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原本的目标是撑到房间再吐,不过刚走到路口,大使就知道要失败了。为了躲避条状灯带的刺眼光线,这个脸色灰白的人一头冲进两座建筑物之间的阴影里,呕吐起来,起先勉强扶着墙壁站着,最后还是跪了下去,任由身体自己拧绞自己,直到过去的三个小时全部被清空为止。
不错。他告诉自己,用外套袖子擦嘴,两个月前,你的目标还是推翻一个政府,现在光是不在路上呕吐就了不起了。
条状灯带微微闪烁,一辆车拐过街角,那种甲烷动力的类型,安静得像鬼魂,车头灯在他身上短暂扫过。大使差点惊跳起来,认定是本地治安官要来逮捕他了,但那只是一辆普通的民用车,音乐开得很大声,唰地掠过了,根本看不清司机。再说,这颗暗淡行星根本不设治安官,更没有第四分局的蓝衣探员,这块岩石离宇宙炽热的政治中心如此遥远,连无孔不入的蓝色瘟疫也不感兴趣。大使站起来,把脏外套留在呕吐物里,咳嗽着,摇摇晃晃地往使馆区的方向迈步。他可以叫一辆车来,别说车了,他有权召来一艘有外交识别码的轻型巡洋舰,但他不乐意。
这一晚大使馆外值守的是个本地雇员,又高又瘦,一看就是在略低于标准重力的环境下长大的。大使对这张脸没有印象,这不正常,理论上来说任何雇员都要经他批准,不过,也可能是他签了名,但是彻底忘了,从履职第一天开始,他的心思就不在这里。警卫倒是马上就认出了他,右手敲击左肩行礼,为他打开了门,问他是否需要车。
“我为什么会需要车?”
年轻警卫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耳朵涨红了:“因为阁下显然……我以为,在这个时候,也许阁下想要回家。”
“不,谢谢你,我今晚会在这里。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本地姓名,当然了。元音堆叠,听起来像幼儿试图同时讲三种语言,都失败了。
“在大使馆很久了?”
“不,阁下,三个标准月之前来的,一等秘书让我值夜班。”
在使馆的众多蛆虫里,大使认为最令人不快的就是一等秘书,而且他确信这种厌恶是相互的,不过这种话人们一般留在述职的时候说,尤其不会告诉门口的本地雇员。大使冲警卫露出鸡尾酒会级别的笑容,感谢对方的殷勤,往昏暗的门厅里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伸手挡住即将关上的门。
“就你的记忆而言,我是几点到大使馆的?我看起来怎样?”
年轻警卫只困惑了几秒钟,就睁大了眼睛,站直了一些:“我没看见,因为我早上七点就下班了,您得去问日班警卫。大使阁下看起来多半和平常一样,没什么理由不一样。”
“像不像喝醉了?”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见他。”
“好孩子。”大使眨眨眼,警卫的脖子也变红了,“谢谢你。”
他收回手,门轻轻滑上,伴随着气阀细微的嘶嘶声。几年前他们还在用双开门,附带古老而忠实的锁和钥匙,看起来也更令人愉悦。但自从一个神经毒气弹击破花窗,飞入CENT-b3星历史悠久的大使馆,把里面所有会呼吸的东西屠杀干净之后,第二分局就强制要求全星域的使领馆更换门窗和排气系统。新门窗气密性一流,光滑,坚实,极其丑陋。大使没能成功保住楼下的大门,不过勉强救下了私人办公室的木门,连同上面的精细浮雕,他至今为此感到宽慰,就算为此承受神经毒气的风险也值了。
办公室是椭圆形的,像个用钢板建造的鸟巢,安静,昏暗,空气散发出一种反复过滤之后常有的干燥气味。大使背靠着门站了一会,随后径直走向透着黄色微光的那一面墙壁,把右手放了上去。一块壁板静悄悄地滑开了,露出小小的储物空间,里面什么都没有。他注视着这个空格子,提醒自己里面确实是空的,就在今晚,他自己亲手把信和钱拿走了,夹在贴身衣物里,一路带到酒吧。信是手写的,用真正的纸,以及母亲送的钢笔。这年头,最好不要留下电子足迹,没有数据能被彻底消除,而第四分局总是能找到他们想要的数据,总是。
关上壁板之后,大使才发起抖来,可能是因为残余的酒精,也可能是因为他记起了把信交出去那一瞬间的恐慌。替他送信的人戴着工业级过滤面具,遮住了整张脸,连眼睛也看不见。大使从未在燃料加工厂以外的地方见过活人戴这种面具,很难说那个人是要防止外面的空气进去,还是要防止他自己——也可能是一位“她”?既看不出来也听不出来——肺叶里的什么东西出来。要是在燃料加工厂感染了维氏鞭毛虫,倒霉的病人必须终身戴某种形式的过滤器——他又在过度思考了。大使把信抓得那么紧,以至于戴着面具的人笑起来,说改变主意随时都来得及,是你找的我,记得吗?大使松了手,瑟缩了一下,甚至看了一眼门口,等待蓝衣探员破门而入。但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并且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都无人进出。这晚生意不太好,连太空港也很冷清,酒保花了十分钟擦同一个杯子。
办公室附带一个比棺材还小的淋浴间,还有一张单人床,尺寸和颜色都和舰船宿舍一模一样,而军舰从来不以舒适著称。他往那边走了一步,停下,扶住桌子,坐到地毯上,然后干脆躺了下来,双手互相握紧,放在肚子上。他急切需要让那种吞噬一切的恐慌消退,于是闭上眼睛,开始想象一片绿松石色的海洋,五十七光年之外,在另一个行星上。在那里,他仍是十四岁,海洋是他最忠诚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他每日浮沉在这位朋友的怀抱之中,晒得黝黑,最大的担忧不过是如何逃避去军事学院。
他睡着了。
——
在远离南半球使馆区的廉价旅馆里,有一个人即将收到带来厄运的信件,差不多再过二十分钟,他刚刚习惯的脆弱平静就会被打破,并且在接下来的好几个标准年里都恢复不了。不过,此时此刻,他尚不知情,还能翻个身,继续沉浸在乏味然而平和的睡梦里。就在大使梦见遥远海岸的同一时间,船长正在梦中沿着波光粼粼的运河漫步,也是在另一个行星,另一种人生里。六条运河在太空港汇聚,他在那港口度过了一千多个日夜,得到了一艘船,失去了一艘船,最后又得到了一艘船。大多数时候他梦见起飞,或者坠落,或者逃亡,但今晚他安静走在暴雨来临前的灰色光线里,河水散发出微微的腥味,周围是太空港永不停歇的噪声:制动装置松开前的尖厉警报,长途货运船出港的轰鸣,待这种轰鸣平息,就能听见更小的私人船那尖细的、口哨似的呼啸。
蜂鸣声响起,门锁控制面板亮起白色指示灯,提示访客到达。也许这家旅馆刚建好的时候,这提示音会悦耳一些。现在喑哑走调,不能不令人联想到动力系统濒临崩溃时发出的哀嚎,于是床上的男人马上跳起来了,完全清醒,做好了手动驾驶的准备。夜灯因为住客的突然动作而亮起,投下柔和的鹅黄光线,依次照亮了写字台、衣柜和淋浴间,仿佛故意嘲笑他。船长发出烦躁的声音,捞起扔在地上的衣服,套上,站起来,手掌用力拍打房门的控制面板,蜂鸣声停了下来,小屏幕闪烁了一下,显示出访客的脸,从额头到下巴都被过滤面具覆盖,因为镜头变形,看上去像放大500倍的黄蜂头部。
“生意。”访客简洁地说。
“我不在凌晨接生意。”
“有定金的也不接?”
船长张开嘴,看起来马上就要呵斥“走开”,最终叹了口气,戳了一下面板上的绿色按钮。屏幕熄灭,门打开了,戴面具的人走了进来,用鞋跟踢上门,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船长接了过去,没有马上撕开,翻来覆去地看,小心地抚摸死亡植物的纤维,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这是真的纸。”
戴面具的人耸耸肩,靠在墙上,交抱起双臂。
船长着手拆信,起先动作很慢,不过很快就不耐烦了,沿着长边把信封扯开,掏出信纸。一块金属片随之掉落,当啷一响。他捡起来,盯着看了好久,询问般把目光转向戴面具的信使,后者再次耸肩:“告诉过你了,有定金。”
船长怀疑地皱起眉,回到控制面板旁边,调出了客房服务界面,直接划到画面最下方,对着几十种食物和饮品的图标犹豫了一会,点了标价最高的酒,把金属片插进控制面板侧面的凹槽里。交易过程快得难以置信,系统几乎马上就宣布商品五分钟内就会送来,声音是电子合成的,但不知为何听起来比船长入住的时候热情多了。他等着收据出现,但控制面板自动退回主界面,既没有显示付款人姓名,也不显示余额。他只好自己输入指令,要求查看剩余数额。这套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更新的服务系统花了比平常更长的时间才吐出结果:19,326单位。持有人一栏空白。算上那瓶674单位的酒,这位把信息写在植物纤维上的无名委托人一下子就把等同于普通货船飞行员一年薪酬的钱送到他手上。
“我还以为这种玩意,”船长晃了晃金属片,“只存在于劣质电影、巡回传教士和政府默许的海盗手里。”
“现在你也有了,恭喜你。”
蜂鸣声又响了起来,某个隐藏得很深的齿轮轻轻转动,一块壁板滑开,酒、冰桶和高脚杯在同一个托盘里被送出来。住客和访客都往那边看了一眼,谁都没有动。收信人把金属片藏进贴身的口袋里。
“委托人是谁?”
戴面具的人用指甲搔着脖子上的一块红斑:“把信读了。”
信只有八个句子,没有任何一句解答了船长的问题。与其说委托,不如说是不太友善的邀约,又或者干脆是礼貌的胁迫。寄信人声称对他“在兰治航线的表现”感到印象深刻,这听起来太像威胁了,知道兰治航线的人并不多,能把他和这条航线联系起来的人更少。飞完最后一次之后,他已经换了四五个名字。
“你没有跟别人说起过我吧,菲菲?”
戴面具的人扬起下巴,船长敢肯定如果没有这一层障碍,她肯定会把唾沫啐到自己脸上:“不要侮辱我的职业素养,走私犯。”
“一个掮客和一个走私犯谈‘职业素养’,足够写出一个优质笑话。”
“生意不是我拉来的,事先跟你说清楚。”掮客呼了一口气,面具过滤器嘶嘶作响,“是委托人自己找上门,说急需一位飞行员,指名要你。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打听到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找到我。我上个月才回来,坐的是没注册的货船。”
“你的意思是走私船。”
“我的意思是合法货船,只是碰巧没及时更新注册表。你最好赶快回忆一下你得罪过什么人,上尉。”
“太多了,需要回忆到明天中午。”
“优先回忆最有权势的那些。”菲菲抓起托盘里的酒,对着瓶身标签吹了一声口哨,“我能拿走这个吗?你现在不缺钱了。”
“他长什么样?”
“谁?”
“委托人。”
戴着面具的信使侧过头,一只手叉在腰侧:“比你和我矮,看起来一天都没有在低于标准重力的地方生活过。跟我讲通用语,没什么特别的口音,像新闻主持,那种全星域转播级别的。头发深色,眼睛也是。他喝了很多酒,抖得像只淋湿的老鼠,好像第四分局随时会冲进来咬他屁股似的。”
“听起来像个从首都跑出来的家伙。”
“你可不能确定,头发可以染色,虹膜也是。”
“我不想伤害你的自尊,朋友,但没有人会为了迷惑一个太空皮条客就特意染虹膜,贵就算了,还得疼好几天。”
“如果我是‘太空皮条客’,那你是什么?”
船长龇起牙,冲她露出能力范围内最虚假的微笑,把话题踢向另一个方向:“你读过这封信吗?”
“显然没有。”
走私犯递出那张纸,对方接了过去,沉默许久,才冒出一句“操。”
“是啊,操。”
“如果这个人知道兰治航线,他就知道你是谁。不是‘我听说有一个收费合理的走私犯’的那种‘知道’,他就是知道。”
“至少他不吝啬钱。”
菲菲没有说话,左手仍然叉着腰,右手握着酒瓶瓶颈,把瓶底搁在肩膀上,仿佛那是一根称手的电击棍。客房的灯映在她的黑色面具上,像个扁平的微型太阳。
“你知道我看不见你的脸,对吧,因为你这,”船长用食指在面前画圈,“如果你有什么意见,请使用声音。”
“别接这个活,科西莫,带着钱逃跑,这也不是你第一次这么做了。”
“我的船跑不了,亲爱的。不是什么起落架之类的小毛病,反应堆不行了。”
“丢掉。一万单位不可追踪货币足够你在随便一个采矿站躲上五年。”
科西莫摇摇头,露出微笑,不是几分钟前那种讥讽的赝品,而是保留给朋友的诚实表情,可以被解读成感激、柔情、悲伤、听天由命,又或者仅仅是“让我们别争论了”。不知道戴面具的人看出了什么,但她叹了口气,把酒瓶抱进怀里,仿佛那是一只僵直的小狗:“还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我想我自己都能处理,谢谢你,菲菲。”
“别死得太早,科西莫。”
“我发誓不会比你更早。”
掮客发出又像笑又像咳嗽的声音,原地站了一会,没有再说什么,开门出去了。门锁指示灯亮起红光,然后熄灭,控制面板也关闭了,重新和壁板融在一起。名叫科西莫的走私犯一动不动地在床边坐了一会,抓起毯子,裹在身上,两步跨到狭小客房的另一边,把墙上的旋钮从最左边拧到最右边。整面墙变得透明,显露出外面沉睡的城市,北半球的小城市,连超空间通讯塔都没有,条状灯带是一条多处堵塞的血管,把一些街道照得通亮,另一些却深陷黑暗。雪又下起来了,触发了马路的自动除雪功能,路面升温,鱼鳃形排水口打开,让融化的雪流走,一层稀薄的雾气蒸腾而起,吞没了大半个城市。他的脸于是更清晰地映在透明的合成材料上,颧骨很明显,阴影都聚集在眼窝里,胡子两天前就该刮了。科西莫站在凌晨的幽蓝光线里,又把信读了一遍。
“紧急事务,恳请与您当面商讨。
3月11日2100时南二象限勘察湾大街55号,地点安全,不必担忧。
您在兰治航线的表现令人惊叹,理应获得嘉奖,而非追捕。为表欣赏,随信附上定金,为不可追踪货币。待委托谈妥,后续款项亦会以同样的货币支付。
真诚希望您准时赴约,但我也做好了您不来的准备。若您决定不告而别,您的出色履历将会被分享给本地政府。他们还不知道这块偏远岩石接待了怎样一位名人,相信他们会很乐意获得匿名线报。”
确实就是胁迫。船长下了结论,把信纸揉成一团。而且散发着一股政府公文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