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搭乘军舰带来的诸多特权之中,最显著的就是出入港的便利。对一个身份可疑的前海军上尉来说,这是概率能提供的最大一份礼物。在约拿的担保下,“羲和”号为科西莫提供了一份非联邦行星居民的临时着陆许可,一张薄薄的、半透明的合成材料卡片,非常容易损坏,特意这么设计的,防止那些深居黑暗的可怜虫借助这张临时门票反复扑向PAX的文明之火。科西莫打算用尽一切手段把这张薄片保存完好,就算他自己不用,在黑市上也能卖出难以置信的高价。
“我还需要一份安保人员许可。”他告诉约拿。
“有什么会在葬礼上攻击我们吗?”
“不是为了武器,我需要头盔。”科西莫做了个遮挡的手势,“我算不上通缉犯,但我不确定第一分局看到这张脸会有什么感想。可能他们已经忘了,但最好不要给他们记起来的机会。”
“我会看看我有什么能做的。”
事实证明约拿能做的有很多。当日第二轮班结束之后,他抱着头盔和两套制服回来了,都是没有拆封过的新装备。科西莫戴上头盔,测试了空气过滤器、通讯频道和内置显示屏,这玩意是为十人以上的护卫小组设计的,许多个传感器互相连通,为每一个队员提供实时全景图像,还可以通过眼球运动捕捉,在必须保持静默的时候向同伴发送文字指令。
“你是从哪里找来这些东西的?”
“仓库。”
“后勤处不会就这样把装备给你,哪怕你是大使。”
“是吗?可能因为我非常友好地询问了,我是个很友善的人。”约拿举起制服上衣,试图吹口哨,没成功,只发出了阀门漏气的声音,“换上这个,船长。竟然还有领巾,你看,是一整套。”
金色领巾。科西莫大概猜出来这是从哪个仓库取出来的装备了,怪不得后勤人员没有直接拒绝约拿。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当一位大使或者特使被派往交战中的行星参与谈判的时候,一支隶属于第二分局的护卫小组会负责把大使活着送到地面,活着带出大气层。这些人既是战斗人员,又是外交系统的一部分,于是这套制服最主要的功能是战斗服,但看起来需要像礼服。科西莫怀疑这些制服从采购当日起就一直被遗忘在仓库里,从未被使用过。
“看起来很夸张。”科西莫说,看着镜子。
“看起来很致命。”约拿踮起脚,帮他绑领巾,科西莫下意识想后退躲开,最后还是站着没动,大使的手指轻轻擦过他的颈侧,科西莫清了清喉咙,但约拿似乎并没有留意:“这是你的戏服,科西莫,在PAX-f2,只要不脱离角色,没有人敢质疑你。”
“经验之谈?”
“对,二十多年经验,最好听我的。”
“真巧,我有二十多年的被质疑经验。”
约拿冲他露出酒窝,拍了拍他的领口:“准备好了?”
“从来没准备好过,但我通常没有选择,计划从来都不是我定的。如果听了能让你感觉好一些的话,那我准备好了。”
“小小的建议,船长,到达首都之后,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建议’。”
“要求。作为雇主。”
“好的,雇主。”
“态度。”
“充满尊敬,有什么问题吗?”
“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为了喜剧效果才继续雇佣你的。”约拿冲舱门扬了扬下巴,“走吧。”
科西莫并拢脚跟,右手用力敲了一下左肩。约拿瞪大眼睛,像是觉得他疯了,科西莫为他打开门,把长大衣递给他。约拿充满怀疑地盯着他看了一小会,才接过大衣,迈出门外,走向主控室。科西莫跟在后面,头盔夹在腋下。
“羲和”号在他们走进电梯的时候离开了跃迁隧道,科西莫能感觉到那种轻微的、但是贯穿整艘战舰的震颤。灯光闪动,不到一秒就恢复了。等他们踏进主控室,迎面而来的就是PAX-Aa的和煦光芒,这颗滋养了两个世界的恒星占据了屏幕右侧一大半空间,日冕经过电脑处理,呈现出接近灰白的淡黄色。首都就在屏幕正中央,被大大小小的太空站、船坞、通讯设备和行星防御系统所环绕。它看起来并不是金色的,今天不是,要等PAX-f2公转到远日点,从特定的角度观察,才会看到这颗石头泛出金色,普通的物理现象,并不神秘,第一次来的游客时常感到失望,不过完全不妨碍首都居民继续把自己的母星称作“金色岩石”。更不妨碍纪念品商店兜售金色的球形台灯,还有限量船票,承诺在冬至日带游客出港,一睹行星的绰号来源。
稍远处,像一小滴幽绿颜料,沾在黑色天鹅绒上的,就是PAX-g4,“金色岩石”沉默的妹妹。科西莫从未踏足过这颗深绿星球,“猫眼”也并不适合旅游业,大部分陆地和四分之一的海洋都是自然保护区,传感器林立,小心监控着那些随移民船而来并繁殖至今的地球动物。人口高度集中在航空港和六家大学周围,其中两家和CENT-b3的新伊斯坦布尔大学一样古老,组成了所谓的翡翠联盟。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地方。科西莫在脑海里抹除轨道上的种种人造设施,想象自己是“喜马拉雅”号上的乘客,刚刚从太阳系跋涉到这里。这两个行星在他们眼中想必很普通,和其他宜居行星没有太大差别,难以想象它们最终会成为已知宇宙的神经和心脏。
“欢迎。”约拿悄声说,“来到宇宙的中心。”
科西莫戴上头盔,没有回答。
——
记者已经来了,从咖啡杯的数量推断,已经来了好一段时间了。一走进太平洋纪念港航站楼,媒体的无人机就像嗜血的蝙蝠一样扑向约拿,在他们头上嗡嗡作响,小小的旋翼几乎刮到科西莫的耳朵。每个人都在冲约拿大喊大叫,问题和问题挤在一起,根本听不清楚。偶尔有人喊得特别大声,约拿就对那边微笑,但一个问题也不答。
没有人问科西莫要身份证明,没有人和他说话,甚至也没人多看他一眼。在记者眼里,他很可能仅仅是约拿·德西亚的附加物,就像雨伞,或者一个行李箱。空港警卫为他们拦出一条窄路,尽头是等在滑轨上的小型穿梭艇。人群像黑色的沙丘,随时会吞没这条小路,从飞船泊位到门外不超过一百公尺,感觉像三公里。不知道什么人冲约拿扔了一个杯子,很可能瞄准了他的头,不过打在科西莫的肩膀上,船长停下来扫视人群,但约拿摇摇头,低头钻进穿梭艇。
“你每次走在街上,”科西莫对舷窗外打了个手势,穿梭艇的引擎嗡嗡作响,缓慢离地,气浪拉扯着记者们的头发和外套,“都会引起这样一场狂欢节吗?”
“不,不总是。”约拿揉了揉脖子,盯着航空港中心的纪念碑,42公尺高,一个手握星辰的女人,头发是滚滚海浪,“他们只会在闻到血腥味的时候来,这次已经不是隐约的气味,而是一整条血河。连米哈伊尔·罗斯托夫也来了,我刚才看见了。《新伊斯坦布尔快报》的首席记者。”
“他以前写过你吗?”
约拿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像是要吐出什么有苦味的东西。科西莫等了好几分钟才意识到对方并不打算再说话。船长盯着约拿的侧脸看了一会,移开目光,也看向外面的城市。从这个高度俯视,树比建筑物还多,高出树冠的屋顶就像小型浮标,广场则是平坦的岛屿,早期移民们显然极度厌倦地球的水泥硬壳。在东南方向,一个巨大的淡水湖映着夕阳,一汪熔融的金色。
“葬礼快要结束了。”约拿忽然说,看着舱内显示屏。
“你会赶上的。”
他们并没有赶上。穿梭艇在暮色之中降落潮湿的草地,风很大,但并不冷,夏天快要来了。阴影涨潮,快速漫过公墓,唯有纪念堂灯火通明,照亮了栗树、碎石路和挤在白色大帐篷里面的媒体,无人机悬浮在树梢,寻找突破禁飞区的机会。吊唁者鱼贯走出那栋三角形的石砌建筑,三三两两站在台阶和草地上,握手,低声说话。约拿加快了脚步,科西莫不得不小跑起来。人们发现了约拿,窃窃私语声明显变大了,站在台阶上的人不动声色地挪开,让出一条路。在灯光最亮的地方,一个穿着海军制服的男人转过身,看向他们。约拿走进灯光里,喘着气。人们忽然都不说话了,看着他们,等候拳击赛开场。
“和往常一样会挑时间,哥哥。”
“诺亚。”
“新宠物?”诺亚指了指科西莫。
“他不重要。”约拿说得飞快,“我和你需要谈谈。”
“不先见见妈妈?”诺亚用力拍了一下约拿的背,把他推得往前踉跄了一步,“来,和她告别,我和你一起。”
科西莫往前一步,准备跟着进去,诺亚挡到他面前,一只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不包括你,小狗,你留在外面。”
“别碰他,诺亚。”
“你又睡了你的保镖,是这样吗?”诺亚攥了一下科西莫的肩膀,“我哥哥经常这么做,他很擅长让人觉得自己很重要,这是他的小魔法。如果他给你承诺了钱,拿了赶紧跑。如果他承诺了别的东西,他骗了你。”
“诺亚,闭嘴。”
“你叫什么名字,小狗?”
科西莫掰开诺亚的手,差点想一拳揍在那张傻笑的脸上,忍住了:“你可能很享受这种军校男学生的无聊挑衅,因为这是你唯一能理解的智力活动,但成年人早就对此不感兴趣了。”
诺亚愣住了。约拿看起来很想笑,最后只是抿了一下嘴唇:“留在外面,萨撒里,我和我弟弟不会谈很久。”
诺亚从上到下把科西莫打量了一遍,跟着走进纪念堂里,摔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