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太空,和一般理解相反,是一个很适合隐藏的地方。
如果说约拿从军事学院灾难性的一年里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这一点。现代飞行器从光学意义上来说是半盲的,大多数时候依靠航管局设置的安全绳在这庞大虚空中移动,守着划定的航线,因为航线以外的一切都不在保险公司的赔偿范围内。与此同时靠传感器在黑暗中摸索电磁波、辐射和热能,再由舰载电脑处理为人脑能理解的图像,实际上并不比在泥水里扑腾的肺鱼更具有观察力。
阿妮塔悄声骂了一句脏话,约拿上一次听见她使用这种词汇,还是在乔治城大学附近伪装成首饰店的非法水烟馆里。约拿的语言中枢殷勤地为他提供了“从天而降”这个表达方式,尽管宇宙里每一个方向都是“天空”,也没有重力井里的“上下”。那两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驱逐舰看起来本身就像铁灰色的天空,突然降临在这片混乱上方,占满了“白天鹅”的整个屏幕。它们开启了某种屏蔽场,舰载电脑通过可见光反射推测相对距离只有不到400公尺,远低于航管局规定的600公尺,但电磁和辐射传感器都毫无反应。
“他们开了全频段广播。”通讯员说。
“录下来。”约拿告诉他。
“什么?为——”
“录下来。”约拿重复道,“图像和声音都要,同时备份。”
通讯员摘下耳机,看了船长一眼,船长看了一眼约拿,再看向阿妮塔,最后把目光转向屏幕,点了点头。通讯员重新戴上耳机,快速触碰屏幕,悄声说着语音指令。屏幕右上方出现了闪动着的时间戳,开始复制传感器的数据。
“……‘墨尔本’,请回应。重复,这里是联邦太空舰队‘樟宜’号和‘内罗毕’号,你们在EEM空域向民用船只开火,是否有授权码,请回复,完毕。”
沉默。“白天鹅”保持着原来的航线,就像从巨鲸旁边掠过的小磷虾。护卫舰在四点钟位置,受损舱室里的残余氧气还在泄漏,拖着一股白雾。
“‘墨尔本‘号,请回应,这里是‘樟宜’号指挥官卢秋望上校,请让门罗上校和我通话,谢谢,完毕。”
约拿和阿妮塔对视了一眼,后者做了个手势,假装抹掉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水。公共频道里一片寂静,主控室里也是,约拿认为自己能清楚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墨尔本’,如果你们没有授权码,向民用船只开火可以被认定为战争罪。我希望马上和你们的指挥官对话。”
“‘樟宜’,‘内罗毕’,这里是 ‘墨尔本’号,我是代理指挥官伊尔莎·舒尔茨上校,门罗上校在PAX休假。我们在执行第四分局派遣的任务,请马上离开。”
“休假?安东尼·门罗的假期一天前刚刚结束。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上那艘船的,舒尔茨上校,关闭武器系统,跟我们入港接受调查。”
“‘墨尔本’在执行由PAX第四分局直接授权的任务,重复,第四分局直接授权。攻击对象并非民用船只,他们是间谍,或者窝藏了间谍。”
“这里是‘白天鹅’号。”阮船长两步跨到屏幕前面,声音有些发抖,不知道是怒气还是震惊,“注册号EEM-PLn81-0046217,运营时间17个标准年,I级民用客运船。‘F.S.F. 墨尔本’,我不理解你毫无根据的指控,我们不是间谍。”
“内罗毕”号第一次开口了:“把授权码传输过来,‘墨尔本’号,我们自然不会阻碍你的任务。即使是‘蓝色瘟疫’也需要走流程。”
“‘樟宜’,‘内罗毕’,这里是联邦空域,强烈建议你们不要继续妨碍执法。”
“正是如此,舒尔茨上校,这里是联邦空域,就算‘俄西里斯’号来了也要遵守规则。”
紧绷的寂静,“墨尔本”号似乎关闭了通讯设备。过了几分钟,微弱的蜂鸣声响了起来,约拿像听见拍翅声的小猎犬那样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很快意识到那是从通讯频道传来的,是“樟宜”号和“内罗毕”号的主控室响起了警报。
“我们检测到你们的轨道炮在充能,‘墨尔本’号。”又是卢上校的声音,背景里有好几个其他声音在向舰载电脑发指令,“立即关闭武器系统,否则我们会还击,重复,我们将会还击。你们主控室里的每一个人都会上军事法庭。”
“白天鹅”号还在逐步加速,就算没到客运船的速度上限,肯定已经很接近了。即使在最疯狂的噩梦里也不会有人愿意卷入三艘驱逐舰的混战。阿妮塔紧抓着约拿的手臂,约拿这才意识到自己也紧攥着对方的手。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劲,潜藏在卫星阴影里的“黄埔”号再次从约拿的记忆里浮起来,如果这是一次刺杀任务,“墨尔本”号应该在PAX空域就把客船击落,除非他们就是不想在PAX附近做这件事,演员就位,但舞台不对。第四分局不可能不知道EEM空域值守的驱逐舰是哪些,此刻,这里,这些舰船,这才组成了完整的剧目。
“我不认为‘墨尔本’是为我和你而来的。”约拿凑到阿妮塔耳边,“我认为它的目标就是本星域的驻军。”
阿妮塔皱起眉,约拿想象她在脑海里展开一个沙盘,移动标志物的位置,后退一步,观察双方形势:“只要它们在这里交火,不管起因是什么,PAX都可以解释为挑衅,议会可以宣布临时紧急状态,大喊大叫,掏出绳子勒死媒体,再启动‘安全调查’,调查结果也是诺亚那伙人说了算。”
“既然联邦没有适宜的外敌。”
“那就从里面捏造一个。”阿妮塔接口,把约拿的手臂攥得更紧了,“我们要怎么说服舰长?‘不要还手,因为这里有两个平民认为存在阴谋’?”
“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
轨道炮发射了,一排整齐的闪光,没有声响,但约拿真切地想象出了撼动整艘船的震颤。“樟宜”号随即开火拦截,“内罗毕”号从另一个方向攻击“墨尔本”号,也可能是“墨尔本”号同时向两艘船发动袭击,靠肉眼根本无法分辨,到处都是闪光、残影和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碎片。通讯频道里一片嘈杂,三个主控室的军官们不停地给出和接受夹杂着黑话的指令,人工智能耐心地报着意义不明的数字,伴随着仪器的嘀嘀声,随后频段被掐断了,令人不安的寂静再次降临,炮火在屏幕上无声无息地闪烁。
“它想逃跑。”科西莫的声音忽然传来。
“墨尔本”号向隧道移动,离它最近的“内罗毕”号试图拦截,但“墨尔本”号已经把自己塞进宇宙的皱褶之中,最后发射了一轮导弹,消失了。“内罗毕”号转了个小角度的弯,避开跃迁隧道,追上了姐妹舰,一左一右把“白天鹅”夹在中间。公共频道又打开了,“樟宜”号告诉客船和护卫舰“进入停机坪,谢谢”,虽然有这么一句“谢谢”,不代表这不是命令。驱逐舰右舷亮起指示灯,指引他们飞入打开的闸门,感觉就像被鲸鱼吞噬,而且这巨兽的喉咙布满管道和指示灯,还有好几个分岔。接近停机坪的时候一个柔和的电子合成声要求客船减速,关闭推进器,巨大的机械臂轻轻抓住了“白天鹅”号,把它放到亮着橙色指示灯的机库里,闸门关上,空气涌入,等指示灯变绿,六个穿着制服的士兵走进机库,把所有人押下飞行器,送入一个看起来像更衣室的船舱。科西莫是最后一个进来的,约拿向他走去,几步之后干脆跑了起来,抱住了船长,差点把他撞到墙上。科西莫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背,手掌按在他的后颈上。
“我希望这意味着你打算上调我的薪酬标准,大使阁下。”
“我不确定,我需要设置三个月的观察期。”
“三天听起来公平一些。”
“如果你继续讨价还价,观察期会延长到五个月。”
“这就用上了威胁,真不错。”科西莫轻轻把他推开,看着约拿的眼睛,“我很愿意继续充当你的抱枕,但是现场有很多观众,而且你的朋友似乎需要你。”
约拿转过身,扯了扯上衣。阿妮塔站在几步开外,看起来有些焦虑,她冲科西莫笑了笑,抓住约拿的手肘,一路把他拖到舱室另一边,藏到摆放着饮料供应器的柜子后面。约拿困惑地皱起眉。
“什么事?”
阿妮塔瞥了科西莫一眼,船长靠在墙上,交抱着双臂,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花板,“你记得我说过我觉得那个人有点眼熟吗?”
约拿舔了舔嘴唇,点点头,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了。”阿妮塔压低了声音,“约拿,你听说过兰治航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