21.黛玉葬花
黛玉把自己命运跟风刀霜剑下的鲜花类比,
葬花就是自怜、就是自珍、就是自爱,
黛玉周围的环境像污泥一样肮脏,
她愿“质本洁来还洁去”保持高贵人格。
中国所有真实生活中的女性,没有一人知名度超过林黛玉。
林黛玉是纯洁美好、娇弱又宁折不弯的象征。
林黛玉是文化含量最高又超越群芳的文艺形象。
林黛玉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葬花。
《葬花吟》在《红楼梦》中有最特殊的意义。
《葬花吟》写在百花生日的那天,大观园满园花枝招展、绣带飘飘庆祝百花生日时,只有林黛玉发出落花的感叹,边哭边吟出《葬花吟》,恰好被贾宝玉听到了。
葬花的象征意义
我们首先需要弄清:葬花是什么意思?
花是大自然最纯洁、最美好的事物,它常常被用来形容美丽而短暂的生命。中国古代文人喜欢用花比喻绝代佳人,最早是比喻西施。把落花当成是老去的红颜、凋零的红颜、逝去的青春。
葬花并不是曹雪芹的发明创造。中国古代文人写葬花的传统早就有了。北朝诗人庾信写过《瘗花铭》,意思就是埋葬了花再给它写个墓志铭。可惜这篇文章没传下来。到了唐代、宋代,不断有诗人用落花写对岁月易逝的无奈。初唐诗人刘希夷著名的《代悲白头翁》:“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红学家普遍认为,黛玉《葬花吟》受到唐寅影响。明代大才子唐寅曾经把牡丹花盛到锦囊里,葬在芍药畔,唐寅还做过一系列咏花诗,如《花下酌酒歌》、《一年歌》、《和沈石年落花诗三十首》。《葬花吟》有些诗句确实和唐寅诗很接近,如唐寅诗有这样的词句:“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昨朝花胜今朝好,今朝花落成秋草。”这种感叹落花的哀伤情绪和《葬花吟》里的“花落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有明显的传承关系。我认为,就精神渊薮而言,黛玉葬花更深刻的承传,却应该是《牡丹亭》和《聊斋志异》。《葬花吟》里“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和《牡丹亭》的“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颓垣”意思近似;《葬花吟了》的“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和“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得先”,也有隐蔽的、不可忽视的因袭、传递关系。《葬花吟》还跟《聊斋志异》的《绛妃》有一般研究者没发现的传承关系。《绛妃》里“余”代绛妃写《讨风神檄》写到风对百花丛树的伤害:“伤哉绿树犹存,簌簌者绕墙自落;久矣朱幡不竖,娟娟者殒涕谁怜?堕溷沾篱,毕芳魂于一日;朝荣夕悴,免荼毒以何年?”蒲松龄写的是文言,而其意思,跟林黛玉的《葬花吟》“风刀霜剑严相逼”是一致的。
黛玉葬花
其实,曹雪芹自己家就有葬花传统,曹寅有“百年孤冢葬桃花”的诗句。曹雪芹写黛玉葬花恰好是葬桃花,是曹家传统。
自从《红楼梦》出来,《葬花吟》感动了读者,也压倒了古代其他作家的葬花诗,比如说唐寅葬花诗。这就是《红楼梦》的魅力。
林黛玉的天空随贾宝玉而晴而雨
我们再看看,黛玉为什么要葬花?
林黛玉写《葬花吟》之前,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让她唱出如此哀伤、如此悲愤的《葬花吟》?
太奇怪了!仔细想想,黛玉葬花之前什么了不起的事都没发生!无非是林黛玉和贾宝玉又吵了一架,接着发生了一次误会。
林黛玉和贾宝玉为什么吵架?原因是,贾宝玉跟紫鹃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共罗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林黛玉恼了,还没来得及充分发作,贾宝玉就匆匆忙忙走了。小厮说老爷叫他。其实是薛蟠搞鬼。林黛玉马上就把一肚子恼怒忘了,替贾宝玉担心。晚饭后听说宝玉回来了,她到怡红院问。结果发生了误会。
这里边有两个很有意思的小细节。
一个是,林黛玉往怡红院走,看到薛宝钗进去了,林黛玉没有马上跟进去。这细节很重要,一方面写出薛宝钗和林黛玉不同的为人,另一方面从小说布局上导致了林黛玉被关到门外的情节。
林黛玉和薛宝钗都曾经看到过对方跟贾宝玉在一起,两个人的反应完全不同。薛宝钗看到贾宝玉进了潇湘馆,马上躲开。心想,他们从小儿一起长大,不避嫌疑,我立即跟进去,林黛玉一定多心,我不进去。薛宝钗很有修养,也很有心计。林黛玉看到薛宝钗进怡红院,随后走了来,什么也不想。两个人到底是谁多心呢?更有意思的是,林黛玉并没有马上跟进怡红院而是耽误住了。为了什么重要的事耽误了进怡红院?看水禽戏水。这说明林黛玉单纯、透明,她根本不担心也不琢磨贾宝玉和薛宝钗待在一起会怎么样。
第二个有意思的细节,就是林黛玉吃了晴雯的闭门羹。
晴雯叫林黛玉吃闭门羹,恰好因为薛宝钗。林黛玉到怡红院时,晴雯正在发牢骚,说薛宝钗“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不得睡觉!”这段话也说明薛宝钗并不是自己标榜的淑女。你不是大家闺秀吗?大观园里有很多你可以交往的女性,你找大嫂子李纨,找表姐妹迎春探春,喝喝茶、聊聊天,下下棋,做做女红,才是淑女的作派。但是薛宝钗就是喜欢有事没事跑到表弟贾宝玉这里来坐着!晚饭后来了聊这么长时间,晴雯很烦,林黛玉一敲门,晴雯有地方撒气了,不开!林黛玉知道怡红院丫鬟的秉性,晴雯可能把她当成其他丫鬟了,高声说:“是我,还不开吗?”按说林黛玉的话很容易听出来,她不说京片,她讲吴侬软语。但晴雯愣是没听出来,一错再错还假传圣旨说“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准放人进来呢!”
林黛玉这才真生气了。她生气是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林黛玉想到,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在他家栖居。明明吃了别人的气,也不便认真发作。一个原因是,从怡红院恰好传出薛宝钗和贾宝玉的笑语声!她越发动了气。林黛玉是恼贾宝玉跟薛宝钗亲密交谈吗?不。她气贾宝玉不理解自己:“必定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去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林黛玉这段心理独白说明林黛玉所谓恼贾宝玉,只不过是一时之恼,仅仅限于对贾宝玉本人恼,林黛玉并不怀疑贾宝玉跟薛宝钗如何。
林黛玉对贾宝玉产生误会,才是黛玉写《葬花吟》的最重要原因。这是一位天才女诗人对生存环境放大了的体验。林黛玉的天空其实就是爱情的天空,和贾宝玉的一次欢悦交谈,会带来艳阳高照,和贾宝玉的一次误会,马上就会黑云压城。
葬花吟和花阴花魂诗
对《葬花吟》要联系黛玉葬花前的花阴花魂诗一起看。
黛玉葬花之前有两首诗,我把它们叫“花阴花魂诗”。
林黛玉因为晴雯不开门,越想越伤感,也不顾苍笞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林黛玉一哭,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都飞起来远避。
这简直是一幅意趣盎然的水墨人物花鸟画!
曹雪芹接着写了两句诗:
“花魂默默无情绪,
鸟梦痴痴何处惊。”
又写了一首诗:
“颦儿才貌世应希,
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
落花满地鸟惊飞。”
这六句“花阴花魂诗”跟《葬花吟》有密切联系。花儿、鸟儿都因为不忍听林黛玉的呜咽而飞起躲避,这是化用前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典故,写林黛玉之美的魅力。对《红楼梦》其他女性人物,曹雪芹都没用过这样的笔墨。这说明他对林黛玉的钟爱。曹雪芹在这里写出林黛玉是“花魂”,是对林黛玉个性的概括。《花阴花魂诗》是林黛玉《葬花吟》的前奏。
林黛玉的《葬花吟》比起前人有淡淡哀愁的葬花诗,情绪要浓重得多,它充满了抑郁不平之气,表达出敏感的林姑娘对环境压抑的感受。林黛玉以落花自比,用导致花落的“风刀霜剑”来比喻自己所处的环境,《葬花吟》表面上写的是在风霜摧残下,花憔悴了,枯萎了,实际上写的是林黛玉对社会对寄人篱下生活与命运的感受。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花谢了,花飞了,美丽的生命消失了,有谁怜悯?“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柳丝在那儿得意,榆荚在那儿得意,它们在旺盛生长,哪管桃花落了,李花飞了?这是对世态炎凉、人与人之间关系冷漠的叹息。“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是对现实的彻底的绝望,花不可能战胜风刀霜剑,只能任风吹霜打,只能凋零,但花在凋零时保持自己的洁净和被毁灭的美。这是林黛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格表现,这种风骨跟屈原那种不阿世、不低头是一致的,这是林黛玉渴望自由幸福却决不低头屈服的写照。林黛玉从落花想到自己的身世,花像自己一样纯洁美丽,而自己所处的环境像污泥一样肮脏,花落下来就掉到污泥里边,林黛玉怜花就是自怜,葬花就是自爱。写葬花是写林黛玉卓立不群的独特性格。
黛玉葬花之前并没发生对于她算得上迫害的事,只不过跟贾宝玉吵架。但林黛玉对迫害的敏感又很准确,远的先不说,就在黛玉葬花同时,出现了宝钗扑蝶。这是林黛玉根本不知道也永远不可能知道的事,但其本质应该算是对林黛玉的诬陷。第27回回目叫“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薛宝钗被比成杨贵妃,林黛玉被比成赵飞燕。一个在扑蝶,一个在葬花。而扑蝶的巧妙地陷害了葬花的。薛宝钗嫁祸林黛玉正是“风刀霜剑”的一种表现。
曹雪芹把葬花写得很成功,这是曹雪芹描写林黛玉性格的重头戏。葬花只能由林黛玉来葬,薛宝钗不会葬花,史湘云只会喝醉了被花落一身,只有林黛玉这样身世和个性的人才能葬花。葬花情节是林黛玉个性的最突出表现,葬花吟是林黛玉诗才的集中展露,是林黛玉想象力的突出体现,是林黛玉的命运感的表现。这是林黛玉感叹身世的代表,也是曹雪芹创造林黛玉这个形象时替书中人着力摹写的重要文字。写得淋漓尽致,一唱三叹。
《葬花吟》是林黛玉的“诗谶”
什么叫“诗谶”?就是用一首诗歌暗藏人物的命运、预示人物的命运。这是曹雪芹喜欢反复采用的手段,贾宝玉梦游太虚境,看到金陵十二钗的图、册、判词都可以算“图谶”、“诗谶”,在小说发展过程中,曹雪芹又不断地用诗歌预伏人物命运,《葬花吟》即为一例。
那么,《葬花吟》暗藏了林黛玉什么命运?暗藏了林黛玉之死。宗室诗人明义就在诗里写到《葬花吟》是林黛玉命运之死的预告。
明义为什么能知道《葬花吟》是林黛玉命运的预告?因为明义看到了全本《红楼梦》。明义为什么能看到全本《红楼梦》?这就需要简单了解明义。明义的全名叫“富察明义”,字“我斋”,是满洲镶黄旗人,都统傅清之子,傅恒之侄。在乾隆朝时担任上驷院侍卫,给乾隆皇帝管马。他的生活年代,吴恩裕、冯其庸、蔡义江教授认为生于乾隆五年即1740年。明义有个花园叫“环溪别墅”,俗称“三贝子花园”,曹雪芹的好友敦敏、敦诚经常往来其间。明义和曹雪芹有两条间接关系:其一,明义胞兄明仁(益庵)和曹雪芹一起,是敦氏兄弟友朋圈内人,据敦诚《四松堂集》卷三《寄大兄》:“每思及故人,如立翁,复斋,雪芹,寅圃,贻谋,汝猷,益庵,不数年间,皆荡为寒烟冷雾。”其二,明义的堂姐夫墨香(额尔赫宜)是雪芹好友敦敏、敦诚的幼叔。明义《绿烟琐窗集》有《题〈红楼梦〉》绝句20首,这20首绝句是现存最早有关《红楼梦》的文献,是研究曹雪芹创作过程的重要资料。《题〈红楼梦〉》绝句20首约写于乾隆23年(1758)或稍早,当时曹雪芹还在世。明义的诗题下有注:“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抄本焉。”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从明义题红诗可以看出,明义看到了《红楼梦》全本,看到了林黛玉之死、贾府败落,还有石头最后回到青埂峰下、归结全书等内容。当然,明义所见的《红楼梦》现在我们已看不到了。对于明义题红诗的分析和对明义看到的全本《红楼梦》内容的推测,详见拙作《从聊斋志异到红楼梦》一书,此处不赘述。
明义《题〈红楼梦〉20首》第十八首写《葬花吟》:
“伤心一首葬花词,
似谶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缕,
起卿沉痼续红丝。”
大意就是:林黛玉伤心的《葬花词》,其实就是谶语(预言),林黛玉的《葬花吟》成了自己生命终止的预告,恐怕是林黛玉都想不到的。怎么能够得到一缕还魂之香将林黛玉起死回生?那样她跟贾宝玉因为死亡而断了的红丝就可以接续,终成眷属。
这首诗对于我们了解曹雪芹如何安排“木石姻缘”是重要佐证。明义想让林黛玉起死回生,以便和贾宝玉“续”红丝,而不是“系”红丝,这说明黛玉生前和宝玉“红丝”已系,所谓“红丝”,就是订婚。因为林黛玉死亡,宝黛婚姻才终止。所以,黛玉之死绝不像现在流行本续书那样极富戏剧性:贾宝玉失玉疯傻,王熙凤搞调包计,宝钗鸠占鹊巢,黛玉焚稿断痴情,在对贾宝玉的怨恨中死去。
林黛玉是绛珠仙子到人世还泪的。黛玉之死,是“泪尽夭亡”。林黛玉的眼泪永远为贾宝玉而流,而且万苦不怨。林黛玉是因为牵挂贾宝玉,不顾病体日夜哭泣,病情加重身亡。这一点蔡义江教授《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之死》说得很有道理:“明义说,真希望有起死回生的返魂香,能救活黛玉,让宝、黛两个有情人成为眷属,把已断绝了的月老红丝绳再接续起来。这里说,只要‘沉痼’能起,‘红丝’也就能续,可以看出明义对宝玉没有及早赶回、或者黛玉没有能挨到秋天宝玉回家是很遗憾的。使明义产生这种遗憾心情的宝黛悲剧,是不可能像续书中写的那样的。如果贾府上辈作主,给宝玉已另外定了亲,试问起黛玉的‘沉痼’又有何用?难道‘续红丝’是为了让她去做宝二姨娘不成?”
参考明义题红诗再分析《葬花吟》,可以推测有些诗句的暗示意义:
“三月香巢已筑成,
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
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字面意思是:三月时双栖爱巢已建成,但梁间的燕子无情地飞走了。明年鲜花重开时,人已离去(死亡),梁已空,香巢也倾覆了。
这里边埋藏的意思是:三月时宝黛婚姻已经经过贾母的认可,定了下来,这就是“香巢”筑成。到秋天却发生变故。贾宝玉像候鸟一样地飞走了。这变故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像王扶林导演的《红楼梦》,贾宝玉为了送探春远嫁离开了贾府,阴差阳错,很长时间回不来,各种不利于贾宝主的传说传到贾府来,导致林黛玉担忧、哭泣,泪尽而逝。另一个可能是,贾宝玉因为蒋玉菡、柳湘莲等人召来了所谓“丑祸”,不得不离家避祸。贾宝玉音信全无。林黛玉日夜悲哭,幻想着“愿奴胁下生双翼”跟随贾宝玉飞到天尽头。最后终于因为担心贾宝玉泪尽而亡,“花落人亡两不知。”待贾宝玉回来时,“人去梁空巢也倾”,“花魂鸟魂总难留”。
雪芹写情妙着:宝玉赔不是新招
林黛玉的《葬花吟》偏偏就是叫贾宝玉听到,而且是合情合理地听到。贾宝玉立即恸倒,想到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无可寻觅,怎不心碎肠断!他因为一系列的联想,不禁大哭起来。
贾宝玉是因为头一天说话得罪了林黛玉跑到潇湘馆赔礼,林黛玉根本不理,而贾宝玉还以为是头一天说话不慎惹她不高兴,继续打躬作揖,林黛玉不理,找别的姐妹去了。贾宝玉因为找不到林黛玉,看到满地落花,就兜了起来,到他们葬花的花冢,所以,他听到了林黛玉的《葬花吟》。黛玉葬花是痴,贾宝玉听到《葬花吟》大哭也是痴,两痴相逢,才是知音。
林黛玉正在悲伤,听到山坡上也有人哭,心想,都说我有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抬头看到是宝玉,啐了一口,说:“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立即把嘴掩住。这个动作非常传神,林黛玉生贾宝玉的气,但是贾宝玉如果受到一点损害,首先感到没法接受的就是黛玉。
然后就是贾宝玉又向林黛玉赔不是。这一次,因为林黛玉干脆都不理他了,贾宝玉先得让林黛玉理自己,所以他说:他就说一句话,以后撂开手。林黛玉当然不想跟贾宝玉撂开手,所以想听他唯一的一句话,“请说。”贾宝玉立即顺竿爬,两句话听不听?林黛玉扭头就走,贾宝玉果然来了两句“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这话就像侦探小说的悬念,林黛玉不得不问,一问之后,贾宝玉就畅快地叙述起对林黛玉的关心、爱护、在意,从小儿一起长大,怎么让着黛玉,顺着黛玉,惦记着黛玉,没想到黛玉现在倒把他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把什么宝姐姐凤姐姐放到心里。其实,这话根本不是事实,甚至带点儿诬赖性质,林黛玉何曾把宝姐姐凤姐姐放到宝玉的前边了?但是林黛玉似乎就乐意听这样的话,因为这个话说明贾宝玉心里只有林黛玉,他也希望林黛玉的心里只有他。接着贾宝玉还请求林黛玉教导,我错了,打也好,骂也好,只是不要不理我!
贾宝玉可能是全世界最善于赔不是的恋人了。如果把贾宝玉向林黛玉赔不是的文字集合起来,可以编成《恋人赔不是十八法》。贾宝玉每次向林黛玉赔不是都跟前一次不一样,每一次都能讲出令人喷饭的话,每一次又都是诚心诚意、诚惶诚恐。每一次赔不是的结果就是宝黛爱情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这一次赔不是的结果是林黛玉把她被关到门外的事说了出来,两人的误会解开,感情更加深一步。
贾宝玉因为“若共你多情小姐共罗帐”的玩笑,引起林黛玉的恼怒,进而引出绝世妙文黛玉葬花。两个人也进一步知道对方最在乎的是自己。所以接着就有了贾宝玉跟王夫人开玩笑的情节。
王夫人询问黛玉的病情以示关怀,还说要给林黛玉配药,只是想不起药名儿,猜来猜去,还是多才多艺的薛宝钗说出了“天王补心丹”。王夫人感叹“如今我也糊涂了”。贾宝玉马上说“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贾宝玉跟王夫人开玩笑而且开得那么快乐,全书只有这一次,就是因为贾宝玉得到了林黛玉的谅解,知道林黛玉的心思,心情极其愉悦。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言情小说,能把人情琢磨到这个份上的,恐怕没有能越过《红楼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