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薛宝钗的神圣同盟

薛宝钗讨好贾母、王夫人,拉拢袭人,

薛姨妈、莺儿齐上阵,围着贾宝玉转。

宝姐姐的“神圣同盟”起到什么作用?

事与愿违,宝玉对她进一步疏远隔膜。

宝玉挨打前后发生的事导致了一个实际上的“神圣同盟”,即薛宝钗跟王夫人、袭人的同盟。但是这个神圣同盟对贾宝玉不起作用,贾宝玉仍然一心萦绕林黛玉,梦中都骂“金玉良缘”。

我们先看看薛宝钗、王夫人、袭人这个事实上的“神圣同盟”是怎样形成的。

宝钗心机第一步:讨好王夫人

金钏儿因为跟贾宝玉开玩笑,被王夫人骂“教坏爷们”,轰出去。金钏儿羞愧得投井而死。这是一桩带有阶级压迫色彩的命案。宝钗一听说金钏儿投井,马不停蹄跑去安慰王夫人。金钏儿因为和贾宝玉的纠葛被王夫人赶走,薛宝钗可能还不清楚,她先来关心王夫人,因为金钏儿是王夫人最得力的丫头。金钏儿用这么激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受到普遍质疑的当然是王夫人。宝钗必须尽早地察颜观色,安慰王夫人,帮王夫人度过难关。

如果出于外甥对姨妈的关心,薛宝钗正常的做法是请上母亲一起去王夫人那里。薛宝钗并没有这样做,而是一听到信息,就迫不及待地自己跑了去。她对王夫人,已经主要不是对姨妈的关心,而是和她心目中将来的婆母套近乎。薛宝钗在荣国府有“冷美人”的称呼,但涉及终身大事,涉及切身利益,薛宝钗非但不冷,还是火热的。

薛宝钗过生日

金钏儿是被王夫人一巴掌打到井里的,连王夫人都受到良心谴责,坐在那儿垂泪,尽管编了套说词,王夫人还是承认金钏儿之死是她的错,而且用了“我的罪过”比较重的词。薛宝钗却编了另外一套词竭力给王夫人开脱:“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金钏儿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憨玩、失脚落井?薛宝钗自己肯定知道这样明显歪曲事实,这样拙劣讨好太露骨,还不如干脆直接给王夫人开脱,她接着说“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人死了,不仅不可惜,还担了糊涂之名,宝姑娘的冷酷无情,超过了害人致死的王夫人。

更有甚者,当王夫人说需要找几件新衣服给金钏儿装裹,但现在只有给林黛玉做生日做的几件新衣,而林黛玉是个多心的人,薛宝钗又眼明手快地抓住时机,立即献出自己的新衣服而且表白:“我从来不计较这些。”说完了,快刀斩乱麻,马上动身回家取衣服。薛宝钗又抓住了既表现自己贤德又彰显林黛玉不贤的绝好良机。

薛宝钗安慰王夫人这短短一段文字,既诬蔑了无辜死者,又安慰了杀人凶手,还顺手刺了林黛玉一枪。从薛宝钗对待金钏儿之死,可以体味到薛宝钗人性之险恶,这一切又隐藏在识大体的外表下面。红学家吕启祥说:“此处作者对宝钗之贬斥,真到了人骨剔髓的程度。”

宝钗心机第二步:关怀宝玉

薛宝钗在贾宝玉挨打后第一个进怡红院看望。贾宝玉被毒打,薛宝钗很心疼,这心疼又跟她为人处世的务实风格结合在一起。贾宝玉被打,先抬到贾母房间,经过救治再抬回怡红院,刚刚安顿好,薛宝钗来了,手里托着丸药,告诉袭人,晚上把药用酒研开,替贾宝玉敷上。然后,对宝玉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薛宝钗从没对宝玉说过这样亲切的话,仅说了一句又自悔说快了,马上住口,红了脸。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心里有贾宝玉。这就让从来没听到薛宝钗说亲切话儿的贾宝玉很感动。但也仅仅是感动,并没有进一步发展到恋情。当袭人跟薛宝钗说到宝玉被打的可能原因时提到薛蟠,宝玉怕得罪了薛宝钗马上说薛大哥不是那样的人,这时薛宝钗想:你在这些事上这么细心,为什么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她还直接批评贾宝玉“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薛宝钗是用理智态度来看待贾宝玉被打,照她看来,贾宝玉不上进,该打,但打重了,她心疼。薛宝钗是爱贾宝玉的,而她的爱就是想按照自己的理想重塑贾宝玉的人格,封建道德所要求的规范的人格,这正是跟贾宝玉格格不入的地方。贾宝玉已经表示,他为那些人死了都乐意,薛宝钗偏偏说这样做“不正”,真是话不投机。所以,薛宝钗关心贾宝玉的结果,非但达不到两人思想接近,反而是两人思想上进一步疏离。

宝钗心机第三步:拉拢袭人

薛宝钗对怡红院的大大小小事物都非常在意,贾宝玉不认识的小丫鬟小红,薛宝钗却知根知底。对怡红院总管式的丫鬟袭人,薛宝钗当然更重视。史湘云第一次来到荣国府,宝玉跟湘云、黛玉不分昼夜厮混,袭人对宝钗说“姊妹们和气,也得有个分寸、礼节”。薛宝钗暗想“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她说话,倒有些识见。”这是什么意思?薛宝钗知道,袭人对宝玉的事情非常上心,袭人在宝玉的事上有不同寻常的作用,如果要实现“金玉良缘”,这个人必须笼络。当然,这不是曹雪芹写出来的薛宝钗心理,是我根据曹雪芹描写所做的分析。薛宝钗先用闲聊的方式,套问袭人的情况,然后渐渐跟袭人套近乎。宝玉挨打前,袭人请史湘云帮着做宝玉的针线活儿,宝钗就告诉袭人,湘云在自己家日子不好过,她的婶母要她做家里的针线活,经常做到深夜,不要再给她添麻烦。袭人说,宝玉不用外边的人做针线活,还说,林黛玉一年功夫只做个香袋儿,贾母还怕她累着。薛宝钗马上说,我可以帮你做。薛宝钗替贾宝玉的侍女做针线活儿,被前辈点评家大加嘲笑,认为她为了追求金玉良缘都不顾身份了。

当袭人因为宝玉挨打疼昏了头,一不小心把薛蟠拉扯上时,薛宝钗不仅没表示恼怒,还替袭人着想,说,袭姑娘只见过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哪见过我哥哥那样有天无日的人?袭人对宝钗越发感恩。薛宝钗还细心地告诉袭人,有什么事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免得传到老爷的耳朵里,将来再吃亏。进入大观园之后,薛宝钗跑怡红院跑得最熟络,她对袭人实际上已在起主心骨的作用。

袭人虽然很有心计却城府不那么深,她一次次在薛宝钗面前对林黛玉不以为然,薛宝钗居然从来不替林黛玉辩护。比如,袭人说林黛玉的针线活做得少,宝钗完全可以说声“林姑娘身子单弱,不要劳烦她”的话,但她就是不说。史湘云家里困难不要劳烦她的话,宝钗却及时说了。实际上是助长袭人对黛玉的不满情绪。就像根本没到过滴翠亭,却被薛宝钗在滴翠亭诬陷一样,林黛玉又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被薛宝钗孤立起来。史湘云本来跟林黛玉最好,但是渐渐地,史湘云变成薛宝钗的传声筒,口没遮拦地说了好多赞扬薛宝钗且对林黛玉不利的话,比如“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制”贾宝玉。史湘云为什么产生这些变化?既因为林黛玉不会为人,也因为薛宝钗太会为人。薛宝钗了解而且体谅史湘云在史家的处境,帮她解决困难,获得了史湘云的感念,也获得了贾府的口碑。在此后的“螃蟹宴”处理上,薛宝钗又帮了史湘云的忙,再次得到贾母的称赞。所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心胸开阔的史湘云无意中加入了薛宝钗的联盟。

贾宝玉向林黛玉诉肺腑被袭人听到,袭人琢磨如何避此丑祸?宝玉挨打后,袭人抓紧向王夫人进谗言,要王夫人找个理由把贾宝玉搬出大观园,说虽然贾宝玉并没跟谁做了怪,但是园子里的姑娘都大了,宝玉跟她们一块起坐,叫她日夜悬心,袭人非常技巧地说“林姑娘宝姑娘”,故意把林姑娘摆到宝姑娘前头。袭人因此得到王夫人更大信任,干脆要把宝玉托给袭人,还决定给袭人准姨娘的待遇。王夫人做出这个决定,首先得到薛姨妈称赞。袭人对王夫人突然派人给她送两碗菜而且不叫去叩谢表示困惑时,薛宝钗说:“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是王夫人已经向薛宝钗透露了要将袭人定为通房大丫头吗?大概不可能,王夫人不会跟外甥女儿说这样的事。但是王夫人的倾向,聪明的薛宝钗揣摸到,却是肯定的。

这样一来,王夫人、薛宝钗、袭人的“神圣同盟”就基本定型。如果说袭人为了改变卑贱的命运,靠对贾宝玉的柔情蜜意和无微不至的关怀,靠着对王夫人进谗言、打小报告,钻营做“宝二姨娘”还可以理解。那么,身为四大家族千金小姐的薛宝钗,居然千方百计讨好王夫人、交欢袭人,实在有点儿失自尊。

贾母对宝钗礼貌式赞扬

薛宝钗擅长抓住有利时机,讨好最有地位的人。宝玉挨打也让她得到这样的机会。

王熙凤在宝玉挨打时表现得很抢眼,当下人想扶贾宝玉离开被打现场时,王熙凤骂那些人不懂事,叫他们用藤编春凳把贾宝玉抬走。宝玉想喝莲叶羹,王熙凤折腾着找摸子,安排厨房做汤,她摸透贾母心思,知道会享受的老封君肯定也乐意喝,但贾母肯定不会下命令说多做一点,我也要喝。王熙凤就主动安排多做出多少碗,还故意不说是孝敬老太太,说她想沾点儿光。贾母开玩笑说:猴儿,你拿官中的钱做人情?王熙凤马上表示这汤从她的分例上出。王熙凤所做的这一切,不管多做几碗汤,还是从自己分例上出钱,都叫贾母高兴。这本来是王熙凤聪明才智的充分表演,薛宝钗却在这时说出聪明的讨好贾母的话:“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她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

这话说得多聪明?此前发生的事,确实说明王熙凤不管多聪明,贾母总能找到拿她开涮的言词。这说明贾母富有雅谑感,薛宝钗却上纲上线,说,根据她来这几年的观察,老太太总比凤姐巧。这岂不让喜欢戴高帽的贾母心里乐开花?估计此时王熙凤会想:哈哈小表妹,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比我还会巴结啊?

就在大家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着贾宝玉转的时候,林黛玉看着一拨一拨的人进入怡红院,敏感地感受到没有父母的孤单。接着曹雪芹似乎无意地写到潇湘馆“竹影参差”,“满屋内阴阴翠润”,实际上是隐写林黛玉的脱俗和高洁。林黛玉在潇湘馆教给鹦鹉念诗的时刻,也正是王熙凤和薛宝钗以不同方式讨好贾母的时候。这是个巧妙对比。

《红楼梦》前八十回看下来,我们会发现,大观园两个最聪明的姑娘表现她们的聪明实在太精彩。对大自然的风花雪月,林黛玉总是有强烈的感受,诗意的感受。在人事关系上,则是薛宝钗处处出击,四面八方出击,林黛玉处处挨打,莫名其妙地挨打。难道林黛玉对贾府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看不出来吗?不是。林黛玉看得清清楚楚。宝玉挨打后,她一早起来就站在潇湘馆的院外远远地看怡红院。想,怎么到现在还没见凤姐到来?凤姐就是不真心关心宝玉,也得在老太太跟前打个花唿哨。“花唿哨”三个字多精彩?说明林黛玉对王熙凤的为人,对王熙凤做事的风格了如指掌,对王熙凤之所以在贾母跟前吃香喝辣的原因知道得门儿清。但是让林黛玉跟着王熙凤学?那她就不是绛珠仙子投胎了。而薛宝钗却在认真地跟着王熙凤学,因为她有文化,学得更到位。是不是按照现在的说法,林黛玉的智商跟薛宝钗一样高,情商却不如薛宝钗高?也不是。林黛玉的情商跟薛宝钗同样高,但是林黛玉用来维护自己的人格,薛宝钗用来处理人际关系。

贾宝玉想借着薛宝钗说贾母巧的话头,勾着贾母当众赞扬一番“会说话”的林黛玉,没想到贾母却赞扬起薛宝钗来:“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确,从我们家的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

贾母这段话,红学家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比较通行的是:从贾母这段话看出,贾母对钗黛做出了选择,倾向“金玉良缘”。

我却认为,贾母这段话跟倾向“金玉良缘”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这样说?要弄清贾母有没有弃黛选钗的情绪,首先必须弄明白“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这“四个女孩儿”到底是哪四个?难道贾母真的指贾府的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她们倒确确实实是贾府的“四个女孩儿”。但仔细推敲,贾母这样说,可能吗?贾母怎么会把贾府的荣耀,把最尊贵、做贵妃的长孙女儿也囊括进来,而且认为连贾元春也不如薛宝钗?那不仅不符合贾母以贾元春为自豪的心理,也不符合事实。何况,贾元春已经不是“女孩儿”而是“贵妃”。那么,四春去了一春如何凑成“我们家四个女孩儿”?只能再加上一个,林黛玉。也就是说,贾母是把林黛玉当成自己家的女孩儿看待,把薛宝钗当成亲戚家的女孩儿来看待,这就有个亲疏的关系,就是贾宝玉说过的俗话“疏不间亲”。所以,贾母夸奖薛宝钗,不等于贾母不喜欢林黛玉,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按人之常情,家里的长者对亲戚家的孩子应该多说些客气的话,对自己的孩子尽量不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夸奖几句他人家的孩子,不等于就不喜欢自己的孩子。这里有个最简单的道理:血浓于水。何况,林黛玉自然有贾母欣赏的东西。林黛玉总是对贾宝玉不讲理,她在贾母和王夫人跟前却从来没失过礼。刘姥姥进大观园,贾母带她进潇湘馆。林黛玉亲自捧了茶献给贾母,把自己平日坐的椅子让给王夫人坐。贵族小姐应有的礼数,林黛玉一点儿不缺。贾母在探春的屋里说过“只有两个玉儿可恶”,把宝黛并列,贾母说“可恶”比说“可爱”,还能显示二玉是她的最爱。薛宝钗讨好贾母的努力没有白费,她确实在贾府更得人心了,但要想取代林黛玉在贾母心中的位置,恐怕不那么容易。

“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贾宝玉被打,薛家的人像自家人一样,围着贾宝玉转,薛姨妈在,薛宝钗在,连香菱都在,薛大傻子也来了。在看过宝玉后,众人到王夫人的房中吃饭。这次饭局,贾母跟薛姨妈分为宾主,王夫人、李纨、王熙凤在一边伺候,跟贾母一起吃饭的姑娘们只有探春、惜春、薛宝钗、史湘云。从座次看,薛宝钗坐到林黛玉平时坐的位上。林黛玉没来,按小说描写,是她十顿饭只好吃五顿。凤姐一看菜来了,先忙着替贾宝玉搛菜。贾母没问林黛玉,凤姐也没替林黛玉搛菜。这个场面可以解释为王熙凤因为贾宝玉受伤而替他搛菜,也可以解释为王熙凤开始冷落林黛玉了。

薛宝钗借着贾宝玉要吃莲子汤,说贾母比王熙凤精明,她这样讨好贾母之后,众人离开怡红院要去吃饭,袭人不失时机地为薛宝钗投桃报李。趁着贾母在场提醒贾宝玉,叫莺儿来给他打络子。贾母就是这样,她孙子的任何小事都是大事,马上帮腔,叫莺儿来打络子,而且表示,薛宝钗需要使唤丫鬟,尽可以用她的。

贾宝玉请莺儿来打络子,其实不过是因为莺儿给探春等人打的络子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也要打,至于打什么?他根本就没有特别的想法,更不是对薛宝钗有什么特殊的想法。贾宝玉不是带点脂粉气吗?他跟着姐妹们在这些小事上起哄,就是他的女儿气的表现之一。

但黄莺给贾宝玉打络子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早在贾宝玉和薛宝钗认通灵与识金锁时,莺儿就很擅长讲话。这次她到怡红院来给宝玉打络子,又成了曹雪芹写薛宝钗的重要笔墨。在莺儿打络子时,贾宝玉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儿两个呢。”这当然是真心话,但显然是对“金玉良缘”一点儿想法也没有的话。老一辈点评家张新之看到此处点评道:“愈推愈远,宝钗闻之,焉不寒心。”莺儿马上说: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不知道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其次。贾宝玉很想继续听,是想听薛宝钗的好处呢?还是喜欢莺儿说话的娇憨?前辈点评家早就指出,是喜欢莺儿唧唧哝哝。莺儿还没开始说下边的话,薛宝钗来了。薛宝钗在宝玉挨打之后,跑怡红院跑得很顺腿,动不动就来了。一见莺儿打络子,就建议不如打根络子把通灵宝玉络上。贾宝玉问用什么颜色?薛宝钗就来了一番色彩学,总而言之,只有用金线配上黑线打成的络子络通灵宝玉最合适。

贾宝玉的玉本来是有络子的,也叫“穗子”,这穗子就起到把玉串起来的作用。通灵宝玉的穗子本来是林黛玉给串的,林黛玉因为清虚观打醮,跟贾宝玉大闹时剪了穗子。当时林黛玉就很惭愧地想:将来必定我再穿了他才带。看来,没等到林姑娘来串通灵宝玉的“穗子”,宝姑娘已经捷足先登来串“络子”,曹雪芹写小说真是细针密线,耐人寻味。

薛宝钗公然要给通灵宝玉打络子,而且用金线,实在太有意思了,平时小心谨慎的宝姑娘,这次连避嫌都不避了。

薛宝钗这个人用王熙凤的话来说是“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通灵宝玉跟她有什么关系?“金玉良缘”的关系,所以她主动建议给通灵宝玉打络子。

宝玉挨了一次打,结果是似乎薛宝钗离得“宝二奶奶”越来越近了。薛宝钗简直像“十面埋伏”一样,讨好王夫人,讨好贾母,拉拢了袭人,薛姨妈、莺儿也齐上阵,围着宝玉转,有没有起作用呢?

薛宝钗叫莺儿用金线把通灵宝玉络起来,是个象征性情节。宝玉挨打之后,薛宝钗对宝玉的思想禁锢更加主动。贾宝玉本来厌烦跟峨冠博带的臭男人交往,因为被打,在贾母庇护下,贾宝玉免除了跟贾雨村之类人物交往,甘心给丫鬟当差,日子过得很自在。薛宝钗却主动取代了贾政的角色,经常劝导贾宝玉。因而惹得宝玉很恼火,说,好好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孩儿,也跟着这些须眉浊物学,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实在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宝玉跟宝钗越来越格格不入,而林黛玉从来不劝他立身扬名,宝玉深敬黛玉。就是这样的思想前提下,出现了第36回的“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简而言之:薛宝钗午睡时来到怡红院想跟贾宝玉聊天解困,贾宝玉睡得正香,袭人坐在宝玉身边绣鸳鸯。袭人见宝钗来了,请她替自己坐一会儿,宝钗居然坐到宝玉身边,身不由己绣起鸳鸯来。这是曹雪芹的一个很有趣的、带有隐喻性质的描写,好像薛宝钗已经坐上宝二奶奶宝座,好像已经跟宝玉成了鸳鸯。

这是个很有寓意的场面。前有袭人后有宝钗,两个人共同给贾宝玉绣鸳鸯戏水的兜肚。这两个身份完全不同的女性想跟谁成鸳鸯?跟宝玉。但是大自然中的鸳鸯向来是一雄一雌,哪儿有一雄两雌的鸳鸯?这本来就是讽刺。何况,根据曹雪芹构思,袭人虽然跟宝玉有肌肤之亲,却没跟宝玉正式成鸳鸯,她嫁给蒋玉菡了;薛宝钗虽跟贾宝玉成亲,但也没成真正的鸳鸯,贾宝玉出家了。

更有讽刺意味的是,贾宝玉睡着睡着,却在梦里骂了起来:“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贾宝玉的梦话,把薛宝钗骂呆了。薛宝钗当然不笨,她岂能不知道贾宝玉一心一意、睡里梦里都想的什么?“金玉良缘”当然指他们俩;木石姻缘指宝玉和黛玉。宝玉是玉,黛玉姓林,是木。《红楼梦》说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却误了卿卿性命”,薛宝钗也“机关算尽太聪明”,却算来了贾宝玉的梦中大骂,实在太有意思了。

薛宝钗坐在贾宝玉身边绣鸳鸯的场面恰好叫林黛玉看到,招过史湘云来想嘲笑一番。史湘云因为薛宝钗平素待她不薄,借口找袭人,把林黛玉拉走了。单纯的林黛玉不过冷笑两声。宝姑娘做的这件未必体面的事,喜欢刻薄人的林黛玉从没对第三者说,只跟贾宝玉开玩笑提过。贾宝玉不想参加薛姨妈的生日庆祝,林黛玉用薛宝钗替他赶蚊子一事,劝贾宝玉去,林黛玉似乎表现得很奇怪,其实,这正是宝黛爱情成熟的标志。

林黛玉这次到怡红院来干什么?她跟史湘云一起来对袭人表示祝贺。王夫人把自己的分例银子里分出二两给袭人,而且宣布,今后有赵姨娘周姨娘的,就有袭人的,几乎是宣布袭人已经是宝玉的“屋里人”。只是因为宝玉还年轻,袭人做他的丫头可以劝他,做了屋里人倒不能劝了。所以先“浑着”,不宣布,而林黛玉居然来祝贺袭人,而且是真心的。这也是《红楼梦》爱情描写跟其他小说很不同寻常的特点。宝黛爱情是最美丽的爱情,但是林黛玉却并不在乎王夫人给宝玉安排一个事实上的通房大丫头。这就是封建社会上层男女的爱情。


27.情中情因情感妹妹——宝玉挨打(二)29.大观园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