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8
“联邦公民们。”约拿说。
他的声音非常镇静,向来如此,镜头是他关系最稳定的伴侣,约拿最擅长扮演羽毛光滑的精巧鸣禽,但这个角色不适合今天。今天他需要当一个疲惫的邻家男孩,淋了雨,被扇了一巴掌,在路边等待帮助。
“就在我和各位说话的此刻。”他略作停顿,让观众听一听背景里的嘈杂声音,他身后就是餐厅,士官生们脚步匆匆,头盔和电击枪堆在桌子上,“佩拉军事学院正受到攻击,我们有理由相信PAX-f2当局应该为此负责,除了海军,没有其他政治实体能号令‘黄鼠狼’。是的,为了对付一群孩子,你们的孩子,首都派出了货真价实的特种战术小队。但愿蓝党在听闻商船遇袭的时候也能有这么积极。”
他冲镜头笑了笑。
“我明白你们此刻一定听了不下十个版本的故事,矛头指向新广州,新伊斯坦布尔,通缉犯,我本人,政变,海盗,或者年轻人的愚蠢。如果你们不听一听当事人自己的版本,有失公允。为了和各位说话,学生们黑了一颗卫星,这意味着我们时间不多,覆盖范围也非常有限。孩子们希望各位下载保存这段录像,发送到他们的声音暂时到不了的地方。”
约拿伸手把摄像头转向左边,对准玛歌和她的同伴。四个士官生立即紧张起来,不是藏起双手,就是紧攥着手持终端,仿佛那是手榴弹。约拿劝说他们换上了熨烫平整的学校制服,拆掉手臂上的布条。学生们看起来不能太像“革命者”,三个主要星系的中年人口都不喜欢这个形象。玛歌吞咽了一下,看向约拿,像是在求救,大使冲她微笑,点了点头。
“我的名字是玛歌·科罗根,六年级学生,编号TK-337352。”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把短暂逃逸的信心拽了回来,打开放在面前的箱子,把已经拆除的炸弹零部件哗啦倒了一桌,“我来告诉你们佩拉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错。约拿想,给她足够的时间,也许能成为另一个班纳吉主席。
士官生开始解释炸弹的来由,约拿悄悄后退,溜进走廊里,远远地看了一眼气闸。没有“黄鼠狼”冲进走廊,意味着科西莫至少还活着,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挡住了海军士兵。当然不会有人死去,不是吗?最坏的结果就是昏迷几个小时,在联邦空域里,海军只能使用电击武器和麻醉弹,没有议会授权,致命弹药是被禁止的,但那是以前,宇宙还稍微正常的时候。现在议会就算还没彻底变成橡皮图章,也快了。他的思绪转了几个圈,不可避免地绕回那个吻上,那种骤然爆发的快乐已经退去了,留下不安的残渣。他喜欢亲吻的部分,但不喜欢这个吻暗含的道别成分,科西莫把他抱得那么紧,约拿现在还能隐隐感觉到装甲压在脊骨上,就好像船长认为自己不再有机会回来了。他知道什么约拿没考虑过的事吗?还是单纯太了解海军的行事方式?“屠杀家禽”,科西莫如此描述,为什么选“屠杀”这个字眼?是揶揄还是字面意思?他以前执行过类似的任务吗?大使在走廊和餐厅之间来回踱步,咬着指甲,忽然留意到学生们在看着自己,马上把手插进口袋里,回到餐桌旁边。
“……所有游客都得到了合理的临时安置。”玛歌接着说,“他们不是人质,我们会安排游客与亲属联系,但我们缺少部分药物和婴儿用品,我们请求新伊斯坦布尔尽快以空投方式将物资送达,需求列表稍后将以非加密方式递交雅法·雅西迪母亲。一旦航线安全得到保证,游客可以自由离开。我们呼吁诺曼底军事学院的兄弟姐妹和我们站在一起,促请首都停止攻击佩拉,派出代表与我们谈判,建立调查委员会,翻开未遂爆炸案这块石头。”
约拿轻轻点了一下屏幕,断开了终端和卫星的连接。
“你觉得会有用吗?”一个黑色头发的士官生问,趴在桌子上,枕着自己的手臂。
“取决于你对‘有用’的定义。”约拿坐下来,摊开双手,“如果你想象的是PAX-f2停止这一切,世界变回原先的样子,虽然原先也不怎么好,那不会有用。但你们必须露面,必须让公众听到这些‘没什么用’的呼吁。等政府圈养的媒体开足马力大声指控你们是‘暴徒’——他们一定会这么做,相信我——人们会想起你们的脸,四个年轻学生,五个,加上正在为我们战斗的比约克。他们会想起你们既没有獠牙,也没有特权,只是害怕,困惑,然而毫不退缩,就像一个理想化的他们自己,这会产生一种……阻力。”
“阻力。”玛歌干巴巴地重复,“阻力可不能击退巡洋舰。”
“杰辛达将军倒台是因为他缺巡洋舰吗?”约拿问,语气温和,“我们很容易高估暴力,同时低估一个一个的普通人。舰船需要人去驾驶,军队也并非悬空在社会之外。看看你们自己,在今天之前,谁能想象到佩拉会有反抗?”
趴在桌子上的士官生抬起头来:“可是没有人寻求挑战PAX-f2的权威,大使,我们只是想要一个解释。”
“在首都看来这没有区别。任何不是俯首帖耳的举动,就是挑战。”
“你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不是巫师,所以不要把我的猜想当成预言,但PAX-f2有两个选择,第一是后退,出一份调查报告,没有人真的相信,但是大家都假装信了,事态缓慢平息,可惜这条路蓝党不会选,他们已经和新广州撕破了面子,让步意味着折损他们好不容易靠翻炒沙文主义得来的支持率。我猜他们原本打算先收拾EEM-a1,再回头对付遭到孤立的女王蜂,不过你们给首都甩了一个新变量,感谢概率。第二种可能就是现在正在发生的,否认假旗行动的存在,抓捕学生,暴力镇压,赌雅西迪母亲和班纳吉主席不敢组建联盟,在这一点上,很遗憾,首都赌对了。”
“所以说到底,”玛歌插嘴,“你所谓的‘阻力’没什么用。”
“故事还没结束,士官生。”约拿用食指在桌面上画了一条不存在的直线,“星系和星系之间存在天然的断层线,大的断层源自各行星政府的小断层,它们的行为由更微小的差异所决定,南半球和北半球,这条街和旁边那条街,你和我。共和国的问题在于它无法接受裂痕的存在,认为那是邪恶的、需要修补的缺陷,于是疯狂倾倒‘地球文化遗产’的胶水。联邦之所以维持住了十几年脆弱的平衡,是因为它给了各个板块足够的活动空间,加了自治权的润滑油,当这些条件被改变了,”大使双手做了一个折断树枝的动作,“人们意识到游戏规则改变了,断层重新滑动,小小的推力,或者小小的阻力,足够决定未来十年。”
玛歌挑起眉毛:“这就是为什么你和航联党被踢出游戏了?”
“有可能,但不像共和时期,我们永远有机会返回议会。”
“我不会给你投票。”玛歌宣称。
“我会。”黑头发的士官生说,咯咯笑起来。
约拿跟着露出微笑,正准备说些缓和气氛的话,被走廊那边传来的喧哗打断了。学生们都离开了自己的手持终端,挤进过道里,有人大喊着什么,隔着人群,听不清楚。约拿僵坐在原处,短暂被回忆中的恐惧冻住了,也许科西莫已经死了,士官生们都被炸成碎片,海军士兵正冲进来“解决”余下的问题。约拿强迫自己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脸,甩掉想象中的冰壳,拖着椅子走到人群后面,站上去,伸长脖子看向气闸。
第一眼看上去,士官生们都很好,装甲上有焦痕和凹坑,四五个人的头盔不见了,但都能用自己的两条腿走路。躺在担架上的有两个,一个是比约克,大声指挥周围的学生带上担架“到上面去”,必须在“麻醉弹效力过去之前把黄鼠狼们关起来”。又是一阵忙乱,担架被翻了出来,电击枪被激活,学生们跑出了气闸。
另一个人是科西莫。
学生们突然安静了几秒,才重新发出蜂群般的嗡嗡声。约拿跳下椅子,试图挤到最前面,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声“让他过去!让开!”,士官生们互相推挤,分开了,让出狭窄的空隙。约拿跑到担架旁边,伸出手,收回来,紧抓着衣服下摆。一块碎裂的装甲从担架边缘滑落,掉在地上,当啷一响。
“发生了什么?”
“手持爆破弹,算是幸运,没有直接命中。”
约拿看了一眼科西莫,马上移开目光:“你把这叫做幸运?”
“是的,大使,不然我们需要的就不是担架,是吸尘器了。”
抬着担架的士官生走得很快,约拿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们拐进了一条铺着地毯的走廊,右手边第二扇门就是医疗室。船长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看起来也不像有呼吸,约拿不敢凑近确认。
“海军用了致命弹药?”
“对,实弹。”
损坏的装甲被拆除,担架被推进了医疗舱,那占据了半个房间的机器发出轻柔的蜂鸣声,开始扫描,没过几分钟,人工智能把透明舱门锁上了,开始灌淡绿色的恢复液,一直浸没到科西莫的脖子。这可不是好兆头,医疗舱只有在处理危急状况时才会像制作标本那样把人泡进恢复液里。
“还有别的人受伤吗?”
“比约克,腿上挨了一枪。有几个人被打坏了头盔,我想。”
“而你们只用了麻醉弹。”
“指挥官很坚持。”
约拿想冲医疗舱尖叫,但这除了让他显得像个白痴之外毫无帮助。两个士官生看起来想尽快逃出这个房间,约拿一把抓住其中一个的手臂:“你们抓住所有的‘黄鼠狼’了吗?有多少?麻醉弹需要多久才能代谢完?”
“26个,全部都在了,除非海军派更多人来。两三个小时左右就会醒。”
“你叫什么名字,士官生?”
“德沙法,贾马尔·德沙法。”
“贾马尔,我会待在这里,要是那些恶狗醒了,就来找我。”
“好的,大使阁下。”
门关上了。约拿跌坐在椅子上,不一会儿又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最后在医疗舱旁边坐下来,背靠着合成材料外壳,听着机器运行的咝咝声。难以想象,他想,我竟然规划过接上妈妈,躲到哪个偏远行星去,远离这一切。这从来都不是我的故事。
“你最好快点醒来。”他大声对空气说,医疗舱里发出轻微的切割声,他不想知道那是什么程序,“我们有一个政府要推翻,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对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