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公共频道相当安静,并没有通缉令,暂时。因为远离常用航道,连其他船只的通讯也不常听得到。不过安全起见,科西莫还是更换了应答器,相当麻烦。他们总共浪费了宝贵的四小时,逐步关闭反应堆,切断电源,再手动解除二十层荆棘似的安全程序,切断后备电源。灯光熄灭,人工重力消失,维生系统停摆,“翠鸟”像块冰冷的垃圾一样在真空之中漂浮。约拿穿着航天服,飘在主控室中央,想象着自己是一块类似的废品,没有动能,没有方向,只是存在着。
舱内还有空气,他能听见科西莫在某处敲击金属物的当当声,过了一会,又变成了电动螺丝刀的噪音。航天服其实没有必要,但科西莫非常坚持,声称这是“恰当的流程”。约拿想指出在太空里拆卸应答器本身就已经践踏了普遍认定的所有“恰当流程”。他从没想象过应答器能换,在他的印象里,那是和动力系统焊在一起的,也许并不是真的电焊,但总之不能在船坞以外的地方拆下来,据闻会导致动力系统锁死,反应堆关闭,通讯系统自动向所有频道广播飞船的坐标,呼唤执法人员。也有版本说飞船会自动前往最近的跃迁隧道,不允许改变航向。不管是哪个版本,到了故事的结尾,第三分局航空管理司总会炸开舱门,拘捕船上的每一个人。
以上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约拿不由得怀疑航管司故意散布虚构故事,用于吓阻那些仍然对联邦执法能力怀有敬意的船员。科西莫回来了,电力也是,空气过滤器嗡嗡运转。船长摘下头盔,瞥了约拿一眼,什么都没说,轻轻踢了一下舱壁,把自己送到主控台前。
“我们现在叫什么?”约拿问。
“没有‘我们’。”科西莫说,眼睛看着屏幕,语气平静,“你付了钱,所以我按约定提供交通方式。我和你不是一伙的。”
“过度反应,而且很伤人。”
“不是对你本人有什么意见,只是重申服务条款,避免日后争执。”
“跟我说说你以前受伤害的经历,船长。也许我能用甜美的话语重塑你对人类的信心,连诺亚都很难否认我的‘甜美’。”
“不了,谢谢,你自己留着。”科西莫把屏幕转过来,让约拿看左上角:“这艘船现在叫‘金羊毛’号,属于一位CENT-b3食品商,注册文件齐全,进入首都空域不会有问题。私人船比较容易招来海盗,但是不太会引起政府的注意,我相信我们的问题来自后者,而不是前者。”
“明智判断。”
“约拿,小心。”
他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当然来不及,科西莫特意没给他时间。飞船的核能心脏重新起搏,三个推进器同时启动,重力恢复,约拿重重摔到地上,躺在原地,等待身体和大脑理解突然改变的物理规则。
“告诉我你不打算一路上都这样玩,船长。”
“不能保证。”
幼稚,但是符合约拿对海军的印象。当一群年轻士官生被关在密闭空间里,400个人工模拟的日夜,眼前除了太空就是控制台和白色舱壁,不能指望他们发展出健康的幽默感。约拿坐起来,摘掉头盔,深呼吸了几次。即使在较为舒适的1.5G环境里,这套航天服仍然感觉像小型铸铁囚笼,很可能是从某个被人遗忘的仓库里偷出来的过时库存,十几年前成本最低的型号。约拿从中挣脱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还不慎扭到右手手腕。科西莫看起来并不急着脱掉这层白色软壳,只摘掉了手套,往导航系统里输入坐标。约拿挤到他旁边,揉着手腕,看着屏幕上的蓝绿色线条。
“跟我说说航线。你说要延迟80个标准时,为什么?哪里走远了?”
他已经准备好了对付船长的拒绝和讽刺,不过科西莫只是叹了口气,放大了其中一个窗口,屏幕一下子被航线占满:“从这个星系到PAX,大部分货船会走‘基里安之门’,这里,”科西莫的食指碰了碰靠近左下角的白色三角形,“两艘联邦巡洋舰长期驻扎在那里,我上次经过的时候,是‘波士顿’号和它的姐妹舰‘重庆’号,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今年建了一个新的太空站,既是海关,又是哨站,军舰只会变多,不会变少。无论如何,和你没有关系,我准备带你从这里,”船长敲了敲屏幕上方,那里并没有三角形,“回到首都。”
“这里没有隧道。”
“有,只是不太稳定,行内人叫它‘活板门’。航管司的书呆子认为这个隧道在155个标准年内有坍塌的危险,没有在民用星图上标示。”
“坍塌?”
“有这个风险,不等于随时坍塌,航管司能接受的风险边际太窄了。”
“我并不十分想踏出这个风险边际。”
“特别大的船才会有危险,至少到‘八幡’级或者以上的军舰,搭载太多燃料芯。我的船太小了,就算在里面爆炸了也不会扰动隧道。”
“你以前走过这扇所谓活板门吗?”
“走过,十几次了。”
“航管司的评估是多少年前做的?”
“不知道,三十年前?就算是五十年前做的,到现在还留给我们105年。”
“你从来没有听说过概率,对吧?”
“概率一直都对我很友好。”科西莫稍作停顿,约拿大致猜到他下一句会说什么了,提前翻了白眼,“直到遇上你,大使阁下。”
“通过隧道要多久?”
“在里面,主观感知时间是四个标准时左右,在外面,就和其他隧道一样,不到一秒。如果你不想冒这个险,我们总是可以走‘基里安之门’,冒另外一种险。”
从PAX来的信息,尤其是军方通讯,都要经过两艘巡洋舰中转,不论“黄埔”号得到什么指令,“波士顿”号和“重庆”号一定也知道,放行那艘无名突击舰的肯定也是它们。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黄埔”号并不急着追击,任何头脑正常的指挥官都会判定约拿无法逃脱联邦巡洋舰,两艘。
“我们走活板门。”约拿说,快速而干脆,假装这是他本人的聪慧决定,假装自己并非别无选择,“顺便给我看看武器和食物库存。”
“没什么值得看的,六枚‘跳蛛’导弹。四把近距离机枪,自动热源追踪,几千发子弹,足够对付强行登舰的海盗。如果实在很绝望,也可以试试炸开别人的气闸,但对军舰没什么作用。食物和饮用水足够二十个人开一个月派对,而我们整个航程最多两周。”
“听起来不错。还有一件事,给我这艘船的管理权限。”
科西莫盯着他看了很久,带着那种介于好笑和牙髓炎之间的表情,就和约拿在海滩上宣布立即逃离弗宁时一样。船长挪动了一下,很可能想交抱起手臂,被航天服卡住了,只好又放下来:“大使阁下,恐怕你只能考虑现场把我杀死,暴力接管这艘船。”
“不需要所有权限,我不是很擅长政变,你从我的履历能看出来。我只是需要确保这艘船真的在往你所宣称的方向飞行。”
“留意这边这个奇妙的屏幕,它的存在意义就是展示航线——”
“考虑一下这个可能性。”约拿打断了他,“假如我们——当我们再次受到追击,我敢肯定这件事一定会发生。如果你不幸受伤或者昏迷,你会很后悔没给我一点管理权限。你可以自己留着动力系统,但至少给我通讯系统和武器系统的使用权,让我可以还击,最佳情况用言语,最坏情况用导弹。这确实是一艘小船,但对一个人来说还是太大了,你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停在这里刚刚好,再多一句会显得像七岁儿童打滚勒索糖果,约拿的直觉这么判定。然而船长看起来不为所动,于是大使忍不住补了一句:“我给你的钱已经足够买下半艘船,别以为我不知道市价。”
“你在议会发表高论的时候,人们竟然不想扇你耳光吗?”
“我曾经是个议员,永远有人想扇我耳光,这是写在职业描述里的。”
“好处是人们常常按你说的做。”
“我可没经历过这种好事。”
科西莫耸耸肩,好像已经对这个话题感到厌倦:“把手放到这里。”
约拿花了令人尴尬的十几秒才明白对方的意思,赶快把右手按在主控台的感应器上,也许太急了,手掌猛拍在透明合成材料上,发出很响的声音。科西莫哼了一声,听着像嘲笑,也像叹气。舰载电脑录入了约拿的指纹,继而扫描了他的脸和虹膜。科西莫把他添加到船员名单里,当着他的面删除几乎所有系统访问许可,仅仅保留了最低限度的管理权限。约拿·德西亚能够收发超空间信息,可以开启全频段广播,可以打开和关闭气闸,可以使用医疗舱,可以操控机枪,但不能染指导弹。
“我认为——”约拿开口。
“如果我是你,我会说‘谢谢你,船长’,然后闭嘴。”
“我学不会闭嘴,船长。人们时常说这是我唯一的缺点。”
“唯一的?‘人们’确定吗?”
“其余的你可以慢慢探索。”
“如果我是个轻浮的人,我会以为你在和我调情,大使阁下。”
“你是吗?”
“你可以慢慢探索。”
拙劣。约拿想,岔开了话题:“医疗舱在哪里?”
“厨房旁边。你怎么了吗?”
“提前看看有没有妈妈需要的东西。”
“不要期望太高。”
很低,并且越来越低。约拿离开了主控室,拖着那套无用的航天服,手腕处的密封圈磕在地上,当哐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