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科西莫到达太平洋纪念港的时候,就像约拿承诺的那样,“相关的人”已经在等候了。一个穿着军医制服的小个子,提着一个巨大的医疗包。这人径直走到科西莫身边,抓住他的手臂,没有把他带向“羲和”号,而是船员休息室。
“你是不是——”科西莫开口。
“我是。别多说话,尤其不要提我们共同的朋友的名字。在我们能去任何地方之前,你必须先换掉这套可笑的制服。”
这我能同意。科西莫想,跟在后面。约拿的这位老鼠似的朋友走得飞快,那个看起来沉重的医疗包丝毫没有影响他的速度。白老鼠把手靠近休息室门口的扫描器,让它识别埋植在掌心里的芯片,门滑开了,医生从医疗包里掏出一个氧气面罩,让科西莫戴上。两人溜了进去,横越嘈杂的公共休息室,在打台球和等候拿冷饮的士兵之间穿行,军医假装搀扶着科西莫,后者为了配合,咳嗽了几声。
“不需要。”
“以为会更真实一些。”
“毫无帮助。”
“好吧。”
白老鼠把他推进一个空卧室,锁上门,在控制面板上设置一小时内不得打扰,一小时已经是最大值,海军实在很不喜欢士兵们带薪睡觉。科西莫摘掉面罩,揉了揉被压痛的颧骨。军医把医疗包扔到单人床上,拉开,掏出一套紧紧卷起的飞行员制服和一个黑色头盔,然后从制服内袋里摸出三张金属片,小心放到床上,逐一对齐。
“和那位朋友承诺的一样,这张有三万,这张三万,这张六万,总共十二万单位,不可追踪货币,你待会可以自己找个服务点检查一下,但我没必要撒谎,钱不是我的。你是为他杀人了吗?”
“在你看来十二万就能买一条人命?”
“这个星球上不行,不排除有些地方可以。快换衣服。”
科西莫着手脱掉旧戏服,换上新的。白老鼠飞快地从他手里夺过脱下来的衣物,折好,卷起,整齐码进医疗包里,拉上拉链。
“待在这里,我十二小时后会再回来。”
“不好意思,我的理解是我现在就能离开。”
“我明天才开始上舰值班,提前出现会引起怀疑。我不讨厌我的工作,但也没那么积极。”
“这一整天我能干什么?”
“不知道,不关心,不被抓住就行。要是惹来了警察,我从未见过你,更不认识我们共同的朋友,记住了。”
“如果——”科西莫问道,但瘦老鼠已经走了,白色外套下摆在门缝一闪,消失了。门重新锁上。
控制面板的倒计时还剩52分钟。
科西莫站起来,又坐到床上,把三张金属片收进贴身的口袋里。他现在拥有了一笔父母从未想象过的钱,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并不如此前想象中那么令人激动。可能只是不习惯,等他回到弗宁就会反应过来了。
这个卧室像个单人囚室,除了功能性,什么都没有,本来就是一个供海军士兵临时休息的地方。一张单人床,一张和墙壁焊在一起的桌子,甚至没有椅子,倒是提供了三种不同的安眠药。科西莫逐一拿起来读标签,放回原处,躺下来,闭上眼睛,很快就爬起来,烦躁地呼了一口气,用力拍打控制面板,出去了。
噪音涌来,许多人在密闭室内说话的嗡嗡声,酒杯底碰上桌面,球杆击中8号球,空气里有一股草药燃烧的气味,有人违规抽过某种烟草,过滤系统奋力运作,但还没能完全清除焦味。吧台旁边有一排小隔间,经常被误认作洗手间,实际上是通讯室,提供免费的跨星系通讯,不过只允许发送文字信息,声音和影像都要额外付款,而且按秒计费。右边两个隔间都是空着的,科西莫走进最右边的那一个,关上门,公共休息室的噪声立即消失了。他碰了碰屏幕,唤醒机器,着手输入一长串数字和字母,先是“AUS”,表示星系外通讯,然后是非联邦行星的统一代号,“979”,加上弗宁的代码,最后才是菲菲手持终端的编号。
回来路上。大概三十个标准日到北半球。他写道,空着“发件人”的那一栏,直接点了发送。PAX-f2和那块鱼油岩石之间有20分钟的通讯延迟,科西莫支着下巴,想象着这个短短的句子混在其他数千兆字节数据里被送入通讯塔,抛给中转站,钻进隧道,奔向下一个中转站,经过军舰接力,甩向弗宁南半球唯一的超空间通讯塔,最后分配给行星内网络。
回复是1小时39分后来的,同样匿名:会为你开一瓶酒。新委托正在洽谈,留给你,动作快点,30天内“翠鸟”号必须出现在太空港。
他已经不需要委托了,接下来三年都不需要,但他当然不会这么写出来。“翠鸟”的事最好当面说,佐以一条肥嫩烤鱼,还有一大杯威士忌。科西莫飞快敲出谢了,到时见,已离开公共终端,切勿回复,走出隔间,拉了拉制服上衣,离开了休息室。白老鼠可不能指望他在牢房里呆一整天。
航空港外首先吸引他注意力的是餐厅和茶室,桌椅摆在户外,被浓厚树荫覆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把头盔带出来,但约拿不在,根本没人留意他,加上这身飞行员制服,他仅仅是航空港附近成百上千位休假官兵之中毫无特征的一个。科西莫选了一家挤满士兵的小茶室,窥视其他顾客桌上的食物,点了同样的茶和点心。茶是淡绿色的,有一股暴晒过后草地的气味,他靠在绑着软垫的椅子里,看着头顶上的宽阔树冠,想象在这种地方长大是什么感觉,想象小小的约拿跑过人行道,钻进糖果店。想象二十来岁的约拿在矮桌对面坐下,抬头去看同一棵树。
“萨撒里先生?”
他已经快忘了这个蠢名字了,被叫了第二次才反应过来。科西莫转向声音的来源,两张桌子开外,在一群像小麻雀一样嘈杂的军官之中,叶玛亚·德罗沙少尉冲他挥手。科西莫对她微笑,点了点头,希望她不会过来,但这种希望马上就落空了。
“你也休假了吗?”她问,拉开科西莫对面的椅子,坐下。她没再绑发髻,棕色长发草草扎成马尾,在斑驳阳光里看起来和浓茶的颜色一样。
“对,还剩十个小时左右。你呢?”
“四十八,不过几个朋友被紧急召回,明天一早出港,所以来这里见个面。”
“这种时候被紧急召回挺少见的。”
“我们也这么想。说是护航任务,但据我所知这周内都没有叫得上名字的政府雇员计划离开PAX。格里芬——这是我男朋友,他说要走的是阿妮塔·李克特,第一分局内政司的那个。不过他很喜欢看古怪网站上的小道消息,上周还告诉我诺亚·德西亚把自己的一部分脊骨换成了钛金属,这显然不是真的。”
科西莫盯着茶壶,假装对上面的花纹大感兴趣,压下脑海里虚构的警报声:“夸张的故事总是很有市场。”
“你想过来我们那桌吗?格里芬会很高兴认识你的。”
“谢谢,不了,你说得没错,我太老了,只会扫你们的兴。”
“别这么说,我还是很喜欢和你聊天的。”
“可以算作一种人道主义援助。”
少尉笑起来,回到她的朋友那里去了。科西莫坐在原处,强迫自己把剩下的茶喝完,再等了十来分钟,这才结账离开,不紧不慢地往太空港的方向走,假装浏览沿路的橱窗,一转过街角就立即拔腿狂奔,冲进航站楼。他需要找货船泊位,那里的控制终端可以查到所有出港船只,理论上来说有密码保护,但根本没人遵守规定,像太平洋这样的大港,使用频率太高了,没人愿意浪费时间反复登录又退出。
和预料中一样,第一个泊位的第一个终端就能打开数据库。科西莫尝试了“阿妮塔”的几种拼法,第三次就撞对了。阿妮塔·李克特和希林·李克特,订了一艘私人客运船,“白天鹅”号,注册地是EEM-a1的沙面港。乘客名单里并没有约拿,当然没有,已知宇宙里不会有偷渡客在出发前通知海关。预定出发时间是明天早上,算上时差,是北半球凌晨四点左右。他能赶上。
但是他没有理由赶去,不是吗?钱已经到手了,是一笔少见的好交易,但如果科西莫继续提供协议之外的服务,那会变成一笔惊人的蠢交易。再说,他唯一的信息来源是德罗沙少尉,也许海军的目标并不是约拿,也许为辞职的官员护航是海军的标准流程。
也许联邦舰队不会使用暴力,也许这个世界由棉花糖组成,人们死去的时候会变成闪闪发亮的糖粉。
他跟在一群神色疲惫的机械师后面回到船员休息室,把剩下的时间都花在琢磨航线上。军医再次出现的时候,休息室里已经不剩多少人了,不是回到船上,就是去了餐厅和酒吧。白老鼠从后勤人员电梯把他带进“羲和”号,从维修通道潜进护卫舰所在的停机坪。起飞检查花了三十五分钟,科西莫在北半球的暮色中起飞,在远地轨道上找了个位置,等待着。
“白天鹅”号出现的时候,一艘蛰伏在加油站附近的海军驱逐舰也启动了引擎,悄悄跟在客船后面,“F.S.F. 墨尔本”号,属于EEM星系驻军,和德罗沙少尉所说的一样,比计划提早了三十多个小时返回新广州。
计划有变,别等我,别回复。科西莫最后往弗宁发了一条消息,关闭了所有收发频道,检查了武器库存,呼了一口气,驶向跃迁隧道。
——
“……我们会非常感激地接受你的帮助,船长。”
约拿的声音从通讯频道里传来,科西莫冲屏幕微笑,过了一会才记起对面看不见,清了清喉咙。
“稍后会给你寄送账单。在此之前,‘白天鹅’号,把引擎功率开到最大,向EEM-a1逃跑,因为很快——”
他不需要说完下半句话,因为“墨尔本”号已经从隧道里出来了,就像旧电影里的深海怪物,露出了弧形的船艏。
“那是不是——”约拿问。
“跑!现在!”
亮蓝色的货船像白热的子弹一样掠过屏幕,奔向EEM-a1,按照这个速度,三十分钟内就能到达。战斗机掉头返回母舰,“墨尔本”号发射了导弹,科西莫把护卫舰卡在导弹轨迹和客运船的推进器尾迹之间,放了弹仓里三分之一的干扰弹,导弹散开了,晕头转向地追逐那些模拟辐射源的小东西。但是下一批导弹已经来了,他不得不再发射了一批干扰弹,另外浪费了两枚导弹,击落漏网的弹头。
这不是办法。他想,盯着“白天鹅”的飞行路线,它太慢了。和护卫舰比起来,联邦驱逐舰有接近无限的弹药,它已经完全离开了隧道,庞大的能源心脏只需要几分钟就能输出100%的功率,追上客船就是几分钟内的事。
干扰弹用完了。科西莫切换到导弹,效率没那么高,但还能撑一小会儿,三分钟,也许,如果今天运气很好的话,五分钟。
一阵巨响,伴随着警报。护卫舰被击中了,不算严重,尾部一个舱室被掀开了,舰载电脑自动封上了整个区域。他丢失了一些备用制氧原料,但这并不是他现在关心的事。
“科西莫?”
“也许你没有留意,我有点忙,大使阁下。”
“我知道,只是想说,谢谢,免得没有机会。”
这可不是我想象中的结局。科西莫想,传感器又发出警告,但这次不是导弹,有什么比导弹大得多的东西出现了,两个。他皱起眉,不太能理解面前的数据,于是打开了光学传感器,然后倒抽了一口气。
“看在概率份上。”在通讯频道里,约拿悄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