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3
不到五分钟,这个缺少家具的房间就变成了比喻意义上的战舰主控室。班纳吉仍然坐在那张没有软垫的木椅子上,像只掌控复杂巨网的灰色蜘蛛,稳稳接住无穷无尽地顺着丝线滑过来的消息和请求,低声给幕僚们下指令。很快,特勤处的人进来了,要求“主席女士到更适合办公的地方去”。她同意了,短暂驱散了幕僚和各类助理,关上门,转向约拿。
“以我的名义到CENT-b3去,你们两个,逃犯和飞行员,马上就去,特勤处会给你们安排交通方式,听他们的——只听他们的,不要信任其他人。”约拿开口想说话,班纳吉竖起食指,示意安静,“你从CENT-b3给我发的任何信息,都必须通过李克特太太中转,”她盯着阿妮塔,直到后者点头表示同意,“不要加密,那样更容易引起怀疑,走民用频道,自己商量一套暗语,我相信这对你们两个来说都不是问题。”
“在玫瑰下面。”约拿说。科西莫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以为听错了,但班纳吉和阿妮塔显然没有同样的疑问。
“完全被玫瑰覆盖,在泥土下面,最好在地壳下面,如果你能控制的话。”主席回答,双手做了个遮盖的动作,“我从来没见过你,更不会给你政治庇护,不过如果你能说服新伊斯坦布尔站在我这一边,你也不需要政治庇护了。”
“你需要给我提供某种伪装,让我敲开应该敲的门。”
“我能给你比伪装更好的东西,德西亚大使。”
——
“更多戏服。”科西莫抱怨,对着镜子拉扯领巾。EEM-a1的外交官制服比其他联邦行星的更夸张一些,黑色长大衣被换成了黑色披风,把他和约拿变成两个蘑菇,一个伞柄长一些,一个短一些。
“戏服很重要。”大使说,“能够把我们放到舞台的有利位置,规定了其他人的行动框架。海军上将的礼服为什么有可笑的金色斗篷?巡回传教士为什么坚持穿紫色长袍?修辞性的问题,不用回答。”
“我们确切要去哪里?”
“CENT-b3。”
“我的意思是,CENT-b3的什么地方,见什么人,谈什么,那位可爱的女士从头到尾都没有明说,你们的谜语大赛令人费解。”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玫瑰下面是什么?”
“只是‘放聪明点,别被抓到’的文雅说法,可以追溯到地球时代,我可以从词源学上给你讲解,但我知道你和我都不感兴趣。”约拿走到他和镜子之间,解开金色领巾,重新绑一次,“回答你的另一个问题:在CENT-b3,只有一个城市值得去,只有一个人值得见,那就是苏伊士的女王蜂。”
“这些代号到底是为了保密,还是你们单纯嗜好戏剧色彩。”
“绝对是戏剧色彩。”
“你有类似的代号吗?”
“你觉得什么适合我?”
科西莫低头看着约拿,一时忘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对话熄灭了,约拿意外地沉默,没有调侃,也没有笑,只是和科西莫对视着,好像等待着什么,也许——如果科西莫允许自己幻想的话——也许他们等的是同一件事。但科西莫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踩进这个深浅不明的水池里,他有过的亲密关系不多,但每一次都给他留下相似的疲惫苦涩余味。约拿显然是个“玩家”,飞快地从一朵花跳到下一朵,并以此为傲。科西莫已经可以想象等约拿找到下一个玩具的时候,遗留下来的苦味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强烈一些。像约拿这样的人,总会去找下一个。
约拿先移开了目光,轻轻叹了一口气,抚平科西莫披风上的皱褶,走开了,把自己扔进沙发里,调高新闻频道的音量,专心盯着屏幕。他们目前所在的突击舰还没有进入跃迁隧道,和EEM-a1几乎没有通讯延迟。大部分航线都在正常运作,只有通往首都的某几条主要线路实施了临时管制。新闻原本正在采访受影响的物流公司,被切断了,换成“海心”的画面。班纳吉主席在议会前厅召开记者会,天气比他们走的时候还差,雷声不断,天彻底黑了,大雨抽打着前厅的天窗,在背景里持续不断地哗哗作响。
主席女士也换了一套“戏服”,黑色长裙,裙摆有银色的木棉花刺绣,辫子盘了起来,固定在脑后。她先表示了震惊,否认了“无预警开火”的指控,紧接着为在场的记者播放了录音和影片,一份来自舰船本身的记录仪,一份来自“白天鹅”号。约拿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录像里传出来,皱了皱鼻子,更深地缩进沙发里,双臂环抱着自己。不过影片没有标注里面的人是谁,班纳吉当然也没有解释。科西莫往沙发的方向走了一步,停住,回到原处,靠着舱壁,继续盯着荧幕。“白天鹅”号的阮船长被请出来了,十分紧张,额头布满汗水,声音刚开始有些发抖,不过答了几个记者提问之后就稳定了下来。客船船长被轮番追问了十分钟,总算被允许离开演讲台,边走边用袖子擦额头。接着上来的是“樟宜”号和“内罗毕”号的指挥官,基本上把阮船长说过的话用更精简的措辞复述了一遍。班纳吉再次出现,花了十来分钟回答媒体的问题,宣布两院联席会议即将开始,发布会至此结束,走出镜头之外。画面短暂停止在空荡荡的演讲台和楼梯上,然后切到演播室,三个神情严肃的人坐在白得发亮的圆桌旁边,开始分析影片和军事冲突的可能性。约拿换了一个频道,PAX-f2的媒体,“联邦信使”,那边也在播放“白天鹅”号的录影,滚动字幕向观众保证,首都议会正在和EEM-a1政府“密切磋商”,以便“厘清误会,如果存在误会的话”。
“‘联邦信使’负责表示克制。”约拿说,“难听的话留给蓝党圈养的各路记者和专栏作家去说,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看见有人挥舞着各种各样的‘证据’,声称EEM-a1公布的录像是借助人工智能假造的。语气温和然而混着毒药的文章会被慢慢搅进社交媒体的浓汤里,分析班纳吉主席是如何居心不良,想彻底把新广州从联邦里切割出去。”
“但这对EEM星系没有好处,不是吗?离开联邦的话。”
“没有,但是一半读者不会想到这一步,另一半根本不关心,就像你,船长。”察觉到语气太锐利了,约拿坐直了,咬了咬嘴唇,“对不起,这不是指控,只是……观察结果。”
“感觉就像十几年前,不是吗?杰辛达将军还在的时候。”科西莫挺起肚子,双手背到身后,皱起脸,模仿军阀演讲时的模样。约拿笑起来,摇了摇头,看向天花板。
“我不认为这完全是共和国的问题,虽然把所有问题推给上一个政权非常方便。”短暂的沉默之后,大使说,“如果你去读那些在火星殖民地建立后不久出版的书籍,不管是小说还是哲学,你会发现人们认定技术革新会解决政治问题,就像曼彻斯特疗法解决癌症那样。新的土地,新的空间——理论上来说,无数的宜居行星,无限的空间。战争怎么还会继续存在呢?火星殖民地的人们想象着一个搭建在已知宇宙里的天国,在那里我们不知怎的就清除了生而为人的所有缺点,再也不会重复地球或者火星上的不愉快历史。PAX刚被发现的时候,大家就是这么想的,然后发生了十日战争。CENT星系被发现的时候,大家又充满了同样的希望,说着‘再也不会了’,没过几年又是流放和屠杀。杰辛达将军能掌权那么多年,是因为他最开始是靠争取矿工权益,在能源行业的支持下驯服了议会的,如果不是最后几年经济濒临崩溃,工会彻底抛弃了他,联邦可能不会存在。”
“所以我们应该解散议会,赶走总统、酋长和主席们,组成邻里互助小组?”
“不,我想我的意思是,”约拿用手指敲打沙发扶手,“我们应该停止寻找天国,你知道吗?停止承诺‘一个完美的系统’,因为已知宇宙里并不存在这样的东西,一个政治版本的永动机。我们必须承认自己就是这么一群混乱、自私和畏怯的生物,但这就是我们的正常状态,只要我们设法在这片喧哗之中拉扯出一个次优的结果,途中没有任何人死亡,就已经是最佳发挥了。每次当人们渴求一个圣人,或者幻想‘历史的终极已到’的时候,总会有很多人莫名其妙死去,为海市蜃楼铺路。我不痛恨我的弟弟,好吧,这么说是撒谎了,我讨厌我的弟弟,但我觉得我理解诺亚的动机,他在寻找天国,而且他恰好认为这个天国的样子和共和国最为相似。他从十五岁到二十岁都活在联邦早期的混乱之中,他也许认为我和妈妈从他手里夺走了他童年时代的甜美世界。”
“如果你有机会再次参选,我会投你一票。”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船长。”约拿忽然停住了,皱起眉,盯着屏幕。科西莫跟着转过头,赫然看见自己的脸出现在上面,档案照片,比现在年轻十岁左右,胡子刮得很干净,穿着海军制服。
太平洋纪念港发现炸弹,现场已疏散,防爆机器人成功清理爆炸品,无人伤亡。滚动字幕这么宣称,知情人士称嫌犯为科西莫·卢康尼,已知恐怖分子,曾炸毁亚琛太空站。另一匿名信源称卢康尼受前议员约拿·德西亚指使,但这一消息未经证实。诺亚·德西亚议员尚未对此发表评论。
“操。”科西莫听见自己说。
*”在玫瑰下面”: sub ro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