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红楼梦》的真和假

《红楼梦》是不是曹雪芹的自传?

贾府和甄府是什么关系?

贾府、甄府和曹府是什么关系?

贾宝玉和甄宝玉是什么关系?

读《红楼梦》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真和假。

《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吗?《红楼梦》所写的事,是曹雪芹家族发生过的真实事件吗?

《红楼梦》既有曹雪芹自传的成分,又基本上不是他的自传;《红楼梦》既参考了曹雪芹家族发生过的一些事件,又基本上不是曹家真实的家族史。

《红楼梦》开头,贾府还没出现,先出现个甄府,贾宝玉还没出现,先出来甄士隐和贾雨村。甄士隐和贾雨村既是人名,也是作者构思小说的谐音,“甄士隐”就是真事隐藏起来了。“贾雨村”就是假语存了下来。曹雪芹笔下的这两个人名,就是说:曹氏家族曾经发生过的真实的历史事件已经被作者巧妙地隐秘起来,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虚构的贾府,虚构的世界,是小说。

《红楼梦》中有甄府和贾府。甄府,“甄”者真也,真正的王府;贾府,“贾”者,假也,假造的王府。甄府和贾府到底是什么关系?它们都是幻想的王府,但甄府更多的是现实中曹府的影射,贾府则是现实中曹府的升华和变形。影射,更容易跟原型发生联系,升华,就更像艺术创造。

“真”、“假”、“有”、“无”

小说家怎么样处理现实生活的真实遭遇和自己创作的生活形象,也就是如何处理“真”、“假”,而且用谐音把作家的思考在小说中表达出来,是曹雪芹特别喜欢采用的艺术手段。《红楼梦》“真”、“假”的关键笔墨是甄士隐和贾宝玉都见过的对联。

神游太虚境

《红楼梦》第一回说,当年姑苏城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住着一位甄士隐,过着与世无争的自在生活。有一天他午睡时,梦中随着一僧一道——即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到了太虚幻境,见到石牌坊上有一副对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这是《红楼梦》纲领性的语言,意思就是:

“把虚假当成真实,真实也就成了虚假;

把虚无当作实有,实有也就成了虚无。”

联系《红楼梦》全书思考这副对联,可以读出四重意味。

“佛”、“道”的真假

曹雪芹借助如影随形的“一僧一道”,有意识地把现实生活中完全不同的佛教和道教扭结到一起,由他们共同营造出虚无飘渺的气氛。一僧一道,一个“茫茫”,一个“渺渺”,都到“太虚”,都进“幻境”,这是明明白白地表示:红尘中人对人生的一切追求:高官厚禄、娇妻美妾、亭台楼阁、锦衣玉食,人生一切物质享受,以及为追求这些享受导致的鸡争鹅斗,纷纷攘攘,都像镜中月水中花,是过眼烟云。只有清净无为,追求精神的安宁和解脱,才是重要的。

这也是《红楼梦》的《好了歌》所表达的主要内容。这是曹雪芹对社会彻底绝望的情绪。

那么,曹雪芹到底是宗佛的,还是宗道的?

曹雪芹既宗佛也宗道,既不宗佛也不宗道。

说曹雪芹既宗佛也宗道,那是因为曹雪芹对佛道一律采取“拿来主义”,当他需要阐述某种思想时,他既可以从佛教教义中取一瓢饮,也可以从道教教义中取一箪食。这种游刃于佛道之间的精神境界,是深深参透了中华文化精髓的大境界,融会了儒释道的博大境界,是万物为我所用,万物在我脚下的境界。它给《红楼梦》创造了深远的意境,时而电光石火一般,发出璀璨的光芒。

说曹雪芹既不宗佛也不宗道,那是因为,他对佛道一律用俯视的眼光,调侃的笔墨。那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不仅成为曹雪芹这位天才小说家结构小说的法宝之一,还被他创造成非圣非俗的形象,披上百衲破衣,顶上满头癞疮,说着疯疯癫癫的话语。更有甚者,《红楼梦》经常用挖苦的语气写僧、道、尼:馒头庵的老尼成了给王熙凤创造发财机会从而害死一对青年男女的“首犯”;水月庵的清净庵室成了秦钟和智能儿幽会的场所;“国公爷”替身的张道长有点儿像世故的老滑头;道士王一贴是个“油嘴”……唯一洁净的修行人是妙玉,恰好因为“过洁世同嫌”而“终陷淖泥中”,落到了最不干净的地方。僧、尼、道如此不堪,信奉佛道的凡人如何?贾氏族长贾敬跑到道观跟道士们胡羼,最后因为炼丹送了命;《红楼梦》中经常吃斋念佛的是谁?王夫人。恰好是这位大善人,把服侍她多年的、所谓像女儿一样的金钏,一巴掌打到井里!行善就是这样的行法?善事就是这样的做法?曹雪芹在这些章节对“佛”、“道”,做了反讽。

我们从曹雪芹“佛”、“道”的笔墨,也读出了“真假”。曹雪芹那些咏佛咏道的话语,是有表面文章,戏谑文章,是假;他骨子里对深刻影响中国人思维的佛和道,是有清醒批判意识的,这才是真。

甄家小荣枯和贾家大荣枯

《红楼梦》中出现大小甄府,大甄府是四次接驾的甄府,小甄府是甄士隐的家。我把小说首先出现的小甄府叫“甄家”。

甄家小荣枯是贾府大荣枯的预演和缩影,几乎是红学界共识。这可以归纳为两个方面:

一方面,甄家的覆灭是贾府覆灭的前奏,而贾府的覆灭又有曹家毁灭的影子。这牵涉癞头和尚给甄士隐的诗:

“惯养娇生笑你痴,

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

便是烟消火灭时。”

“菱花”一句,用了甄英莲后来名字“香菱”中的一个字,和“薛”的谐音“雪”,菱角夏天开花,偏偏遇到雪,暗示英莲将来要被薛蟠买去做妾,受尽折磨而死。癞头和尚对甄士隐说甄英莲“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甄家的覆灭正是继甄英莲失踪发生。甄家遭受一场大火,时间是元宵节后。甲戌本对甄家失火的描写有段评语:“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这段评语值得深思:直,直隶,南直,南直隶,也就是南京。“南直召祸之实病”,即南京之灾的事实。对应曹家的历史,正是在南京被抄家,极可能在抄家之后又遭受一场大火。

这“元宵节”的时序也很微妙。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雍正皇帝亲自下令查抄曹家,时间恰好是元宵节前,这个命令的执行就到了元宵节后。小说里甄士隐家的覆灭和现实中曹家的被抄几乎是同一时序——元宵节。根据脂评的线索,曹雪芹笔下的贾府最后覆灭也在元宵节,贾府被抄之后又遭受了一场大火,这场大火早在刘姥姥游大观园时就有伏笔:刘姥姥给贾母讲十七八岁标致小女孩月下抽柴的故事时,贾府的南院马棚起火。庚辰本脂评:“一段为后回作引,然偏于宝玉爱听时截住。”这个为“后回作引”当是引出贾府被抄后遭受火灾之事。按曹雪芹原有构思,《红楼梦》是以元宵节甄家火灾始,以元宵节贾府火灾终。在小说的艺术描写背后隐藏着曹家元宵节被抄家且遭遇大火的历史事实。

在封建家庭的整体覆灭问题上,“甄”就是“贾”,假就是真。《红楼梦》当然不是曹雪芹的自传,但《红楼梦》和曹府遭遇的关系,确实有迹可寻。其实这也很容易理解,作家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他生活中发生过的事或多或少的,总会体现在他的作品中。法国著名小说家法朗士说过:一切作品都是作家的自传。曹雪芹将曹氏家族史,通过想象性拓展,表现为真假相较、真幻相生、虚实相形、生动精彩、诗意盎然、戏剧化的小说。

另一方面,甄家人物命运跟贾府人物命运有相当的可比性:

甄士隐,本来过着优游生活的士绅,因为家破人亡,遁入空门。很像贾宝玉,本来过着钟鸣鼎食生活的公子,因为家庭巨变,人生幻灭,出家为僧;

甄英莲,本来是被父母钟爱的小姐,因为偶然祸起(家人霍启抱她观灯),从此命运多舛,“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很像林黛玉,本来是探花家的千金小姐,父母的掌上明珠,因为父母双亡,不得不寄人篱下,最后泪尽而亡。

娇杏,本来是个普通丫鬟,她跟贾雨村并非一见钟情,却“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娇杏既像袭人又像小红。小说前四十回袭人费尽心思钻营“准宝二姨娘”的位置,后来袭人却要救助抄家后的宝玉。小说写到宝玉因吃茶将茜雪轰走的情节时,庚辰本畸笏叟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昌(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说明曹雪芹后三十回写到袭人夫妇帮助宝玉之事。贾宝玉房里的小红,因为身份微贱,总惦着往上爬,受到大丫鬟的嘲笑。最终阴差阳错地跟贾芸一起,成了原来主人贾宝玉的救助者……

王子变贫儿,贫儿变王子,世事的穷通变化如万花筒。《红楼梦》从甄家人物人生位置的变化开始,到贾府人物的众生颠倒止。

甄府、贾府都关联着曹府

“甄”就是“真”,“贾”就是“假”。

《红楼梦》里的贾府是假府,虚构的王府,作者为了提醒人们注意,这个王府是有原型的,于是出现一个“甄府”,真实的王府。或者说,带有更多作者身世影子的王府。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生前赫赫有名,曹家本来是皇帝的包衣,奴仆。曹寅的嫡母是康熙皇帝的保姆。他自己青年时代做过皇帝侍卫,后来担任江宁织造,是皇帝亲信;他的女儿嫁到真正的天潢贵胄家做福晋,曹家从包衣身份提升到皇亲。在《红楼梦》中,曹雪芹有意识地回避“寅”字,是避祖父名讳。曹雪芹还回避用“西”字,因为曹寅自号“西堂扫花行者”,他的斋名“西堂”,园名“西园”,轩名“西轩”,亭名“西亭”,池名“西池”。与曹寅关系密切的人都知道这个“西”字的重要性。脂砚斋的评语中也多次提到“西”字与曹家的关系。曹寅四次接待康熙皇帝南巡,对《红楼梦》的产生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康熙南巡是造成曹家大量亏空的主因。换言之,康熙南巡是曹家前盛后衰、大起大落的关键。而这种前后盛衰的强烈对比,造成了曹雪芹对人生的“梦幻感”,也促成了他创作《红楼梦》的契机。

康熙皇帝南巡四次由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接驾,下榻江宁织造府。这是曹家殊荣,这一历史事实在《红楼梦》中以人物闲话的形式化人,成为甄府的事。当贾府准备元妃归省时,贾琏、凤姐、赵嬷嬷三人对话,凤姐说“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引出赵嬷嬷几段议论:

“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得淌海水似的!”

“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

当凤姐说:“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说:“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这个接驾四次的甄家,正是曹家的原型。同时代诗人曾用“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写曹寅为康熙接驾之事。

曹寅并不是像赵嬷嬷说的,拿皇帝的银子用到皇帝身上。一次次接驾,给曹寅带来巨大亏空。曹寅临终亏空五百二十万银子,接驾是亏空的主要原因。这给曹寅以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死不瞑目。康熙深知南巡是织造府亏空的原因,网开一面,让曹家的亲家李煦代任两盐差,以弥补曹寅的亏空。曹寅这些亏空都经康熙皇帝承认且网开一面,雍正上台后却概不认账。曹頫被抄家后,据《永宪录续编》记载:曹頫“因亏空罢任,封其家赀,止银数两,钱数千,质票值千金而已,上闻之恻然。”赫赫有名的曹家竟寒酸到这等地步,连下令抄家的雍正都感到意外且为之伤感。这些情景应该在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中变形地在甄府和贾府出现,可惜我们现在都看不到了。

贾府是假,甄府是真,那么甄府真的就完全是真的,没有什么虚构?也不对,甄府实际上也是曹雪芹的虚构。从它的官阶上就可以看出来:“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哪个朝代有这个官儿?根本就没有,清代没有,其他朝代也没有。

甄宝玉是贾宝玉的影子吗?

“假做真来真亦假”是《红楼梦》的名言,一个贾宝玉,一个甄宝玉,是《红楼梦》令人奇怪的现象。在小说中,甄宝玉和贾宝玉的关系写得迷离恍惚。

《好了歌注》写到“金满箱,银满箱,殿眼乞丐人皆谤”。甲戌本对这句话的评语是“甄玉、贾玉一干人”。说明,沦为乞丐的是甄宝玉和贾宝玉。而在庚辰本第十九回的脂评说贾宝玉将来“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过乞丐的生活。

甄宝玉既是贾宝玉的影子、贾宝玉的陪衬,又是贾宝玉的先声。在《红楼梦》中最终是有一个“甄、贾”(真假)归一?也就是甄宝玉跟贾宝玉一样也遁入空门?还是有一个“甄、贾”分道扬镳?也就是贾宝玉看透了人世的一切而甄宝玉却积极入世?不得而知。根据脂评的线索,后三十回还有甄宝玉给贾宝玉送玉的情节,甄宝玉送玉的情节可能就是“甄、贾”(真假)归一的情节,也可能是“甄、贾”(真假)分道扬镳的情节。这个情节到底是出于什么变故?具体是怎么回事?真假如何归一或者如何分道扬镳?已经成了永远的秘密。

曹雪芹对社会是彻底绝望的。曹雪芹笔下美好的人物都有悲惨的结局。忽喇喇似大厦倾,飞鸟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固然有曹家毁灭的影子,但更重要的是对封建贵族本质的概括。在曹雪芹笔下,“假”是对“真”的超越,“假”是对“真”的再创造,“假”是从“真”的粪土上长出的灵芝,是凤凰再生。正因为曹雪芹“真真假假”的写法,他才能用“儿女之情”写出一部“怨时骂世”、批判整个封建社会、预告其必然灭亡的盖世名著。

套用西方小说理论家喜欢用的词儿,在《红楼梦》中,当年繁华、尔今沦落的曹氏家族已“生活在别处”,他们不再生活在江宁织造府,而生活在荣国府和宁国府,生活在艺术的永恒之中。荣国府的豪华远远超过江宁织造府,正如曹寅之女仅是福晋,贾宝玉的姐姐却是贵妃。旧时王谢的堂前之燕连江宁织造府破败的房檐都找不到,永远找不到了,荣国府的熏天气势却在《石头记》中以小说形式永远永远、日久弥新地保留下来。

曹雪芹终生磨一剑,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在初稿写成后,又经历了十年披阅、五次增删的《红楼梦》和曹家本事很不同,曾经使得评点者脂砚斋佩服不已。他怎么也想不到,生活在同一氛围中,怎么《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他“实未目曾亲睹”,也就是贾宝玉这些艺术形象是曹雪芹的伟大创造,曹雪芹写的,不是曹家历史——不管是正史还是野史——而是真正的小说。我们读《红楼梦》,首先得把它当成是真正的小说,伟大的小说。而不要去给小说里的人物、事件找所谓的原型,搞对号入座,出力不讨好地猜笨谜。


2.《红楼梦》与《石头记》4.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的三世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