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约拿的后脑撞上电梯舱壁,耳朵嗡嗡作响。他闻到类似臭氧的刺激气味,浓烟灌满了主控室,什么都看不清楚。有什么人发出惨叫,听起来不像科西莫,就算是,他也帮不上忙。约拿爬起来,试图关上电梯门,飞船突然往左倾斜,把他甩到地上。一双戴着手套的手从烟雾里出现,掰开电梯门,两双黑色磁底靴踏进来,停在他面前。
约拿设想着挣扎,打斗,大喊大叫,如此真切,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直到海盗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他才感觉到全身僵硬,双手冰冷,几乎迈不开脚步。入侵者把他拽出电梯,就像拖拽一头遭受了电击的羊。他被剥夺了视力,字面意义上的,用的是军队里常见的恶毒小装置,昆虫节肢似的针管插进头皮,电化学信号干扰视神经,同时阻断了听觉。约拿终于踢打起来,短暂地挣脱了抓住他肩膀的那只手,马上有拳头落在他脸上,然后是肚子和膝盖。约拿冲面前的黑暗尖叫,但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他的手臂被扭到背后,绑紧,两个人押着他往前走,他踢到了某种棱角尖锐的东西,然后被类似门槛的东西绊了一下。飞船没有门槛,大概是损坏的气闸。重力发生微妙的变化,不再往下,而是稍稍往左,约拿犹豫着放慢了脚步,脸上立即挨了一巴掌,只好继续往前走。
多半是一艘接驳用的小型飞船,因为他刚被按着坐下没多久,就又被拉起来,穿过第二个气闸,踏上另一艘船。重力感觉又不一样了,对肺部施加的压力变得明显。脚下的地面忽然倾斜,约拿差点摔倒,踉跄着走下斜坡。右转,走了六步,再次右转,停下。
绑住手腕的装置松开了,电极被拔除的时候一阵刺痛,但视觉并没有马上回来。约拿原地站着,等着再次被推搡,但他似乎已经来到目的地了。他张开双臂四处摸索,手指碰到了平滑的金属,一面墙,他紧贴着墙挪动,想象自己是一条躲避渔网的水蜥。三面墙覆盖着金属板,一面是比金属更冰凉的合成材料。某种禁闭室,四步那么长,两步那么宽。他又踢到了障碍物,一个人。约拿蹲下来,手指滑过羊毛织物和皮肤,那人还在呼吸,胸口起伏,但没有对约拿的触碰作出反应。约拿摸索着坐下来,手放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充当黑暗中的触觉锚点。
慢慢地,他再次听见了自己的呼吸,然后留意到轻微的呼呼声,来自头顶,空气过滤器,也许。黑暗不情愿地退去,他终于能看见大块的模糊光斑,又过了十分钟,光影边缘才逐渐变得清晰。禁闭室有一面半透明的墙,看起来是可调节折射率的合成材料,和长途客船舷窗的材质一样。约拿低头去看躺在地上的人,科西莫闭着眼睛,头略微歪向右侧,左眼肿胀,下巴挨了狠毒的一拳,脸上有干了的血迹,右手也是。约拿低声叫船长的名字,轻轻推了推对方的肩膀,没有反应。他弯腰去听科西莫的呼吸,确认对方暂时没有被血或者呕吐物堵塞气管,这才坐下来,背靠着墙壁,抱着自己的膝盖。
在他的世界里,海盗只出现在虚构作品和无人关注的滚动新闻之中,在已知宇宙某一个无人关心的角落,抢劫了无人关心的船,绑架了无人关心的人。约拿甚至不知道被绑架的人最终会有什么结局,也许现在海盗已经不再靠赎金牟利,而是直接把人卖到小行星矿井,那种地方可不会在乎人手从哪里来,有没有合法文件。理论上来说第三分局资源管理司会定期巡检,但矿场老板和第三分局一样明白,就凭那点预算,半个世纪以内都不会有稽查员出现在矿井附近。
一个人影隐约出现在外面,约拿跳起来,拍打半透明的合成材料,要求谈话。第二个人影出现了,两人在离约拿不到一米的地方徘徊了一阵,消失了。约拿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了好一会,除了飞行器的低沉噪音,什么都听不见。他在狭小的禁闭室里绕圈,啃咬拇指指甲,过了一会又放下来,用衣服擦了擦手。这个坏习惯差不多二十年没出现过,他都快忘了。学生时代他的焦虑如此广泛而强烈,指甲从来没有完好的时候,细小的伤口出血,结痂,又被扯开。直到妈妈把他从佩拉接回PAX-f2,才慢慢好转。
科西莫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约拿停下脚步,盯着他,船长的眼皮颤动着,最终没有睁开。大使在他身边坐下,重新缩成一小团。他心惊胆战地想象了一会矿井,为了寻求慰藉,又去回忆那片他已经许久没有造访的热带海洋,最后才想到母亲。妈妈当然会为他付赎金,如果约拿开口要求,也会为科西莫付赎金,但这将会是又一个丑闻,约拿·德西亚失败之书上最新的一页,供大众阅览和嘲笑——这还是相对比较好的结局,如果诺亚抢先一步得知消息,约拿不相信弟弟不会私下给海盗一笔钱,请他们把约拿推出气闸。
禁闭室里的灯常亮着,无法判断时间。就在约拿大概估摸着三小时过去之后,水和食物被送来了,一块壁板滑开,推出两个透明密封袋和两块蛋白棒。食物已经过期,碎成小块。约拿只喝了水,拧开剩下的那一袋,试探着把水滴到科西莫干裂的嘴唇上,满怀希望地等了一会,期待船长会咳嗽着醒来,不过这件事并没有发生。约拿短暂考虑像电影里那样把整袋水泼到科西莫脸上,最后决定饮用水比一个清醒的科西莫更重要,打消了念头。
他等着,数着自己的呼吸。焦虑像潮水一样升起又下落,要是上涨到难以忍受的水位,约拿就站起来踱步,强迫自己去留意空气过滤器的声音。飞船调整了航向,他一度感觉到离心力,持续了不到三次呼吸就过去了。海盗不太可能前往弗宁,联邦驱逐舰“黄埔”号驻守在那里,即使五艘船加起来,海盗仍然不是它的对手。本星系没有可供开采的小行星带,即使海盗在考虑人口贩卖,也需要先前往其他星系,意味着仍然需要通过跃迁隧道,如果不想在联邦巡洋舰鼻子底下通过“基里安之门”,那就只能穿过活板门,和科西莫规划的路线一样。如果概率,或者运气,或者命运之类有一张人脸的话,约拿敢肯定这张脸此刻正挂着讥嘲的笑容。
科西莫发出咳嗽声。
约拿跪到他旁边,扶住他的背,帮他坐起来,靠在墙上。船长摸了摸下巴的伤口和肿胀的左眼,倒抽了一口气,放下手,转向约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然后才开始打量他们共享的这个囚室。
“‘操’?”约拿开口,科西莫冲他皱起眉,“我猜你在想这个,先替你说了,你的下巴看起来很疼。”
船长发现了密封袋,一口气喝完了里面的水,对着天花板呼了一口气:“早该抱着定金逃跑。”
“不是很明智,我真的会派驱逐舰去追捕你。你坐在禁闭室里诅咒我的时候,我会雇来第二个飞行员接管你的船,愉快地回到PAX-f2。”
“现在我们谁都没有船了,棒极了。”
约拿坐到他身边,科西莫挪动了一下,拉开一只手掌那么宽的距离。自十岁之后,约拿就没见过这种幼稚的举动了:“你觉得他们会对我们做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约拿提高了声音,瞥了一眼那面半透明的墙,又压低,“从来没有什么,呃,业内风声之类吗?”
“业内风声。”科西莫的语气变得刻薄起来,“是啊,所有海盗、走私犯、非法矿场经营者和致幻剂贩子组建了一个工会,每三年票选主席,每个月发表公报,你可以在上面读到最新的行规和犯罪技巧。”
“我希望他们老派一些,能被赎金打动。”
科西莫没有回答,也许单纯是因为疼痛,不是别的原因。他又在小心地碰触下巴的伤口了,好像在评估它的形状。约拿挡开科西莫的手,凑过去察看拳头造成的损伤,打他的那个人很可能戴着某种金属饰品,撕开了血肉模糊的裂口,不长,但是深,血已经止住了。
“看起来不严重。”他告诉科西莫,“少说点话。”
“是你一直把我拽进对话里,大使阁下。”
灯熄灭了,如此突然,两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禁闭室里的黑暗如此彻底,约拿一度担心自己的视神经是不是出了问题。然后他留意到一抹暗淡的蓝光,也许是外面的某个控制面板,隔着半透明的合成材料,像遥远而微小的卫星反射光。
“慢慢呼吸。”科西莫说。
“什么?”
“你喘得像坏掉的空气过滤器。别怕,应该只是这艘船上的第三轮班到了。即使是海盗也需要睡眠。你也需要,闭上眼睛,等着,不要提早把自己耗尽。”
约拿安静了一会,盯着那点昏暗的蓝光。科西莫不再说话,也没有动作,约拿几乎连他的呼吸声也听不到。
“科西莫?”
对方轻轻哼了一声。
“兰治航线发生了什么?”
沉默,意料之中。约拿往旁边挪了挪,肩膀贴着科西莫,后者并没有表达任何形式的反对,不过也可能是因为约拿把他挤进了墙角。约拿把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心跳仍然拒绝慢下来,黑暗把他逼进了一种无法消除的警戒状态。
“其实没什么神秘的。”科西莫忽然说道,约拿吓了一跳,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这意料之外的坦白,“我违抗了直接命令,一些人死了,更多人活了下来,就这样。”
“什么命令?”
“错误的命令。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不会遵守。”
约拿想问为什么,发生了什么,谁下了什么命令,谁死了?但词语卡在喉咙,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从科西莫的语气听来,永远不会有合适的时候。也许他在翻阅科西莫的档案时就隐隐有预感了,从语焉不详的加密报告、“不服从上级”和“惩戒开除”的冷漠结论里,别人多半看见了一个不光彩的失败者,而约拿看见了一个和自己相似的人。
谁都没有再说话。在他身边,科西莫叹了一口气。约拿也没有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