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宝黛爱情的成熟阶段

宝黛爱情经历红麝香串事件和清虚观打醮，

越来越明朗，越来越深挚，

通过诉肺腑，心灵交汇，达到知己之恋，

从此再也不口角、误会，只有相濡以沫。

宝黛爱情发展到“不是冤家不聚头”，已经经历了多次考验，其实就是林黛玉考验贾宝玉，看他是不是心里只有妹妹？是不是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贾宝玉接着又受到的考验为：是不是见了云妹妹就忘了林妹妹？这就是史湘云的出现和由她引起的风波。

史湘云在小说里两次突然出现，在宝黛钗三角形势中增添了新因素，也给宝黛爱情带来了新进展。史湘云第一次出现，导致了贾宝玉和林黛玉互相说“我为的是我的心”。第二次出现，导致宝黛“诉肺腑”，宝黛爱情基本成熟。

我们全方位、多侧面地看看宝黛爱情中的“诉肺腑”。

宝玉表白：黛玉是我唯一知音

宝黛诉肺腑的诱因，是因为金麒麟成了林黛玉又一心病。

薛宝钗的金锁是林黛玉的心病，清虚观打醮，贾宝玉得到个金麒麟。史湘云早就有个金麒麟，贾宝玉和史湘云会不会因为金麒麟而造成另一对“金玉良缘”？成了林黛玉的心病。

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一定要跟她说金麒麟。宝玉最近看了些野史，里边的才子佳人多半是因为小物件撮合，宝玉和湘云都有金麒麟，会不会因此做出风流逸事来？黛玉悄悄来到怡红院，见机行事，看看宝玉跟湘云做什么？

诉肺腑

林黛玉真小心眼儿，贾宝玉反复表白他的心里只有林妹妹，她还是不放心！那么，扮演福尔摩斯的林黛玉侦察到什么呢？

妙就妙在林黛玉到来之前，怡红院发生了两件林黛玉最希望发生的事，偏偏林黛玉一个字也没听到。

第一件事，林黛玉到来之前，宝玉当了袭人的面想把金麒麟掏出来送给史湘云。宝玉从清虚观回来后一直把金麒麟带在身上，史湘云来了，他却丢了，又恰好是史湘云捡到。其实贾宝玉把金麒麟拿起来，只是因为他跟史湘云从小儿一起长大，想给史湘云凑成一对儿金麒麟。史湘云对贾宝玉有情爱因素吗？也没有。史湘云有魏晋人的特点，性格豪放洒脱，她对贾宝玉两小无猜的表兄妹感情。第五回红楼梦曲子说史湘云“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史湘云不是宝黛爱情的“第三者”。

第二件事，袭人向史湘云道喜，原来史家已经替史湘云定亲。这样一来，贾宝玉跟史湘云更没戏了。

这两件事对林黛玉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但林黛玉没听到她最希望听到的两件事，这就是天才小说家曹雪芹的妙招。小说就是这样才好看。读者像是无所不知的“上帝的眼睛”，当事人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林黛玉没听到这两段话，却听到了更重要的话。她听到贾宝玉背后把自己当知己。林黛玉到怡红院时，史湘云跟袭人在一起议论黛玉如何不如宝钗，两人一唱一和地说宝钗比黛玉有修养。贾宝玉本来就一肚子不高兴，恰好贾雨村要见贾宝玉。贾宝玉说：“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劝贾宝玉，你就是不想读书考官，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谈谈仕途经验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你成天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

史湘云有点儿没心没肺，但绝不利欲熏心。史湘云本来跟林黛玉交好，后来越来越推崇薛宝钗，成了薛宝钗的传声筒。她这番话惹火了贾宝玉，对史湘云说：“姑娘请到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公然下逐客令了。贾宝玉从来没跟别的姐妹如此不客气，唯独对湘云不客气。如果是林黛玉早哭了，如果是薛宝钗，早走了，偏偏湘云不在乎，你下逐客令，我照样坐着说笑。这也因为袭人马上解释，宝钗说过近似的话，贾宝玉咳了一声，拿起脚就走了，把薛宝钗羞个大红脸。然后袭人说：真真宝姑娘叫人敬重，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和她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贾宝玉回答：“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

林黛玉听到贾宝玉这段话。俗话说：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贾宝玉虽然一再在林黛玉跟前赌咒发誓，但那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贾宝玉到底如何看待林黛玉？他不可能随随便便地对外人说，只有在一定的情境下说，而史湘云劝说贾宝玉留心仕途经济，是最好的机会。贾宝玉等于说出：林黛玉是我的唯一知音。这话是背着林黛玉说出来又恰好叫林黛玉听到，太巧妙也太合理了。

贾宝玉把劝他立身扬名的话叫“混帐话”，而林黛玉从来不说这样的话。这就是知己。

林黛玉受到强烈的心灵震动，也埋下了她早亡的伏笔。

林黛玉听到贾宝玉的这番话，产生了四种感情：惊、喜、悲、叹。喜的是，贾宝玉果然是知己；惊的是，贾宝玉居然不避嫌疑背后这样夸我；叹的是，既然我们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有宝钗；悲的是父母早亡，没人做主。而且身体已越来越差，“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这段描写说明，宝黛爱情一步深一步往前发展的同时，因为“还泪”缘故，林黛玉的身体已日渐衰落，早亡根苗已经埋下。

“你放心”背后的深情许诺

林黛玉听了贾宝玉背后说自己的话，非常感动，流着眼泪离开。贾宝玉从怡红院出来，看到林黛玉在前边慢慢走，边走边拭泪。他赶上来问，情不自禁地抬手替林黛玉擦眼泪。林黛玉退了几步，嫌贾宝玉动手动脚。贾宝玉说：“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了。”贾宝玉的话说得多好？没想到林黛玉回答又带刺：“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

实在不可思议！我看林黛玉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就是脑袋进水了。贾宝玉不管是对薛宝钗还是对史湘云都没有“姻缘”想法，林黛玉怎么没完没了的纠缠？所以贾宝玉急了，说：“你是咒我还是气我？”说着气得筋都暴起来，林黛玉第一次向贾宝玉道歉：“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情不自禁地替贾宝玉擦汗，贾宝玉瞅了半天说了句“你放心”。林黛玉表示她不明白什么放心不放心，贾宝玉干脆挑开说：“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

贾宝玉这番著名的“诉肺腑”，这番被红学家们研究来研究去分析来分析去的诉肺腑，照现代青年人看来，没有什么了不起，并没有把爱情表达得惊心动魄，比如像现代青年那样：我爱你；我只爱你一个人；随你到天涯海角，陪你到地老天荒，等等。但仔细琢磨，这个“你放心”的意思很深。贾宝玉的话是针对林黛玉最不放心的两件事说的：其一，金玉良缘，贾宝玉已明确表示：别人说什么，我不管，我如果心里有那个想法，叫我天诛地灭，这次是再次叫林黛玉放心：我对金玉良缘一点儿想法都没有；其二，金麒麟，林黛玉说你死了不值什么，丢下什么金什么麒麟，贾宝玉叫林黛玉放心，就是不要把金麒麟放到心上。“你放心”背后的意思是“你放心，我永远只在乎你一个人，永远对你不变心。”这是宝玉又一次向黛玉承诺，表忠心，发誓。

宝黛是处在强大的封建礼教阴影中的贵族青年男女，他们的话只能说到这个份上。这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所以林黛玉听了，受到极大的震动。如轰雷掣电。贾宝玉还想再说，林黛玉说句“你的话我早知道了”，走了。

其实，贾宝玉一句“你放心”，宝黛二人的心已紧密联在一起，不再需要其他语言，所以林黛玉走了。

没想到，宝玉想进一步诉肺腑，却偏偏诉错了对象！

宝玉心事被袭人查知

林黛玉离开，贾宝玉还痴痴呆着，袭人出来给贾宝玉送扇子，贾宝玉把袭人误当成黛玉说了番更动情的话：“好妹妹，我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贾宝玉大着胆子说出来的这番话，最主要的是两句：“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袭人当时唬得魄消魂散，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这是袭人的本能反应，是她认为宝玉中邪了的反应。袭人弄明白贾宝玉这话是对林黛玉说的，反应就不再是这样了。而是“心中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就是如何提防宝黛爱情的成功了。

贾宝玉的话恰好给袭人听到，对林黛玉非常不利。袭人知道了她自己在贾宝玉心目中的地位远不如林黛玉。袭人跟贾宝玉有肌肤之亲，袭人借口父母要赎她劝谏贾宝玉，要贾宝玉改正许多事，贾宝玉都答应。似乎袭人在贾宝玉心中分量很重。现在袭人知道，宝玉真正在乎的人不是她，而是林黛玉。

袭人对林黛玉早就怀有不满。宝黛“诉肺腑”之前怡红院发生了晴雯和宝玉之间的口角，袭人劝解晴雯时说了句“都是我们的错”，晴雯马上讽刺袭人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也就是通房大丫头还没挣上，就说“我们”？袭人正在生气，林黛玉来了，开口就叫袭人“嫂子”，还说“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林黛玉的话很不得体，宝玉和袭人的事，大观园的人都装聋作哑，林黛玉却捅破这层窗户纸。袭人很不高兴，但她是丫鬟，林黛玉是千金小姐，她不能发作，只能对林黛玉说：“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林黛玉说：“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就先哭死了。”贾宝玉一听，马上说句“你死了，我做和尚去。”贾宝玉是针对黛玉的话说的，意思是林黛玉死了，他做和尚。袭人却误认为贾宝玉是为她袭人死了而做和尚，所以马上跟一句“你老实些罢，何苦说这些话。”现在，贾宝玉把袭人当成是黛玉诉肺腑，袭人明白，此前贾宝玉“做和尚”根本不是为她，而是为林黛玉，她在贾宝玉心目中的地位根本没法和林黛玉比。而且，当时说到做和尚的话题时，林黛玉口没遮拦地说“做了两个和尚了”。如果袭人当时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个喜欢琢磨事的大丫鬟经过仔细思考，肯定能猜到，“做和尚”是贾宝玉跟林黛玉之间的誓言。

袭人知道贾宝玉选择了林黛玉，而袭人心目中的宝二奶奶是薛宝钗。薛宝钗和袭人有意无意之中正在形成联盟。袭人今后将会想方设法为宝黛爱情设置障碍，为金玉良缘铺平道路。

这就是天才小说家的天才安排，林黛玉最应该听到的话，却偏偏说给最不应该听到的袭人听。

金麒麟之谜

在贾宝玉和林黛玉诉肺腑的这段故事里，史湘云和金麒麟占很大比重，第31回的回目后半句就叫“因麒麟伏白首双星”，金麒麟到底为什么出现？“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回目到底是怎么回事？

双星，指的是中国传说中的牛郎星和织女星，牛郎和织女是神话传说中的恋人，却永远要隔河相望。所以“双星”的意思是夫妻不能在一起。那么，史湘云跟谁成了夫妻，又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这一点，第五回的红楼梦曲子有明确预言。这支曲子说史湘云个性开朗，“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襟怀光明磊落，她虽然从小父母双亡，但“厮配得才貌仙郎”，嫁了位有才有貌的郎君，本来可能“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结果仍然不幸：“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八个字含“湘云”名字，而“高唐”是巫山云雨之意，意思是湘云的婚姻破灭了。

根据脂砚斋评语透露，史湘云后来跟贵族公子卫若兰结婚。八十回后写到卫若兰跟金麒麟的事。第31回在金麒麟边有段脂砚斋评语：“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

史湘云跟才貌双全的贵族公子卫若兰结婚又怎么会“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香港红学家梅节先生提出一个观点：史湘云嫁了很满意的贵族公子卫若兰，卫若兰从贾宝玉那儿得到个金麒麟，是雄的，而史湘云有个金麒麟是雌的，卫若兰因此怀疑史湘云和贾宝玉有私，两人分手，成了“白首双星”。梅节还结合到史湘云的咏白海棠诗，认为是史湘云出于高洁个性，不能忍受怀疑，主动离开了卫若兰。

对《红楼梦》持自传说的红学家提出：贾府败落后，贾宝玉跟同样败落的史湘云结为夫妇；史湘云就是曹雪芹死后飘零的“新妇”，也是评点《红楼梦》的脂砚斋。

从各种材料上看，贾宝玉跟史湘云成亲的事比较牵强，贾宝玉不乐意面对“山中高士晶莹雪”而出家为僧，难道再还俗跟史湘云成亲？多数红学家认为，贾宝玉跟史湘云成为夫妇是某种《红楼梦》续书的写法，并不是曹雪芹构思。曹雪芹在《红楼梦》前八十回的伏笔中根本没有贾宝玉跟史湘云成眷属的预示。脂砚斋评语亦未涉及。

宝黛进入知己之恋

宝黛爱情经过了萌芽阶段、明朗阶段、共读西厢阶段、红麝香串事件、“不是冤家不聚头”，越来越明朗，到了诉肺腑，就已经进入两人心灵交汇的最高层次。从此之后，宝黛之间不再有过去的一次一次的误会，一次一次的口角，只有互相关心和爱护。无微不至的互相关心和爱护。“小性儿”、“行动爱恼人”的林黛玉的个性也变得随和多了。她再也不拿“金玉良缘”当回事，再也不拿“金玉良缘”做文章，再也不为“金玉良缘”怄气了。

那么，贾宝玉到底为什么会在薛宝钗史湘云林黛玉三人中间选择林黛玉？红学家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宝黛爱情有着共同的理想基础。贾宝玉把劝他好好留心仕途经济的话说成是“混帐话”。而只有林黛玉从来没有劝他立身扬名，所以贾宝玉把林黛玉当成是知己。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恋情是知己之恋。

贾宝玉这场恋爱谈得很艰苦，也很美妙。贾宝玉什么时候向林黛玉表达自己的爱，比如说，他两次用《西厢记》向林黛玉示爱，都导致林黛玉强烈的恼怒。贾宝玉不得不反反复复地、曲曲折折地向林黛玉表白，直到“诉肺腑”也还仅仅是说“你放心”这样一句似乎不能算爱情表白的话。所以很多外国读者读不懂《红楼梦》宝黛爱情是怎么回事？在封建主义思想体系下，有些东西是林黛玉无法摆脱的。林黛玉的伤感主义比贾宝玉还深，还重。林黛玉的头脑中封建思想束缚始终起作用。所以在宝黛爱情中才出现爱到深处永不说“爱”，情到浓里总不言“情”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