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情中情因情感妹妹——宝玉挨打（二）
宝玉挨打，引出黛玉爱情宣言题帕诗，
黛玉的诗只写给读者看，宝玉并不知。
宝黛爱情的猜谜游戏还要继续，
正是在这些微细地方，曹雪芹把传统写法打破了。
贾政把贾宝玉胖揍一顿的结果怎么样？贾宝玉改邪归正了？恰恰相反，贾宝玉在离经叛道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贾母剥夺贾政的教子权
宝玉挨打的第一个结果，是贾母接管了贾宝玉的教育权。
王夫人在宝玉被打时第一个赶到现场。奇怪的是，王夫人一出现，贾政火上浇油，板子打得更狠。这说明贾政对王夫人一肚子不自在，一肚子不以为然，打宝玉等于打王夫人。按说王夫人来救贾宝玉理所当然，王夫人却不敢这样说，她先说，宝玉该打，但是老爷不要气坏身子。然后说，打死宝玉事小，老太太不自在岂不事大？没想到贾政连这个也不理，说养了这样的儿子我已经不孝，干脆勒死算了。这时，王夫人才把夫妻情分的话说出来，说她将近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把宝玉勒死，岂不是绝她？干脆先把我勒死，我们母子在阴司有个照应。贾政这时才住了手，泪如雨下。
贾政以泰山压顶似的板子对付贾宝玉，贾母就以泰山压顶般的语言对付贾政。人未到场，先传来颤颤巍巍的话，显然是一边着急奔跑，一边气呼呼说话：“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这是多么奇怪的逻辑！？做父亲要打儿子，必须先打死祖母才能打她的孙子。贾政对惊动了老母亲心里不安，马上躬身赔笑，说，母亲不必亲自来，有事叫儿子进去吩咐就是。贾母厉声对贾政说：“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这是气极了的话，也是疼极的话，为了维护爱孙，贾母使出了杀手锏，说贾政不孝。封建宗法制最讲究子孝母慈、长幼有序。贾母这番话立时给贾政下马威，把他从高高居上的封建家长的地位，一下子拉到忤逆之子的地位，比宝玉还要低。贾政当然无法忍受，连忙跪下叩头。说管儿子是为了光宗耀祖。贾母马上质问，你父亲当年怎么管你来？
宝黛情深
其实按照当时贾政了解的贾宝玉的“罪行”，所谓表赠优伶，逼淫母婢，贾宝玉确实该打。按封建道德贾政应该顺从母亲，贾母也应该尊重贾政的父权。但贾母不管这些，她接着上纲上线，打贾宝玉就是跟她过不去，就是贾政厌烦她们娘儿们。话外有话，暗示贾政讨厌正妻及嫡子，疼爱小老婆和庶出儿子。干脆说她要带贾宝玉和王夫人一起回南京，叫贾政心里干净。似乎不是贾宝玉有错误，贾政教训他，而是贾政寻衅跟母亲、妻子、儿子作对，是叫老母亲无立足之地。争执的结果是贾政苦苦叩求认罪，声明今后再也不敢打贾宝玉了。
贾宝玉挨打后，贾母就把他的随身小厮叫来吩咐：“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的，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门。”还把这个话传给贾宝玉，叫他放心，从此“宝玉不但亲戚朋友一概谢绝，连家中的晨昏定省，都随他便了。”按说，根据封建社会的三从四德，夫死从子，贾母不仅应该尊重贾政，还应该听他的。贾母却无视这些，把贾政这位父亲教育儿子的权力抓到自己手里。这样一来，贾宝玉就不能以父亲为榜样，他甚至看不起自己父亲。最要命的是，贾母甚至于连封建家族必须要求的男孩子读书上进的事也替贾宝玉挡了，随便他逃学，还帮他作弊，让姐妹们帮他写字应付贾政的“检查”。第48回，赖嬷嬷指着宝玉说：“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也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就护在里头。”第66回兴儿对尤三姐说到贾宝玉“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他不爱念书，是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贾母本来就是贾宝玉的保护伞。因为这次宝玉挨打，贾母干脆剥夺了贾政的教子权，把贾宝玉圈在自己翅膀下边，因为贾母溺爱，贾宝玉成了贾府的“凤凰”。不要说贾环这样的庶出根本没法跟他相比，就连贾兰这样的长重孙，也根本没法跟他相比。贾宝玉的叛逆性格在祖母的保护下进一步成长起来。
爱博心劳贾宝玉
宝玉挨打的第二个结果，是他继续“爱博而心劳”。
贾宝玉挨打后，想喝当年给贵妃做过的莲叶羹。贾母立即一片声叫做去。莲叶羹的情节向来受到红学研究者重视。做碗莲叶羹都有专门的模子，得用十几只鸡配汤，连豪富之家的薛姨妈都说，你们府上也太讲究了。在阶级斗争理论盛行时，莲叶羹被说成了贾府骄奢生活的例证。而曹雪芹通过这碗羹既展示了中国贵族之家的“钟鸣鼎食”，又写贾宝玉虽受毒打，习性不改，仍然爱博心劳，跟丫鬟平等。
宝玉挨打之后的回目叫“白玉钏亲尝莲叶羹”，写的是金钏的妹妹玉钏儿被王夫人派遣到怡红院给贾宝玉送莲叶羹。贾宝玉因为对金钏儿心里有愧，低声下气地巴结玉钏儿，赔着笑问长问短。玉钏儿本来不理贾宝玉，所谓一脸丧谤，贾宝玉却总是和颜悦色，玉钏儿脸上才有了三分喜色。贾宝玉哄着玉钏儿帮他尝羹，结果反而把碗打了，烫了贾宝玉的手。贾宝玉没发现自己烫了手，倒问玉钏儿烫手不曾？这些行动恰好给傅试家的女人看到。贾宝玉在病中居然接受傅家的女人来看望，也因为“爱博而心劳”的特点。傅试本来是贾政的门客，因为其妹子傅秋芳才貌双全，就总想跟上层社会的人联姻。傅秋芳已经二十三岁了，傅家还惦记着跟贾宝玉联络。贾宝玉正是因为怕薄了傅秋芳才让傅家的女人进怡红院。傅家的女人看到这个烫手的情景，说了一大套关于贾宝玉是个呆子，经常跟天上的鸟儿，水中的鱼儿说话，经常给丫鬟服役等。
宝玉挨打后，他的性格比挨打前要成熟一些，踢袭人成为他少爷脾气的最后一次大暴露，从此再也没有犯过。
心心相印复相知
宝玉挨打的第三个结果，是跟林黛玉的感情更上层楼。
宝玉挨打，人人登场表演，贾母表演家长的威风，王夫人表演夫妇的隔离和猜忌，凤姐表演她的能干和打花呼哨，宝钗表演她遇事的精明也流露出对贾宝玉的真情。林黛玉的表现与所有人都不同，黛玉没有像凤姐那样跑前跑后、嘘寒问暖，没有像宝钗那样手捧治棒疮的药，却对宝玉感同身受、痛彻心扉。
宝黛经过诉肺腑，已经心心相连，宝玉挨打，打在贾宝玉身上，疼在林黛玉心上。宝玉挨打后，昏睡中听到悲切声，睁眼细认啼哭之人，“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的林黛玉。贾宝玉自己被打得爬不动，但是他却担心林黛玉的身体，说这么热的天，你走来了，中暑了怎么办？我并没什么，我这疼是表演给众人看，叫他们散布给老爷听的。林黛玉心里有一万句话，只说了一句：“你可从此改了吧。”这句话很难理解，改什么呢？改跟金钏儿式开玩笑？改对蒋玉菡的交往？都没有明指。因为，林黛玉在多大程度上知道贾宝玉挨打的缘故，还是个谜。而贾宝玉的回答是：“你放心。”又是一句“你放心”，为什么贾政因为其他的事打宝玉，宝玉却叫黛玉放心呢？因为贾宝玉心里很清楚，他挨打的最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沉浸在宝黛爱情中不能自拔，所以既不能跟贾雨村这类人谈得投入，也不能按照贾政的要求做人。贾宝玉接着说：“我就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这些人”当然包括金钏儿、蒋玉菡，其实最主要的是黛玉。
林黛玉一听说王熙凤来了，马上从后门离开，贾宝玉觉得奇怪，林黛玉指着自己的眼睛，说又要给她取笑了。此时宝黛已经非常默契，不需要说多少话，就能互相理解。黛玉走了，贾宝玉惦记着黛玉，要打发人看她，又怕袭人阻拦，就派袭人到薛宝钗处借书，然后派晴雯去看黛玉，送两条旧帕子给她。这件事说明贾宝玉一个重要感情变化，对袭人和晴雯分出了远近，第20回他还对麝月说晴雯：“满屋里就只是她磨牙”。第31回在晴雯撕扇之前的争吵中，他还偏袒袭人。现在，他很明确地表示，怡红院中晴雯是他最信任的人。他可以让晴雯替他传递爱情的信物，把晴雯看成知己。其实，送手帕还是晴雯间接提醒宝玉的，因为贾宝玉把袭人支走后，只是叫晴雯去潇湘馆看林黛玉，告诉她我好了。晴雯说：白眉赤眼的，怎么去？或送件东西，或拿件东西也成，贾宝玉才想起送旧手帕。晴雯毕竟很单纯，她怎么也琢磨不出贾宝玉为什么要送旧手帕给林黛玉？
贾宝玉叫晴雯给林黛玉送的旧手帕，是他们美好爱情的见证。
贾元春端午节的赏赐从宫里传出来之后，贾宝玉和林黛玉发生一次大闹，林黛玉说没什么配得上贾宝玉，什么金什么玉的，贾宝玉接着砸玉，林黛玉大哭大吐，两个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是贾母把贾宝玉带走。此后，贾宝玉来赔不是，两人对哭，贾宝玉没带手帕，要用新衣服的袖子拭泪，林黛玉就把自己的手帕摔到贾宝玉的怀里。贾宝玉一直珍藏密收着林黛玉的手帕，这次，当他自己不能行走时，他派心腹丫鬟晴雯送给林黛玉，意思是他的心永远跟林黛玉在一起。
可以说，正是王夫人的一个耳光和贾政的一顿棍棒，把贾宝玉完全赶到林黛玉身边。聪明如林黛玉当然不会琢磨不出贾宝玉送手帕的意思。小说写到：“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领会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恨；我自己每每好哭，想起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灸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急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走笔写道……”
黛玉完全理解宝玉送旧帕的意图，她知道：他们两人感情虽已接近瓜熟蒂落，什么“金玉良缘”，什么金麒麟，什么和尚道士提亲都不会再对他们产生任何影响。但是他们可以操纵自己的爱情，却不能操纵他们的婚姻。“可喜”，“可悲”，“可笑”，“可恨”，“可愧”，对二人面临的局势洞若观火，对如何争取婚姻，却一筹莫展。
林黛玉的爱情宣言
林黛玉情不自禁地以诗歌表达内心的渴望和苦闷。对林黛玉的题帕诗，需要联系《红楼梦》开头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的故事来理解。林黛玉是绛珠仙子下凡到人间来向神瑛侍者还泪的。所以这三首诗都跟“还泪”联系在一起，层次分明地写出黛玉的感情。
第一首：
“眼空蓄泪泪空垂，
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
叫人焉得不伤悲？”
整首诗都写流泪，前两句写眼睛蓄满了眼泪，是为了哪个人一个劲地抛洒？林黛玉为贾宝玉，也就是绛珠仙子为神瑛侍者。“鲛绡”一句用了一个美丽传说：海中有鲛人，织出鲛绢这美丽的绸缎，鲛人流出的眼泪又变成珍珠。所以鲛绢经常用来代指眼泪。四句诗，倒有三句写眼泪。林黛玉流泪，是因为她理解旧帕是爱情的信物。
第二首：
“抛珠滚玉只偷潸，
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
任他点点与斑班。”
这首诗还是写流泪。不住地流泪，日夜地流泪，偷偷地流泪。林黛玉去看贾宝玉，眼睛都肿得像桃子了，她还是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为贾宝玉而流。林黛玉不仅为自己的不幸流泪，她更为贾宝玉而流泪，因贾宝玉痛苦而痛苦，因贾宝玉不幸而不幸。
第三首：
“彩线难收面上珠，
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
不识香痕渍也无？”
这首诗是三首诗的中心，是黛玉感情的升华。它将手帕与“湘江”联系起来，与“竹”联系起来，实际上是用“湘江”用“竹”将宝黛感情与舜和娥皇女英的感情挂钩。“湘江旧迹”是什么意思？湘江一带有一种竹子叫“湘妃竹”，上边有天然的紫褐色斑点，传说是舜的两个妃子听到舜的死讯后，哭他，眼泪洒到竹子上形成了斑点。据《述异记》，舜南巡，葬于苍梧之野，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都是舜的妃子，她们为舜的死亡而痛哭，她们的眼泪洒到湘江的竹子上，竹子形成了一个个紫褐色斑点。林黛玉用“湘江”的典故，而且说自己“窗前亦有千竿竹”，这些竹子也沾上了自己的眼泪吧？林黛玉把自己和宝玉的关系定位于舜和娥皇女英的关系，坚贞的爱情关系，就像娥皇女英哭舜使湘竹变成斑竹，潇湘馆的竹子终有一日也会被潇湘妃子的眼泪变成斑竹。
题帕诗是货真价实的情诗，情深意浓的情诗，毫不隐讳的情诗，题帕诗将林黛玉对封建闺训致命的离经叛道裸裎无遗。对一位千金小姐来说，这是极危险的情诗。倘被人发现，宝黛之间的“私相传递”必将成为丑闻，以诗歌形式“私托终身”的林黛玉必将丢人现眼。
按照古代小说传统写法，黛玉题帕诗应传到宝玉手中，引起共鸣或和诗，二人感情由此再向前发展，然后这诗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拿来做诬陷宝黛的文章……
曹雪芹之为天才，就表现在他总是不按常规出牌。林姑娘写了不啻爱情宣言的诗，这诗直到第80回，都没和贾宝玉见面。至于后三十回如何安排黛玉题帕诗？宝玉“寒烟漠漠，落叶萧萧”对景悼颦儿时，会不会从紫鹃手里接过黛玉的诗并在“诗在人亡”情况下和诗？……已是千古之谜。
古代小说里边的男女主人公常用诗词来互相赠答，宝黛从来没有过属于二人之间的传诗递柬。探春给宝玉写过信，宝玉和黛玉之间从来没有书信往来。他们写诗完全是在公开场合。林黛玉身上有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她自己的诗木管怎样写她对贾宝玉的感情都可以，因为这是林黛玉最私密的，不可能传出去，包括不可能传到贾宝玉那儿。但是宝玉如果借用前人的文句向黛玉示爱，立即就碰上个大钉子。林黛玉非但不会照单全收，还要大哭大闹。贾宝玉每想通过曲径通幽，借用前人的诗句表达对黛玉的爱，往爱情自主的路上迈出新的一步，都遇到林黛玉莫名其妙的不合作。
《葬花吟》是黛玉诗代表作。《葬花吟》表达了黛玉爱情受压抑的悲苦，抒发了黛玉的爱情渴望。但《葬花吟》没有直接涉及爱情。《题帕三绝句》才是黛玉爱情的宣言。黛玉题帕诗似乎只是写给读者来看，读者知道黛玉对宝玉的感情发展到什么地步——像娥皇女英对大舜——宝玉自己却不知道。宝黛爱情的“猜谜游戏”还要饶有趣味地进行下去。正是在这些微细地方，读者能切实感受到《红楼梦》把传统写法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