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大观园诗会
文备众体是《红楼梦》的突出成就,
大观园诗会是红楼人物生活组成部分,
大观园诗会是刻画人物个性重要手段,
大观园诗会使《红楼梦》充满诗情画意。
《红楼梦》跟其他小说的不同在于“文备诸体”。它借用诗词文赋等艺术形式写人物、讲故事。大观园诗会就是在中国甚至世界各国小说都很少见的小说妙写,大观园的诗会是小说最有诗情画意的部分,也是《红楼梦》文化蕴涵最多的缘故之一。
曹雪芹时代的诗人常在一起吟诗,传下来许多佳话。大观园诗会简直就是从当时的文人生活中剥下来的。比如说,据记载,与曹雪芹同朝代的诗人爱新觉罗·永恩写过《菊花八咏》,曹雪芹几乎是把永恩的“访菊”、“对菊”八咏加上“菊影”和“画菊”等四种,凑成十二个诗题,再按照人物个性,分派到大观园诗人名下,构成了大观园的菊花诗。可以说,你看了大观园诗会,你就会知道中国古代的文人雅士怎么生活。你看了大观园诗会,你就会知道中国古代有文化的贵族如何生活。你看了大观园诗会,你就会知道中国古代才女如何生活。大观园诗会是凝聚古代诗人、闺阁才人的生活创造出来的,因为曹雪芹是把大观园诗会的诗当成人物个性组成部分来写,当成贾府日常生活的片断来写,就格外有生活气息,不像《镜花缘》里的诗那样呆板、枯燥。
曹雪芹的诗在圈内很有名,但他除了《红楼梦》之外传下来的诗歌只有两句,还是挂在朋友的诗集里。曹雪芹的朋友敦诚写了折传奇《琵琶记》,很多朋友题诗,曹雪芹也题一首,敦诚认为曹雪芹的两句诗新奇,收到自己的集子里。这两句就是:
大观园诗会
“白傅诗灵应喜甚,
定教蛮素鬼排场。”
这是天才作家曹雪芹除《红楼梦》之外,流传下来的唯一文字。
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如果白居易看到敦诚写《琵琶记》的剧本,肯定非常喜欢,会让他身边两个能歌善舞的乐伎樊素和小蛮排练一番。
因为曹雪芹很善于写诗而且以诗名著称,脂砚斋等人就认为,曹雪芹写《红楼梦》也是为了借小说传自己的诗。确实,《红楼梦》前八十回有上百首诗,多半系在红楼人物名下,没有红楼人物当作者的诗也有,应该算是曹雪芹诗吧?却都不怎么有名。曹雪芹替红楼人物写的诗使得《红楼梦》具备了诗体小说的特点。
大观园诗会怎样发起?
按照我们的习惯想法,《红楼梦》里写诗写得最好的是林黛玉,如果大观园搞诗歌活动,发起人岂不该是她?偏偏不是。是探春。仔细想来又可以理解,林黛玉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喜欢独处,独自思考,独自写诗,喜散不喜聚。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有管理才能,喜聚不喜散,由她发起成立诗会,顺理成章。这有点儿像现在各种协会,主持工作、经常露面的,常是有领导能力、公关能力的人。真正的行业高手,都躲在书斋悄悄各干各自的活儿。
根据脂砚斋评语,贾宝玉是诸艳之冠,大观园各种活动都得在他这儿挂号,探春建议成立诗社的信就是写给贾宝玉的。探春的信写得很有文采,借鉴了骈文写法,很讲究对仗和用典。探春想到古时的人在攻名夺利之场,仍没忘记写诗,我们生活在大观园这个有泉有石的地方,又有薛宝钗、林黛玉两位现成诗人,为什么不搞个风雅诗会,好叫大观园姐妹的才能有个展现机会?“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难道吟诗作赋的只有男人?这次让我们巾帼展示一下吧。
贾宝玉本来就认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山川日月之精华独钟于女儿,一听探春的建议,还不跑得比兔子还快?所以,探春一封信马上把贾宝玉请到秋爽斋。其他姐妹早到了。曹雪芹笔墨非常经济也非常讲究,为什么独独写贾宝玉接到的邀请信?不写薛宝钗、林黛玉接到的邀请信?因为贾宝玉虽然是须眉,却是大观园的灵魂。
诗会第一次活动写什么诗?也跟贾宝玉有关,诗题很巧妙,咏白海棠。哪儿来的?居然是从贾芸那儿来的。贾芸送给贾宝玉白海棠,还写了封不文不白、不伦不类的信,称贾宝玉“父亲大人”。贾芸是曹雪芹在小说构思中占相当位置的次要人物。这又有点儿绕口,既是次要人物,又占相当位置。可惜曹雪芹来不及写完。但脂砚斋评语留下了贾芸在贾府被抄后起重要作用的线索。贾芸是贾氏宗族里的贫寒子弟,希望依附贾府解决生计,给王熙凤送礼,得到大观园种树的差使。在这个过程中,捡到小红的手帕,跟小红私相传递,才出现了宝钗扑蝶、嫁祸林黛玉的情节。贾芸此前遇到贾宝玉,贾宝玉开玩笑说贾芸长得不错,倒像他的儿子,贾芸立即顺竿儿爬,认贾宝玉为父亲,找理由不断地往怡红院跑,一方面跟贾宝玉套近乎,一方面寻找接近小红的机会。探春给贾宝玉写信要成立诗会时,贾芸恰好送到怡红院两盆白海棠,于是就成了大观园首次诗会的题目。
诗会缘由和诗会题目都不是曹雪芹随便一写,都跟贾宝玉也跟贾府盛衰有关。这其实是个“主子变贫儿”的传统故事的前奏,现在的贾芸可怜巴巴地巴结贾宝玉,将来的贾芸要在贾宝玉倒霉时帮助他;现在的探春兴致勃勃提议成立诗会,将来的探春要悲惨远嫁。现在的小红做身份低微的小丫鬟,将来的小红却可以按照自己的人生理想,跟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人的命运真是颠颠倒倒,你方唱罢我登场。
妙趣横生的诗翁取号
起诗社的建议是探春,大观园最好的诗人却是林黛玉。这不仅因为林黛玉早就有《葬花吟》,还因为林黛玉是用生命写诗。林黛玉的冰雪聪明和单纯率真在诗歌活动中表现最充分。林黛玉平时爱施小性儿,但在诗歌活动中她从来没有使过小性儿,连她的个性都跟素常不同,她仍然聪明伶俐,但不再是愁眉紧锁,泪眼濛濛,而是喜笑颜开,活泼可爱。林黛玉先提出来,既然起诗社,大家都是诗翁了,不能再称姐妹叔嫂,要起号。探春马上取个“秋爽居士”,宝玉说用“居士”不妥,不如就借院子里现有的梧桐、芭蕉来取,探春取个“蕉下客”,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时,黛玉已笑着说:快把她牵了去燉了脯子下酒!原来林黛玉敏捷地想到“蕉叶覆鹿”的典故。
起诗号的过程实际上是曹雪芹巧妙写人的过程。甚至可以说,起诗号起出了命运,起出了个性,起出了未来。最典型的是林黛玉和贾宝玉的号。林黛玉用“蕉叶覆鹿”调侃了探春,探春也非等闲之辈,马上对黛玉说:你不用忙中使巧话骂人,我已经替你想了一个极当的美号。什么号?“潇湘妃子”。探春说出了娥皇女英哭舜帝的典故,黛玉住的潇湘馆有竹子,她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这段话很重要,它其实说出了将来林黛玉的结局:为了哭林姐夫泪尽而亡。林姐夫是谁?当然是贾宝玉。只不过他这个“林姐夫”是未婚且永远不能成婚。探春的话也是谶语。
给贾宝玉起号,最起劲的是薛宝钗。薛宝钗不是不干己事不开口吗?她却总是就贾宝玉的事开口。她先给贾宝玉送个“无事忙”,后送个“富贵闲人”,完全是嘲笑态度。这两个号说明了薛宝钗的人生态度。薛宝钗关心人生大事,升官发财,富和贵。偏偏贾宝玉都不争取,专门干那些比休闲还休闲的事,这叫一心想做宝二奶奶且“望婿成龙”的薛宝钗满心不自在,借机调侃。对贾宝玉的号,还是探春处理得到位,她对宝玉说,我们随便叫你,你随便答应就是。
奇怪的是,贾宝玉对林黛玉的号一言不发,林黛玉对贾宝玉的号,也一言不发。其实,贾宝玉原来的“绛洞花王”跟探春送林黛玉的“潇湘妃子”恰好对应,“王”对“妃”,“绛洞”的红对“潇湘”的绿。
史湘云入诗社跟其他人又不同,兴致勃勃,妙语如珠,宣布只要允许入社,扫地焚香都乐意,而且她一出手就把薛宝钗的首席夺走。史湘云的号叫“枕霞旧友”,是按史家的枕霞阁取名,又恰好是贾母当年经常游玩的地方。成立诗社时,贾宝玉觉得心里有件什么事,却一时又想不起来,袭人派宋妈给史湘云送东西,才提醒了贾宝玉,原来他心里觉得缺的是史湘云。这也证明,贾宝玉跟史湘云绝对不是心心相印的关系。
其乐融融的吟诗场面
《三国演义》写宴长江曹操吟诗、曹植七步诗,诗歌跟情节联系到一起,但是三国,特别是水浒的许多诗歌,可以略而不读,基本也不影响故事和人物的理解。读《红楼梦》如果略过诗歌,可能就漏掉了人物交往里特别有哲理性的描写、特别有韵味的描写、特别能够显示人物不同性格的描写。比如,大观园似乎最搞笑的吟诗螃蟹咏。谁写什么诗跟谁是什么性情水乳交融。大观园的人在一起吃螃蟹,贾宝玉写首螃蟹咏,得意地说:“我已经吟成,谁还敢做?”有点儿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什么事物都是相对的,贾宝玉在贾政的跟前显得有才能,在姐姐妹妹们跟前就不灵了。他把诗写出来,林黛玉马上表示: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提笔就是一首,果然比贾宝玉的诗写得好。贾宝玉称赞,林黛玉却把诗撕了,叫人烧去。因为林黛玉实际上知道她的应景诗也没法跟她的海棠诗比。薛宝钗接着说她也写了一首,一写出来,“众人叫绝”,宝玉说,我的诗也要烧了。林黛玉的诗出来,贾宝玉没说我的诗要烧了,薛宝钗的诗出来,贾宝玉说我的诗要烧了,这是重薛轻林吧?林黛玉却一点儿也没有吃醋拈酸的意思。薛宝钗的螃蟹咏为什么得到大家包括林黛玉在内的好评?因为它确实精彩。不管是贾宝玉的诗还是林黛玉的诗,都是咏大自然的螃蟹,比如说“横行公子却无肠”(宝玉),“多肉更怜卿八足”(黛玉),薛宝钗却用大自然的螃蟹讽刺了世人,里边有两句话:
“眼前道路无经纬,
皮里春秋空黑黄。”
字面意思是:螃蟹走路不按照正常的方式走,它是横着走的,所以它眼前的道路不管是经还是纬对它来说都没有意义;螃蟹的肚子里有黄黑两种不同的膏,但是不管是黄的黑的,都会被人煮着吃了。薛宝钗巧妙地把“皮里阳秋”改成“皮里春秋”。这两句诗引申的意思就是:不管你如何搞阴谋诡计,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大观园的诗人们说,薛宝钗的咏螃蟹诗写得好,是在小题目上寄寓了大意思,只是讽刺世人太狠了点儿。这样深刻的讽世之作,只能出于薛宝钗之手,这是薛宝钗的老辣性格和博学决定的。林黛玉可能写这样的诗吗?不能,林黛玉只能感受落花之类的情感;贾宝玉可能写这样的诗吗?也不可能,他只能写四时即事;李纨、探春都不可能,只有既有丰富社会经验又有心机的人可能写出这样的诗。
螃蟹宴
写螃蟹咏的同题诗情节非常有趣。这是大观园诗人们其乐融融吟诗场面的代表,也是大观园的诗人们热爱生活、热爱诗歌、坦坦荡荡的写意图画。似乎大观园的人遭遇诗歌就抛弃了原来的一切不和,丢开了一切你亲我疏。贾宝玉是林黛玉心上的宝哥哥吧?林黛玉一点儿也不因此就称赞宝玉的诗写得好,因为贾宝玉的诗确实写得不怎么样,但贾宝玉似乎还沉浸在得意中,还要说林黛玉已经才尽了,现在轮着他露脸了。如果贾宝玉在日常生活中这样对待林黛玉,林黛玉早就恼了,但是在诗会上,没事。薛宝钗螃蟹咏一出来,马上压倒他们俩,两人都心服口服。诗是智慧的较量,是才情的较量,跟现实生活中的勾心斗角扯不上关系。诗是大观园的欢乐颂,大观园的人只要写起诗来,什么你跟他好,他跟她不好,所有这事、那事、小事、俗事都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诗题、诗韵、诗意。这样的场面,超出了日常生活中的鸡争鹅斗,进入了和美的境界。大观园的贾宝玉和姐姐妹妹也就是在诗会中,性情得到充分的舒展,度过了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阶段。如果说,大观园是曹雪芹心目中的太虚幻境,那么,大观园诗会就是太虚幻境的悠扬神曲。
紧接着海棠诗会出现的菊花诗会,几乎成为大观园一幅美丽仕女图:林黛玉拿着钓竿钓鱼;薛宝钗掐了桂花蕊喂鱼;迎春用花针儿串茉莉花;探春、李纨、惜春在重柳下边看池里的鸥鹭。贾宝玉一会儿看林黛玉钓鱼,一会儿跟薛宝钗说笑,一会儿陪袭人吃螃蟹。这时的大观园女儿们真是无忧无虑、心情舒畅。
就连跟大观园诗会有联系的大观园螃蟹宴也成了《红楼梦》里边少有的欢乐祥和场面。这是贾府从贾母到侍女都参加的宴会,也是贾府除了贾宝玉之外没有任何男人参加的宴会。这个女儿国的聚会真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之所以能如此,又跟王熙凤关系很大。
过去人们喜欢用阶级观点分析王熙凤,说她如何放高利贷,如何压迫奴隶,如何阴险毒辣,其实王熙凤是个很复杂的人物。她有着柔美的一面,更有着智慧的一面,她是最擅长制造欢乐气氛的外交家,是高明的“节目主持人”,走到哪里就把笑声播撒到哪里,走到哪里,就把雅谑风趣带到哪里。王熙凤还没进到藕香榭,半路上已经拿老祖宗幼年时期磕破头开涮,说老太太从小儿福寿就不小,专门磕出那么个坑就是用来盛福寿的。寿星原来脑袋上也有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倒凸出来了。王熙凤的笑话总是这么应景,这么有趣,又这么令贾母开心。进入亭子后,王熙凤又叫这次宴会的名义上的东道主史湘云只管自己吃去,叫鸳鸯、袭人等甚至婆子们只管随意坐了吃喝。她在那儿里里外外地张罗。贾母这边吃得差不多时,王熙凤来到廊上,跟众丫鬟群吃群乐,随意地跟鸳鸯开个“琏二爷爱上你”的玩笑,琥珀说:鸳丫头去了,平丫头还饶她?她没吃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平儿拿蟹黄抹琥珀,结果抹了王熙凤一脸。众人哈哈大笑,惹得贾母动问。鸳鸯做了个即兴创作式、即兴歪曲式回答:“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螃蟹黄儿,主子奴才打架呢。”于是欢声四起。贾府像这样平等祥和场面,在整个《红楼梦》里似乎只有一次,从此成为绝响。
按头制帽的人物诗歌
大观园诗会创作出来的诗歌,是这些人物人生的有机组成部分,是人物个性的有机组成部分,人物诗歌还隐写自己的未来。
曹雪芹于《红楼梦》之外的诗歌只传下来两句,但他替红楼人物写的诗歌却是写一人肖一人,实在是天才。不仅每个人的诗歌不一样,每人写诗时的脾气还不一样。大观园诗会咏白海棠,既限题,还限韵,应该很难做,林黛玉似乎最不在乎这些。别人都在悄然构思时,她或者抚梧桐,或者跟丫鬟说笑,或者看秋色,似乎她根本就没构思,其实是一想就得。薛宝钗明明也写出来了,却谦虚地说:虽然有了,却不好。贾宝玉呢?急得背着手踱来踱去。当大家都写好了,而且在议论哪个写得好时,林黛玉提笔一挥而就。这么简单的描写,林黛玉的恃才傲物,薛宝钗的谨慎小心,贾宝玉的毛毛躁躁,活灵活现。
林黛玉是大观园青春女性中最灵秀最聪慧的人物,她对生活的感受特别敏感,对生活的观察也别出心裁。在她的眼里,白海棠清纯、洁白,它不是从普通泥土里长出来,不是种在普通瓦盆里,而是将冰碾碎做土,用玉来做盆,“碾冰为土玉为盆”。它的洁白又是从人们熟悉的梨花那儿偷来了花蕊,从人们尊敬的梅花那儿借来一缕芳魂,“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白海棠还像月中仙女穿着自己缝制的素衣,像闺中愁苦的少女在悄悄地擦拭眼泪,“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试啼痕”这样的写法,既表现出林黛玉的巧思,也可以看作是她对自己的性格的写照。脂砚斋早就注意到,这些诗“不脱落自己”,林黛玉就是写诗,也在述说着自己的命运,即用诗歌形式进行绛珠还泪的活动。
按照李纨和探春的观点,第一次诗会,薛宝钗和林黛玉都写得很好,但李纨和探春主张薛宝钗第一,林黛玉也没表示不服气。接着菊花诗会,成了林黛玉大展雄才、独霸天下的舞台。菊花诗会选了十个题,从方方面面写菊花。林黛玉选了三首,其他人有选两首的,有选一首的,最后李纨评价:《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都是林黛玉写的!李纨的诗写得一般,但她却是很有见解的诗评家,她对林黛玉的诗歌的评价是“风流别致”。林黛玉三首诗里边都有警句而且都跟她的为人、她的形象挂得上钩。比如“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素怨”和“秋心”都是洁白、高洁的意思,这是借菊花的高洁表达自己的胸怀。“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更是把孤高的品格写出来了。至于“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更是写出了潇湘妃子作为诗魂的迷人之处。
红学家经常注意到唐伯虎的落花诗对葬花吟起作用,岂不知,还有个重要文学人物对林黛玉起作用,她就是李清照。李清照特别专注菊花,她的《咏白菊》:“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酒,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宜。”借与大自然白菊融为一体,抒发跟古代既有文名又有骨气的屈原陶潜气脉相通的情怀:白菊经历了萧萧无情风雨,被打得花垂叶落,它不像牡丹花那样艳丽,它不做妖媚的打扮,它没有迷人的香气,更不做奇态怪形,只有屈原笔下的风骨,陶潜笔下的风韵,才跟它相符。看了李清照的《咏白菊》,再回过头来看林黛玉咏菊:“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喃喃负手叩东篱”,“忆旧还寻陶令盟”。林黛玉对李清照承传关系一目了然。到《桃花行》长诗中,李清照的词句稍加改动变成了林黛玉的诗句:“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这句诗是李清照词句“人似黄花瘦”的翻版。
李纨对薛宝钗的诗歌评价是“含蓄浑厚”。薛宝钗是大观园青春女性中最稳重最深沉也是最有雄心大志的人物,她不爱修饰,为人低调,不张扬,所以,她的诗歌就写得特别雍容,特别沉稳,特别含蓄。同样是咏白海棠,她的诗就跟林黛玉迥然不同。在林黛玉笔下娇羞的白海棠到薛宝钗笔下就成了端庄的,珍惜芳姿,珍重身分,有意识把自己严密地封闭起来,所谓,“珍重芳姿昼掩门”。但是薛宝钗又是一个人世的人,绝对不是一味退缩、一味低调,她知道自己的分量,自己的魅力,所以又出来这样的句子:“淡极始知花更艳”。正是因为不加修饰,正是因为素面朝天,才更加显出天然的艳丽。这是写白海棠,也是薛宝钗的高度自许。她接着还写了句“愁多焉知玉无痕”?愁苦太多怎么会不给自己的生活造成不足呢?有的专家认为这句是暗指林黛玉且有点儿不以为然,似乎有点牵强。
史湘云宽宏大量,豪放疏朗,她的诗就写得扬扬洒洒。咏白海棠诗出现“也宜墙角也宜盆”这样通达的诗句,实际上就是史湘云那种与什么人都能和谐相处的品格。史湘云未来的命运是“白首双星”,是跟她嫁的才貌仙郎两地分居,所以写出“自是霜娥偏爱冷”,“幽情欲向嫦娥诉”,似乎寂寞的月中嫦娥跟史湘云的命运有关系。
诗社的发起人是探春。探春刚强而有志气。她的咏白海棠就出现这样一联:“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她的咏菊诗也就出现了“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巾帼不让须眉。
冷月葬诗魂
大观园诗会的绝响是第78回林黛玉和史湘云在凹晶馆联诗。最后的两句是:
“寒塘渡鹤影”,
“冷月葬花魂”。
前一句是史湘云的,后一句是林黛玉的。其实都是隐写两个人的结局。《红楼梦》曾借人物对话的方法,说史湘云爱做男子打扮,其身材如“鹤形”;而林黛玉最著名的故事是葬花。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寒冷的池塘飞过孤零零的仙鹤,清冷的月光埋葬美丽的花魂。
林黛玉这句诗到底是冷月葬“诗魂”,还是“花魂”,还是“死魂”?红学界有很多争论,各说各有理。“死魂”是程甲本用的,显然不合理,人既然成了“魂”,何用再加“死”字?“花魂”是蔡义江等红学家极力主张的。蔡先生是唐宋诗词研究专家,他从对仗角度分析,认为“鹤影”跟“花魂”对称,这相当有道理。因为“鹤”与“花”对称,“鹤”与“诗”不对称。但同样是诗词名家的冯其庸先生则认为是冷月葬“诗魂”,冯先生认为林黛玉就是以诗为魂。
我比较赞同蔡义江先生的观点。林黛玉的著名故事是葬花,林黛玉自己就是花魂。而葬花魂的时空是“冷月”,即秋天的月亮。脂砚斋多次透露,林黛玉之死,跟死于中秋节的杜丽娘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