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识金锁和认通灵

薛宝钗导演了喜剧性识金锁和认通灵;

通灵宝玉和金锁是不是一对儿?不是。

通灵宝玉是天然的、宝玉出生时嘴里衔的;

金锁是薛家为炮制“金玉良缘”蓄意打造的。

贾宝玉和薛宝钗第一次聚首在第八回。这一回回目是什么?在《红楼梦》各种版本中,可谓“百花齐放”,举两个代表性的例子:

甲戌本:“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

庚辰本:“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甲戌、庚辰都是原底本的纪年,分别是:乾隆19年即公元1754年和乾隆24年即公元1760年。也就是说,乾隆19年时曹雪芹定的回目是“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五年后,曹雪芹逝世前两年的定本改成“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我觉得这两个回目都不算很理想。薛宝钗小恙是贾宝玉探望的原因,贾宝玉大醉是探望薛宝钗的结果,用这两个情节做回目概括这一回的内容并不全面。“金莺微露意”和“黛玉半含酸”是宝、黛、钗三人交往过程一部分,特别是“比通灵金莺微露意”对我们理解“金玉良缘”的来龙去脉意味深长。但用这两个情节概括回目同样不够全面。相比之下,程甲本回目“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倒比甲戌本、庚辰本更醒目也更能说明这一回的主要内容。因为这一回的主要内容就是最后成就“金玉良缘”的贾宝玉和薛宝钗看了彼此的金和玉。当然,程甲本的回目直露,缺少诗意和韵味。

贾宝玉落草时嘴里衔的玉什么样?第三回林黛玉为贾宝玉摔玉淌眼抹泪,曾好奇地问袭人“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要拿来给林姑娘瞧,林黛玉说“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不迟。”林黛玉后来看了没有?曹雪芹再也不提。按道理说,林黛玉和贾宝玉从小一起长大,一个住在碧纱厨里,一个住在碧纱厨外,同起同卧,同吃同玩,林黛玉肯定早就仔细看过通灵宝玉了。但是曹雪芹就是不写林黛玉如何看通灵玉,这是天才小说家的天才调度:林黛玉和贾宝玉木石之间是“情”,薛宝钗和贾宝玉“金玉”之间是“姻”。所以,贾宝玉本人的形象必须从林黛玉眼中描写出来,贾宝玉的玉必须从薛宝钗的眼中交待出来。

识金锁和认通灵

宝姐姐丰盈富态“贵妃色”

贾宝玉因为听说宝姐姐生病到梨香院看望,他看到的宝姐姐跟林妹妹迥然不同。如果说,贾宝玉看到的林妹妹是个诗性生存,那么贾宝玉看到的宝姐姐就是个现实存在。如果说贾宝玉看到的林妹妹是飘在空中的仙女,那么贾宝玉看到的宝姐姐就是站在黄土地上的凡人。

贾宝玉眼中的薛宝钗什么样儿?“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薛宝钗虽然是素面朝天,却丰满甚至性感,很有活力。薛宝钗的美,是丰盈的美,又是世俗的、缺点儿神韵的美。

贾宝玉还注意到薛宝钗的衣饰打扮:“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 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来不觉奢华。”

“不觉奢华”似乎说薛宝钗朴素,仔细琢磨则不然。

薛宝钗的衣服颜色有没有寓意?有。我认为,曹雪芹给薛宝钗初次登场时设计的服装颜色是很有深意的,是故意采用“杨妃色”。曹雪芹在宝钗扑蝶时给她用的词是“杨妃戏彩蝶”。而杨贵妃平生最喜欢黄裙子。薛宝钗第一次正式在小说出现,曹雪芹就是按照杨贵妃的爱好给薛宝钗的衣服配色。薛宝钗的棉袄是浅黄色,棉裙是葱黄色,棉袄和棉裙都是黄色调,而且上浅下深,美观协调。

读《红楼梦》的过程其实就是我们跟天才作家曹雪芹学智的过程,这个过程也就变成享受小说之美的过程。曹雪芹行文的精彩高明就在于,我们可以从他似乎寻常的描写看出言外之意,琢磨出味外之味。比如说,薛宝钗初次登场的衣服为什么不是粉红色、桃红色、大红色?我们可以解释,因为薛宝钗喜欢素雅,不喜欢大红大绿;那么为什么薛宝钗的衣裙不是淡绿色?不是葱绿色?不是淡紫色?不是粉蓝色?偏偏是黄色?因为用这种颜色,曹雪芹就把宝姑娘跟杨贵妃挂上了钩。薛宝钗处世有心计,锋芒不外露。她穿衣服也有心计,不求鲜艳明媚,只求高贵典雅;不要大红大绿,只求轻暖舒适。她的衣服似乎“半新不旧”,实际上主要并不是她不喜欢穿全新的衣服,而是她喜欢不张扬、不醒目的色调,这和她行事为人的不显山不露水是统一的。但曹雪芹安在她身上这套似乎朴素的黄色棉衣棉裙,恰好隐秘又巧妙地跟杨贵妃联起来了。

薛宝钗的衣服其实相当昂贵,拿“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来看:比肩褂,是有表有里的皮衣,有点儿像现在的七分袖。薛宝钗的比肩褂外表是紫色绸缎做底色,上边的花纹用金丝和银线织成。“二色金”的全称是“二色金库锦”花纹全部用金丝银线织出,以金丝为主,少部分用银线装饰。薛宝钗的比肩褂里子是银鼠皮,皮毛在领口袖口和下摆露出来,就是所谓“风毛”。银鼠皮又轻又暖,极其贵重。这样一件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的市价就够刘姥姥家生活一阵子。而皇商家小姐薛宝钗日常就穿这么贵重的衣服。想象一下:一位美丽端庄的小姐,穿一套黄色绸缎衣裙,再披一件紫色织金绣银银鼠皮比肩褂,多么富贵华丽,多么雍容典雅,又多么随意休闲?

这就是贾宝玉眼中的薛宝钗,美丽的薛宝钗,富贵的薛宝钗,世俗的薛宝钗,穿着貌似朴素、实际价值不菲服装的薛宝钗。

贾宝玉仔细地观察薛宝钗的衣饰,难道他看不到林妹妹是什么装束、衣服?他肯定看到了,但是林妹妹身上的仙气和诗人气质使贾宝玉根本顾不上注意这些世俗的存在,而只去注意林妹妹那“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只去注意林妹妹的娇花一般的神情,嫩柳一样的风度了。曹雪芹对林黛玉进荣国府时如何穿戴,一个字不写,这也是天才小说家的天才调度。这叫“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为什么?林黛玉家庭经济状况并不坏,她到荣国府来的时候,做盐政的林如海还健在。林如海送唯一的宝贝女儿到外祖母家,肯定得让她穿戴得相当讲究。但如果曹雪芹一一写林黛玉如何插金戴银,如何绫罗绸缎,“荣国府收养林黛玉”的悲凉气氛就出不来了,也分散了神瑛侍者对绛珠仙子降临人世那份纯美气质的感受。所以,《红楼梦》写男主角贾宝玉跟两位几乎并列的女主角的初次会面所用的笔墨,完全不同,大有深意。

宝姐姐意味深长看通灵

贾宝玉看过了薛宝钗,该薛宝钗看贾宝玉了。

薛宝钗看贾宝玉,也不像林黛玉看贾宝玉。林黛玉注意的是:贾宝玉的脸什么样儿?脸色什么样儿?眉眼什么样儿?林黛玉还看到贾宝玉眉梢透露的是风骚,眼角流露的是情思。贾宝玉这些风采到薛宝钗眼中一概不见了,她似乎只注意到贾宝玉的穿戴: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銮绦……不是紫金冠,就是龙戏珠,不是白狐皮,就是花丝带。总而言之,薛宝钗注意的,都是富贵公子极其奢华的装扮。林黛玉后来讽刺过:宝姐姐对人身上穿的戴的最留心。林黛玉最想说而没说出来的话是:宝姐姐最留心的是贾宝玉戴的通灵宝玉以及跟通灵宝玉相关的其他穿戴,比如说史湘云的金麒麟。

薛宝钗跟贾宝玉第一次正面接触,立即要求看通灵宝玉:“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地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

薛宝钗看通灵宝玉的过程耐人寻味。她看了正面刻的字,再看反面的字,看过反面之后,“从新翻过来细看”正面,还念了两遍:“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这个细节很有韵味。薛宝钗处处用心机,时时用心机。“认通灵”就是薛宝钗进入荣国府后巧用心机的开头。薛宝钗是故意把这八个字念出来的,念给谁听?当然不用念给贾宝玉听,也不必自念自听,她是念给莺儿听的。这一念就把莺儿的话引出来了:“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贾宝玉一听,自然马上要求看薛宝钗的项圈儿。薛宝钗偏偏故意不给他看,像猫逗耗子。贾宝玉越发要看,薛宝钗这才似乎不太情愿地让他看。等看到金锁上的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天真的贾宝玉马上承认:“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这正是薛家母女梦寐以求要取得的效果。于是,“识金锁”的小喜剧按照薛宝钗的意愿成功演完了。可惜林黛玉来迟了一步,没听到这番对话。

“山形步步移”的“金玉良缘”

那么,金锁跟通灵宝玉是不是一对儿?绝对不是。通灵宝玉是天生的,是贾宝玉落草时嘴里衔的,究其实质,它是块顽石;薛宝钗的金锁是人工的,是富贵之家为小姐蓄意定做的。一块无材补天的顽石怎么可能和金光灿灿的首饰是一对儿?说薛宝钗的金锁和贾宝玉的通灵宝玉是一对,这个舆论是薛家母女处心积虑造出来的。所以说,金锁是“蓄意定做”的。

曹雪芹写薛宝钗的金锁在荣国府亮相,采用“山形步步移”的方法,一步一步地深,一步一步地变,还故意留下漏洞让我们思考:

第一步,从薛宝钗嘴里说出来她为什么要戴金锁?薛宝钗对贾宝玉轻描淡写地说“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这是薛宝钗亲口介绍的金锁来历:它是为了錾上某个人给的吉利话儿才做的。什么人给的吉利话?她没说;为什么錾到金锁上?她没说;戴金锁的必须和有玉的成婚,她更没说也不可能说。看来这是“金锁”最原始的来历:既没有和尚送金锁更没有必须和有玉的成婚,只是有人送了两句吉利话儿给薛家小姐。薛宝钗故意把她的金锁说得很没趣,其实大有意趣。因为薛姨妈打制金锁就是希望将来戴金锁的女儿和戴玉的外甥成为佳偶,而且“不离不弃”,希望金锁上的话变成吉谶,吉利的预言。所以号称不爱什么花儿粉儿金珠首饰的宝姑娘,根据母亲的要求,整天把这个沉甸甸的金锁戴在脖子上。遗憾的是,“不离不弃”最后成了反讽。贾宝玉先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虽然跟薛宝钗成婚,心里却一直怀念林黛玉,后来干脆悬崖撒手弃家为僧。

第二步,由莺儿说出通灵宝玉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和金锁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是一对儿,而且说“不离不弃”这两句话“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癞头和尚从莺儿的嘴里出来了,但癞头和尚既没有送金锁,也没有说这两句话必须得錾在金锁上,更没说金锁必须得有玉的才可以成就婚姻。

第三步,是最关键的一步。是薛姨妈把“金玉良缘”版本最终完成并宣传出来。这就是第二十八回写到的: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

到了薛姨妈嘴里,癞头和尚不仅有钱送金锁,还指定金锁必须得跟有玉的联姻。这样一来,薛宝钗的金锁就有特定涵义了。它要促成金锁的佩戴者跟“有玉”者的婚姻。“有玉”更是个特定概念。这“玉”不是一般的玉,不是只要有钱谁都可以买来佩戴的玉,必须是落草时嘴里衔着的玉,这个人只能是贾宝玉。

其实薛姨妈创造的“金玉良缘”弥天大谎早就被她的莽撞儿子薛蟠戳破了。贾宝玉挨打后,袭人向宝钗转述茗烟的怀疑:宝玉挨打是薛蟠素日吃醋,在老爷跟前“下了火”。薛蟠在家里受到母亲的怀疑和薛宝钗的质问,气急了想堵薛宝钗的嘴,说了这样的话:“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儿,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己如今行动护着他。”

薛蟠的话说明什么?说明两个问题:其一,“金玉良缘”并不是什么癞头和尚的话,而是薛姨妈的话,否则的话,心直口快的薛蟠会明确点出“妈说癞头和尚”如何,而薛蟠说的是“从先妈说”;其二,薛蟠揭示了薛宝钗在贾府各色人等面前尽力掩盖的隐秘的内心世界:她跟母亲一样,把追求“金玉良缘”做生活目标。

薛家母女这个“中心藏之”的天大秘密居然被薛大呆子口没遮拦地说出来,结果是把薛宝钗气得怔住,把薛姨妈气得乱颤。薛蟠呢?他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或者不应该说,只认为自己冒撞了。他第二天向薛宝钗赔不是,采取的是赖账式赔罪,他说他醉了,“不知胡说了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这呆子变着法哄妹妹,却始终不说他说的话错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薛大呆子本来说的就是实话,金玉良缘就是他妈造的,并不是什么和尚道士说的,而薛宝钗心里一直念叨着。

王熙凤和贾母岂能支持“金玉良缘”?

薛姨妈是对“王夫人等”说“金锁要和有玉的结婚姻”。这个“王夫人等”的“等”字很值得推敲。

这个“等”字,肯定包括王熙凤在内,王熙凤是颇以为然而且真的帮助两位姑妈促成这事吗?未必。王熙凤对薛宝钗保持冷静的审视态度,她说薛宝钗“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王熙凤对这位嫡亲表妹从来没有多亲热的表现。她对林黛玉倒是火盆一样,王熙凤甚至借吃茶开玩笑问林黛玉: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她还直接拿贾宝玉的人品、家私、根基儿是不是配得上林姑娘来跟林黛玉当众开玩笑。当林黛玉跟贾宝玉发生口角时,是王熙凤穿梭一样给两边调和。精明的王熙凤早就洞察这对小儿女的心思,也早就知道老祖宗的心思。她是宝黛爱情的坚定维护者。而且王熙凤是个最讲究实际利益的人,如果让她选择给荣国府迎娶宝二奶奶,是把滴水不漏、连大观园那点儿花花草草都算计到的薛宝钗娶进荣国府取代自己管家?自个儿回到邢夫人手下低声下气当小媳妇?还是把仙风道骨、油瓶子倒了也不会扶的林黛玉留在荣国府当画儿供着,自己继续大权独握?精明如王熙凤,岂能错误选择?岂能搭错车?站错队?后四十回描写王熙凤设计了“调包计”,其实不可能,按照曹雪芹的构思,林黛玉此前已经为贾宝玉泪尽而亡,贾宝玉和薛宝钗成亲根本不需要调包。

这个“王夫人等”的“等”包括不包括贾母在内?应该是肯定的。贾母听了有没有把它作为一件大事认真考虑?我们在前八十回很难找到贾母想让贾宝玉娶薛宝钗为妻的确证。我认为,社会经验非常老到的贾母对薛姨妈大造“金玉良缘”的舆论装聋作哑。骨子里是置若罔闻。贾母既是疼爱孙辈的老祖母又是个享乐至上者,贾宝玉离了林黛玉不能活,贾母心里非常明白。她最心爱的孙子和同样心爱的外孙女儿没有幸福,她老人家的幸福从何保证?贾母认定“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是传统的对“夫妇”的说法,贾母一定要让她的两个命根子贾宝玉林黛玉结合。贾母曾经几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她对薛宝钗的爱怜。其实,这种爱怜只不过是客情,跟贾母对待嫡亲外孙女儿林黛玉的爱怜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薛家追求“金玉良缘”的步步高招

薛姨妈给女儿打造金锁,并带到荣国府来,就是冲着贾宝玉来。为什么这样说?薛姨妈故意不住自己的家而坚持住在贾府,是最好的例证。

薛家是“护官符”上“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第四回写到薛蟠携母妹进京的缘故有三: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是亲自入部销算旧账。其实,“一为送妹待选”是个堂皇借口。曹雪芹写得很明白,世宦之女备选公主、郡主的入学陪侍,充才人、赞善之职,只需要“报名达都”就可以了,不需要亲自到场。“销算旧账”是进京的正当理由。“二为望亲”,应该是在销算旧账时顺便进行。俗话说“投亲不如住店”,薛家那么大的皇商,在京中有多处自己的住房,如果说,初来乍到,临时在贾府住几天是人之常情。那么为什么薛姨妈一开始就要求王夫人:“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看来薛姨妈一进贾府就摆出不想走的架势。薛家为什么真的长期住下去了?是因为薛蟠跟贾家那帮狐朋狗友混熟了不乐意走?还是薛姨妈和薛宝钗不愿意走?我看两方面原因都有。最有意思的是,当元春要来省亲时,薛姨妈得把梨香院腾挪出来,另行修理,改成戏班子教习女戏的地方。曹雪芹很高明,他既不说明是什么原因,也不说明是谁提出来的,总之薛家搬家了。按说薛家这次搬家很尴尬,贾府为什么不能把小戏子安排到东北那个小院子?如果那个小院的房子足够让小戏子们住,也够让他们排戏的话,完全可以不必让贾府的贵客费那么大力气搬家;如果那个小院子的房子不够让小戏子们住,因而让薛家倒出来,那就说明,那个小院子比梨香院小得多。看来只能是后一种可能。这就有点儿不太客气了,几乎带点儿逐客的意思了。但是薛姨妈随遇而安。让住哪儿就住哪儿,让搬家就搬家,反正,我就是不回自己家里住。贾家这么烦乱的时候,她一个亲戚,为什么明明自己有房子,就是不搬回自己家,偏要在贾府搬来搬去、不帮忙反添乱?那就是因为贾元春做了贵妃,“金玉良缘”对薛姨妈和薛宝钗有更大的吸引力了。

薛姨妈是“金玉良缘”的掌舵者,薛宝钗的侍女莺儿在“金玉良缘”中是个不可忽视的人物。薛宝钗罕言寡语,但她的侍女黄莺会说。古诗有这样的句子:“打起黄莺儿,不使树上啼”。黄莺是最会叫的鸟儿。薛宝钗的侍女叫“黄莺”直到三十五回才正式写出,贾宝玉问莺儿的本姓,才知道她原名“黄金莺”。但庚辰本第八回的回目“比通灵金莺微露意”,已经把莺儿的本名透露出来,意思是莺儿替薛宝钗散口风。莺儿嘴特别巧,手也特别巧,会编花篮,打络子。《红楼梦》之妙就在于,即便次要人物的一技之长也会做出精彩文章,晴雯补裘是典型例子,莺儿打络子也是典型例子。莺儿这特长不是随意来的,是要为“金玉良缘”服务的。莺儿给贾宝玉打络子时,薛宝钗让莺儿用金线把玉络上,薛大小姐居然直接把用金线络住玉的话说了出来!莺儿在编织网住贾宝玉的罗网中起到不小的穿针引线作用,她在促成“金玉良缘”中至少起到两种作用:其一,有些薛宝钗不便于说的话莺儿替薛宝钗说。比如,金锁和通灵玉是一对儿;比如莺儿在给贾宝玉打络子时向贾宝玉宣传薛宝钗,说“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其二,莺儿也参加了对贾宝玉“合围”。莺儿后来认了怡红院叶妈为干妈,叶妈的儿子就是贾宝玉最得力的小厮茗烟。五十六回“时宝钗小惠全大体”写到,平儿建议让莺儿的妈妈承包怡红院和蘅芜院的花木,薛宝钗表示不能这样做,接着建议让怡红院的叶妈承包,叶妈不懂的事可以问莺儿的娘。似乎薛宝钗很识大体,她手下的人只干活不取利,其实她很狡黠,她擅长让别人出面,自己得益。还是平儿无意中给她透露出来:黄妈和叶妈两家其实算一家,莺儿刚刚认了叶妈做干妈,两家好得不得了。这样一来,薛宝钗最得力的丫鬟跟贾宝玉最得力的小厮岂不成了干兄妹?这就是薛宝钗的绵里藏针。这件事曹雪芹是用似乎不经意的笔墨写出来的。

曹雪芹写薛宝钗和贾宝玉初次见面,写了贾宝玉眼中的薛宝钗之后,接着写薛宝钗的为人:“寡言罕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这段文字一向被看作对薛宝钗的正面描绘,我认为其实不然,是一段反讽。

薛宝钗“愚”不“愚”?“拙”不“拙”?看后边的描写就知道,薛宝钗何时“愚”过?何时“拙”过?她聪明极了,“时宝钗小惠全大体”是王熙凤小产后,王夫人要薛宝钗参加管家时的回目。薛宝钗最会审时度势,最能把握时机,需要装愚时马上装愚,需要藏拙赶快藏拙,需要出手时立即出手。有个小例子:贾宝玉和林黛玉闹矛盾,贾宝玉找到林黛玉赔不是,然后两人一起到贾母这儿,贾宝玉当了林黛玉的面对宝钗说:“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体丰怯热”。薛宝钗为了在林黛玉跟前教训贾宝玉,居然把毫无过错的小丫鬟靛儿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哪儿有一点儿愚?哪儿有一点儿“拙”?哪儿有一点儿“温良恭俭让”?哪儿有一点儿淑女风度?哪儿有一点儿大小姐涵养?她尖刻得很,说翻脸就翻脸。曹雪芹给薛宝钗定位的考语“寡言罕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是皮里阳秋。


7.神瑛绛珠初聚首9.秦可卿是风月人物——秦可卿之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