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2
在走廊最后一个拐角处,约拿攥了一下科西莫的手,松开,停下脚步。船长回头看他,目光转向双开门,又转回来。
“你不和我一起出去吗?”
“我在场会分散媒体的注意力。”约拿告诉他,“而这个故事属于你和安达尔上校。”
“有没有充满智慧的建议?”
约拿帮他抚平海军礼服前襟不存在的皱褶:“没有,和记者见面就像在满是鲨鱼的水池里游泳,不到规定时间不能上岸。鲨鱼对哲学、示弱、讲理和笑话免疫,你只能祈祷它们暂时不饿,或者不在意你,不至于撕掉你一条腿,还有,少说‘操’。”
“操。”
约拿翻了个白眼,把他往门的方向推,看着船长独自走进塞满记者的大厅。主角登上舞台,引起一阵熟悉的声浪,记者们窃窃私语,心急的已经开始大声发问,很快又安静下来,佐惠子开始说话。约拿钻进另一条走廊,溜到候诊室,躲进角落里,摸出手持终端,在小屏幕上看科西莫复述“楼陀罗”号主控室里的艰难决定。
“所以两位指望我们在看不到书面证据的情况下相信这个故事吗?”一个记者问,矮胖,金发,来自《翡翠之声》,PAX-g4阅读量最大的媒体,大多数时候能看,如果你能忍受那股旧地板的霉味,母亲曾经如此评价。
科西莫凑近麦克风:“不,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能读到书面证据,你和你的同僚应该推动第一分局解密相关文件。这里面没有军事机密,没有不公开的理由。如果文件能证明我真的是某种疯狂的太空站杀手,那第一分局昨天就该把文件喂到各位嘴里了。”
约拿露出微笑,不过这笑容只维持了几秒钟,《新伊斯坦布尔快报》的米哈伊尔·罗斯托夫举手要求提问。这位首席记者有一头蓬松浓密的灰发,扎成松散的马尾,快六十岁了,但看起来像四十五,很可能因为经常发出讥笑,眼角和嘴角的皱纹都很深。
“不好意思,卢康尼先生,只能是先生,没错吧?你不再有军衔了,穿这套制服有违法嫌疑,我不清楚具体哪条法律,数据网上很快会有人找出来的。不过我能理解你的动机,能上舞台总要穿戏服。”
科西莫摊开手:“谢谢你的……评述?罗斯托夫先生,如果你不打算提问,我们应该把机会给别人。”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太平洋纪念港,卢康尼先生?这和约拿·德西亚有什么关系?他是你的雇主吗?雇佣你干什么?”
“德西亚大使租了我的商船,要求前往首都,我为他提供交通方式,收了相应的费用。其他的我不清楚,也不关心。”
“然后你总是出现在他出现的地方,为什么?”
约拿屏住呼吸,凑近了屏幕。有人挑这个时候站到他面前,清了清喉咙:“抱歉打扰你,大使阁下,会议马上要开始了。”
约拿抬起头,冲他皱眉,那个穿着白色长袍的警卫用右手碰了碰左肩,略微弯腰。这人留着络腮胡,但是修剪得很精致,整齐的边缘像是对着尺子画出来的,多少让约拿想起了远在弗宁大使馆的一等秘书,不是愉快的联想。
“什么会议?我和雅西迪母亲的会面定在今天下午。”
“提前了,我就是被派来通知你的。从这里到行星防御部大概十分钟,车在外面。”
“我能看看你的身份证明吗?我这段时间见了很多人,很难避免忘掉一两个。”
像是早就预料到这句话,警卫摸出了手持终端,屏幕显示着他的姓名和职位,尤瑟夫·多默,安保人员,苏伊士城市安全部门。约拿从自己的终端调出政府雇员名单,上面确实有这个名字,照片看起来也和面前的警卫一样。行事历上的会议时间并没有改,但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所有日程安排都必须跟随女王蜂的时间表变动,临时更改并不总是会及时地出现在每一个行事历上。
他站起来,仍然看着屏幕上的科西莫,跟着警卫穿过走廊,坐进喷涂着金色蜂巢标志的磁悬浮小车。车门一关上,警卫就夺走了他的手持终端,关机,拆出电源,塞进一个能屏蔽电磁信号的密封袋里。约拿张嘴想质疑,或者抗议,但是一把电击枪顶住了他的下巴,留着络腮胡的警卫铐起他的双手,把某种扁平的东西拍到他的后脑上,电极插进头皮,海盗船的可怕记忆再度浮起,在黑暗和寂静的缠绕之中,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短期内没有机会离开这辆车了。
——
直到最后一个记者离开医院大厅,科西莫才终于觉得几百根插在背后的无形尖刺消失了,揉了揉肩膀,声称这比躲在小行星上伏击叛军更令人疲劳。佐惠子表示同意,问他是否想喝一杯。他当然想,从降落佩拉开始就迫切需要酒精了。苏伊士城仍然有名存实亡的酒精管制,从移民船时期遗留下来的,酒吧不被允许自称酒吧,必须挂上“小餐馆”或者“饮品店”的名头,也不准公开售卖烈酒和含酒精制品,但所有人都知道一杯“日落沙漠”的主要成分绝对不是菠萝汁。
走廊上空无一人。科西莫和佐惠子到休息室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一个年轻医生,看起来一夜没睡,在闷闷不乐地搅拌一碗米布丁,仿佛那是什么有毒的东西。船长把头探进候诊室,那里更拥挤一些,弥漫着一股柠檬香精的气味,人们都盯着自己的手持终端,哪一个都不是约拿。
“也许他到行星防御部去了,他最近差不多住在里面。”
“会议在今天下午。”科西莫远远看了一眼不对外开放的病房,打消了进去寻找的念头,“他给你留什么消息了吗?”
“他为什么会给我发信息?直到今天都没有人给你一个手持终端吗?”
“照顾我的数据网接入需求大概不在任何人的待办列表上。”
佐惠子询问了值班护士,其中两个记得候诊室一角曾经坐着一个卷发男人,黑色丝质长袍令他比其他人显眼。这人没有抬起过头,更没有靠近护士站,只是看着手持终端,不过她们后来被叫到配药室去了,回来的时候卷发小个子已经不见了。
“有什么人和他说过话吗?”
“我没有留意。”一个护士回答。
“不太记得了,应该没有。”另一个说。
“人工智能可以看到这个房间吗?”
“只能看到护士站,也可以通过桌面终端给病人推送通知,除此之外没有权限。五六年前每个角落都有传感器,后来医院被控告了。”护士耸耸肩。
“我能和你们的人工智能说几句话吗?”
“到这里来。”
科西莫钻进护士站,走到桌面终端前,护士用自己的手持终端碰了碰屏幕一角,画面闪动了一下,显示出一条缓缓波动的蓝色曲线,表明人工智能正在等候指令。
“你好,我想知道医院有多少个出入口。”
蓝线颤动了一下,“主大厅一个,磁悬浮停车区一个,以上都对外开放。员工出入口一个,急救通道两个,只允许医护使用。”
“你认识约拿·德西亚吗?”
“是的,我知道德西亚大使。”
“他离开医院了吗?”
“对不起,我需要法院或者安全部门授权才能透露政府雇员的行踪。”
科西莫翻了个白眼,重新编排措辞:“今天有未授权人员使用员工通道吗?”
“没有。”
“你能为我联系德西亚大使吗?”
“他的手持终端不在线。”
“谢谢。”科西莫说,半是对人工智能,半是对护士。他快步离开候诊室,径直走向停车区,佐惠子跟在后面,问他是不是找到了约拿。
“他肯定没有经过大厅,也没有用员工出入口,唯一的可能就是停车区。人工智能说他的终端离线了,你上一次听到手持终端‘不在线’是什么时候?这只能意味着——”
“绑架。”佐惠子接口,“只有拆掉电源才会彻底‘不在线’。”
“对。我不认为他会主动拆卸电源。”
意料之中,监管停车区的人工智能拒绝告知来往车辆的注册号。佐惠子给她认识的一个军官发了信息,对方答应把这件事告诉行星防御部,但不保证今天内会有答复。两人在停车区转了两圈,仔细搜索地面,希望能发现什么痕迹,但只找到了几个空牛奶盒和一颗孤零零的纽扣。
科西莫返回医院大厅,不抱希望地问了问药剂师和路过的维修工,没有人见过穿黑色长袍的卷发男人。午餐时间来了又去,佐惠子给他买了一块蛋白棒和一袋苹果汁,盯着他吃完。就在科西莫思考要如何闯入行星防御部的时候,佐惠子的手持终端鸣叫起来,是刚才那个军官。约拿并没有如期出席下午的会议,属于城市安全部门的一辆磁悬浮车也不见了,所以这件事已经被情报部门接手,“相关人士”此刻赶往医院。
“相关人士”是一位轻声细语的中年女士,自称“西珊”,肯定不是真实姓名,“西珊”在本地方言里是“沙蜥”的意思。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注意,这位“沙蜥”穿的是便服,款式简单的棕色裙子垂到脚踝。她调出了过往三小时的监控录像,在1146时,约拿和一个穿白色长袍的警卫出现在停车区。他们登上了印着金色蜂巢图案的车,从屏幕上消失了。西珊重放了一次录像,大使走近车子,上去,车门关上,没有胁迫,没有打斗。
“这件事发生之前的10分钟,有人在政府雇员名单里添加了一个名字,尤瑟夫·多默,这个人并不存在。警报没有及时触发,我们怀疑是第四分局做的。他们,”西珊用食指点了点站在磁悬浮车旁边的假警卫,“很可能早在得知会议安排的时候就设计好劫持路径了,如果我来做这件事,我也会假扮成安保人员,说服大使会议临时改期,或者雅西迪母亲突然要见他,诸如此类。”
“这辆车去了哪里?”
“人工智能正在查。”情报处雇员说,碰了碰左耳,科西莫这才留意到她耳后的皮肤鼓起一小块,规整的方形,并不比小指指节更大,很容易被头发遮盖住,天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植入物,这附近多半有不止一条蜥蜴。
“无论是不是第四分局,他们很难离开这个行星。民用航路封得差不多了,小型炮舰更不可能,刚开始加速就会被击落。”佐惠子说。
“留了四条商用航路,南北半球各两个。”西珊回答,“客船都停运了,如果他们打算把大使带到行星以外,只能伪装成商船。”
“有氧舱,我们要找有动物运输许可证的。”科西莫喃喃地说。
“人工智能找到那辆车了,被丢弃在博斯普鲁斯城和苏伊士城之间的隧道入口。离那里最近的商船货仓就是苏伊士城物流中心。”
“你能征用磁悬浮车,对吧?我们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
“有更快的方式,卢康尼先生,到地面上去,一艘穿梭艇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