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约拿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容易陷入忧虑的人,但如果他是的话,那他也许会早早觉察到一些迹象,又或者,借用竞选经理人和航空工程师都常用的一个词:故障点。循着潜在故障点梳理下去,后来发生的事就没那么显得像宇宙恨他,而是变得符合逻辑了。
属于这幅拼图的最大一块碎片已经在面前了,以蓬松宠物马的形态存在,每日在密封箱构筑起来的临时边界之外晃荡,发出“呜呜”声和一种低柔的,难以模仿的喉音,约拿很确定某一种地球原生语言里存在类似的发音,但他想不起是哪一种。
科西莫显然对这些雪白生物的魅力免疫。每天一次,货舱闸门打开,水和食物被扔进来,门随即锁上。科西莫一路推搡好奇的小马,捡起两人当日的餐点,回到“营地”,把饮用水和蛋白棒扔给约拿,抱怨沾到身上的毛,抱怨草料和粪便的气味,抱怨马匹的口水和擅长切割的门牙。
“它们也不想和你一起被关在这里。”约拿指出,“尽管承认这件事令人伤心,但这些白色小宝贝比我和你加起来都值钱。”
“不一定,你还是能卖个好价钱的。”
“你也不便宜,上尉,看看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单位,再看看我得到了什么。”
“你闻起来像马粪。”
“谢谢,你也是。”
科西莫把蛋白棒折成两半,咀嚼着,仿佛这是某种示威。两天前他在一个装着隔热材料的密封箱里意外翻出了三个急救包,自己清洗了伤口,喷上了一层药剂,气味令人不快,但很有效,所以现在科西莫能用两只眼睛来盯着约拿了。大使移开目光,他不喜欢被注视,公共演讲是一回事,被另一个活着的人类审视和评判又是另一回事。
他们已经划分了地盘。约拿占据了靠近货架的那一边,科西莫睡在密封箱旁边。自从被关进这个充满草料和动物腥气的大型牢房,约拿几乎没有睡着过,在浑浊的梦里挣扎,频繁地惊醒。科西莫没有同样的问题,约拿时常在黑暗中屏息听船长的呼吸,平稳,安静,要是马儿们稍微活跃一点就很难听见了。船长甚至不怎么翻身,仿佛在睡梦中也能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约拿愿意付钱获得这种技能,如果这能算一种技能的话。
每隔四到五个人工夜晚,会有两个人进来添置草料,清理马粪。那两个瘦长水手总是戴着呼吸辅助器,很难辨认是不是上次来过的人。有一次他们拉走了十几匹小马,一个人用牵引绳套住马的头颈,另一个人在旁边踢它们的腹部,马甩着头,发出惊恐的嘶鸣,蹄子在地板上打滑。这件事第一次发生的时候,约拿大声抗议,走出“营地”,打算和海盗谈谈动物福祉,马上挨了一巴掌,外加踹在肚子上的一脚。第二批小马被带走的时候,他又站了起来,完全准备好继续提出异议,哪怕再挨一巴掌,这一次科西莫轻轻把手放在他的前臂上,摇摇头。约拿踢了货架一脚,重新坐下来,交抱起手臂。
“他们在沿路送货。”第三批动物被粗暴拽走之后,科西莫说,“我猜我们已经离开了PAX星系。”
“如果他们在卖宠物,我们也许在EEM-a1,或者CENT-b3附近。”
“这两个星系在相反方向,大使阁下。”
“所以我描述了可能性,而不是陈述。”
“他们并不需要物理上靠近买家,完全可以在一艘穿梭机上交易。”
“我不能相信这些船就这样穿过了联邦星系。”
“如果你知道联邦舰队的灰色收入很大一部分来自海盗,就很容易相信了。”
“你参与过吗?灰色收入。”
“不得不。和我同一届有一个来自PAX的士官生,有点像你,不是外貌上,是性格,有钱小孩,理想主义,声称要上报不法交易,把半艘船送进监狱。一个星期之后他被发现死在宿舍里,跪在床边,绳子一端绑着他的脖子,一端系在置物架上,两只手被捆在背后,上门牙被打掉了。海军花了四个标准月‘调查’这件事,最后裁定是自杀。”
这不可能。约拿下意识地在心里反驳,随即想起向自己开火的突击舰和藏入卫星暗面的“黄埔”号。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我并不‘理想主义’。”他挑出了这个冒犯人的单词。
“如果你说不是,那就不是,大使阁下。”
“你经常这样敷衍你的上级吗?”
“总是。”
和科西莫对话就像站在一个圆球上,试图保持平衡。在约拿习惯的世界里,人们对话的模式更接近跳舞,舞步种类繁多,但大多数是固定的,提供了一种令所有人都倍感轻松的可预测性。即使是最笨拙的对手也会尽量避免踩到对方的脚。但船长不仅不感到抱歉,反而以踩到约拿为乐。可惜他是个士兵,否则会在首都艺术界大受欢迎。
第四批小马被送走之后,货舱里只剩下19匹待售存货,毛色不怎么好看,对人的敌意也很重。约拿花了大约五轮班的时间,尝试接近体型最小的那匹马,用手拿着干草喂它,低声和它说话,轻轻理顺打结的鬃毛。这匹马的右耳打着一个小小的金属标牌,约拿向科西莫指出了这一点,两人盯着标牌琢磨了许久,最终决定这些有蹄黑市商品大概并不全是偷猎来的,也许有一部分是抢劫运输船的战利品。两人检查了其他绒马,打上标牌的有4匹。约拿突然有了全新的希望,就像一个鼓满风的降落伞,也许原来的繁育人或者农场能追踪到赃物,但科西莫撕毁了降落伞,声称这些标牌不太可能有追踪功能,就算有,没人会愿意花费巨款在茫茫太空里搭救几十只动物。
作为驯化项目的一部分,约拿把“他的”小马抱进“营地”里。科西莫表示反对,用上了来自战舰下层舱室的缤纷措辞。为表礼貌,约拿用议会的语言予以回复,也就是说,明确告知“我听到了”,但不做出任何改变。
那晚他终于睡了一个好觉,一只手搭在小马柔软的肚子上。不过在第一轮班开始之前就被蹄子敲击地面的声音吵醒了。有什么东西惊扰了这群动物,它们弓着脖子,耳朵直直竖起,不停地用前蹄跺地。科西莫不在,货舱的应急灯亮着,一切都浸泡在昏暗的绿光里。大使从两个密封箱之间挤出去,寻找船长。
科西莫在舱门边,耳朵贴在门上。约拿还没来得及开口,船长就竖起右手食指,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约拿走到他旁边,也把耳朵贴到墙上。
短促的敲击声,来自远处,不知道隔了多少层甲板,难以辨别具体方向。在约拿听来,就像二三十个醉酒钳工举着钉枪在隔热层里撞来撞去。
“那是轨道炮发射的声音。”科西莫说,“有人想登上这艘船,不是客人。”
“海军?”
“我不这样认为。海军会直接气化这艘船。我们从不——他们从不活捉海盗,浪费税金,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俘虏有机会供出这个或那个军官。”
应急灯从绿色变成橙色。货舱门嘶嘶作响,打开了,外面是一条不太长的过道,同样被橙色应急灯照亮,右侧四扇舱门也全部打开了。过道另一端的天花板有一个手掌大小的缺口,边缘整齐,看起来是被热能武器从上往下击穿的,冷凝剂滴滴答答淌下来,一层稀薄的白雾在地板上凝集起来。绒马在货舱里发出恐慌的呜呜声,约拿和科西莫对视了一眼,船长率先踏出货舱。约拿在门口犹豫,回头看了一眼“营地”,打消了带走小马的念头,快步追上科西莫。
“我们最好穿上航天服。”科西莫说,逐一搜索那些开着门的舱室,“如果系统自动解锁了所有舱门,意味着船长发出了弃船指令。”
“什么?为什么?”
“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会为每一艘船都带来相似的厄运,大使阁下。”
“这不符合概率。”
科西莫发出一声短促的“哈”,不知道是回应约拿,还是因为找到了目标。他拉开第三个舱室的壁板,取下挂钩上的头盔和航天服,丢给约拿,“穿上,动作快点。”
就在约拿挣扎着把腿塞进航天服的时候,过道尽头的气闸门打开了,磁底靴的沉重声音传来。科西莫躲进壁柜里,把约拿也拽了进去,轻轻拉上壁板,留了半只手指那么宽的缝隙。约拿被挤到最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屏住呼吸,听着脚步声靠近,然后远去。过了一小会儿,马的嘶鸣从货舱的方向传来,磁底靴的声响又回来了,这次混杂着马蹄声。噪音完全消失之后,两人继续在壁柜里等了几分钟,这才爬出来,捡起航天服。
“是海军。”科西莫悄声说,帮约拿检查航天服的密封口,“都有武器,但没有穿动力装甲,我猜是航管司或者保险公司把他们请来的,为了那些动物。你身上可能没有追踪芯片,但它们身上有。”
“所以他们没有马上炸掉这艘船。”
“是的。不代表他们稍后不会这么做,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先到主控室去,看看救生艇在什么地方。”
谁都不知道主控室在哪里,但科西莫认为应该往上走。所有电梯都已经停止运作,科西莫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说服控制面板为他们打开电梯门,攀上维修用的梯子,伸手帮约拿爬过来。大使紧紧抓住合金横档,禁止自己往下看,向着上方的灯光攀爬。
在上层甲板,尸体出现了。
现在不难看出主控室在哪个方向了,死去或者濒死的海盗组成了瘆人的路标。约拿看不到他们身上有伤口,但这些人临死前呕吐了如此多的血和滑溜溜的红棕色团块,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探进他们身体里,把他们从里到外翻了出来。
“别看。”科西莫用力拽了他一下,催促他继续往前跑,“次声波武器。这些倒霉鬼的内脏都已经变成浓汤了。”
“我以为海军只配备电击武器。”
“在PAX星系,是的。在PAX以外,只能说人命变得稍微没那么值钱。”
一只沾满血污的手抓住了约拿的脚踝,大使惊叫一声,拼命往后躲。科西莫猛踹海盗的手腕,迫使那个濒死的人松手。约拿和他一起跑过这段染血的过道,沿着和缓的斜坡转弯,一个狭长的观察窗忽然出现在眼前,两人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着外面这一小片突然变得拥挤的空域。
交火仍在持续。一艘失去动力的海盗船漂浮在观察窗的十一点钟位置,被飞散的碎片和冻僵的尸体所环绕。两点钟位置发出一阵白色闪光,马上又是第二次闪光,联邦轻型巡洋舰发射了两枚导弹,海盗船四散逃逸,两艘船开炮击落了导弹,剩下的船飞快地重新集结,再次像盾牌一样堵在海军舰船前面。
“我的船。”科西莫忽然说道,凑近观察窗,“看,十点钟位置。”
约拿的眼睛花了好几分钟才在四处飞舞的残骸之中找到那艘小小的民用航空器。它被牵引在那艘已经损毁的海盗船上,看起来相对完好,被海盗炸毁的气闸已经用气密材料堵上了。
“快,主控室。只要坐上救生艇,我就能回到船上去。”
“穿过残骸区域?用救生艇?”
“是的,约拿,我能做到。”
又一阵闪光,这次是蓝色的。一艘海盗船被击中了,爆出耀眼的火球,又迅速在真空中熄灭。高速运动的残骸像一片金属浪潮那样拍向那艘曾经名叫“翠鸟”的商用船。6枚“跳蛛”导弹,约拿想,然后,就在他们眼前,货船连同维系在上面的微弱希望被白热的光芒吞没,崩解成不可修复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