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穿梭艇掠过贯穿赤道的山脉,正好骑在晨昏线上。山顶的雪盖映着恒星的光,泛出火焰一般的橙红色。一群斑头雁出现在不远处,在和舷窗齐平的高度滑翔,科西莫隐隐觉得自己听到了它们的叫声,但没有完全醒来。南半球已经是初冬,小船在湖边结霜的枯草里降落,从结了薄冰的水面上吹起一大蓬雪粉。科西莫揉了揉脖子和肩膀,捡起滚到地上的头盔,但约拿碰了碰他的手臂,说“这里不需要”,于是他把头盔拎在手里,拉紧制服外套,走进舱外寒冷干燥的清晨。
枯叶深及脚踝,软而脆,底下是碎石,天气暖和的时候应该是受欢迎的散步地点,现在看起来像是有好几个月没人走过了。房屋藏在树林里,门窗紧锁,细长的划艇放在前院,盖着防尘罩,也披着厚厚一层落叶。唯一一栋亮着灯的房子紧贴湖岸,门前有一个小码头,缆绳和平底小船都被冻住了。约拿走上漆成明黄色的木楼梯,站到传感器前面,摄像头旋转了一下,不动了,在楼上某处,一只狗吠叫起来。
匆匆的脚步声靠近大门,它唰地滑开了,一个穿格子睡袍的女人冲出来,抱住了约拿。一个男人跟在后面,穿着薄毛衣和毛绒睡裤。等女人松开手,他紧接着拥抱了约拿,把大使带进厨房。科西莫小心蹭掉靴子上的泥和碎石,走进客厅里,站在他认为最不显眼的角落,那里竟然已经有人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裹着长长的毛毯,瞪大眼睛看着科西莫。船长张开嘴,闭上,不知道该不该说话。男孩沉默地拉扯毯子,收起太长的尾巴,打了个“过来”的手势,科西莫站到他旁边,做了个“谢谢”的口型,男孩严肃地点头,重新把目光转向厨房里的大人。科西莫把头盔放到沙发上,双手背在腰后,也看着同样的方向。
“……就会错过我们。”穿着睡袍的女人说,把三个茶杯放到料理台上,让丈夫往里面倒热茶,“明天就走,东西以后再搬过去,我已经和那边的学校谈过了,路易下周就能在新学校上课。”
约拿提了几个科西莫从没听过的名字,问这些人的去向,女人侧着头,像是不希望再听到这些姓名,“入狱。”她说,“走了,辞职了,走了,也走了。我给你节省一点时间,北二区的检察官几乎全部辞职,只剩下两个刚毕业的。”
短暂的安静,三个人都盯着自己的茶杯。女主人忽然抬起头,目光落到科西莫身上:“那是谁?安全吗?”
“从弗宁大使馆带来的警卫,没事,阿妮塔,他懂得保持沉默。”
女人这才发现科西莫旁边的男孩,皱起眉:“路易,你在这里干什么?回楼上去。”
男孩撅起嘴唇,摇头。阿妮塔和丈夫交换了一个眼色,叹了口气,重新转向约拿。
“你去哪里了?新闻里说你失踪了,海军说你没有把行程报给他们。”
约拿简略给她讲了从弗宁到PAX的曲折旅程,没提雇佣科西莫和遭遇海盗的部分,详细复述了和诺亚的对话。从阿妮塔的表情看来,约拿描述的不像是弟弟和政敌,更像是一个不幸感染雷金纳真菌,从肠道开始被快速腐蚀的病人。
“老实说,诺亚刚开始对记者大谈‘尊严’和‘恢复荣光’的时候,我以为只是策略。”
“你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约拿说,“更老实地说,如果我的主要支持者不是金融界和跨星系居住的联邦选民,我也会时不时提两句地球,当然不会像诺亚那么夸张,但我也不会抵挡得住逗弄民粹的诱惑。”
“疯牛。”
“牛是疯了,但把它放出来的人每次都不认为自己会被捅穿。”约拿玩弄着茶匙,当当作响,“要是认真玩起来,诺亚任何时候都比不上我,你们不觉得吗?我可以把自己包装成一个王子,把他衬得像个连自己有几根手指都数不清的军阀。”
阿妮塔嗤笑起来,她的丈夫对着茶杯发笑,摇着头。
约拿放下茶匙,“诺亚说他去了筹款晚宴,就是出事那晚,有这个活动吗?”
“这部分是真的,邀请函提早三个月就发了。而且蓝党请来了乐队,‘红移’,你应该没听说过,半年前才走红的。媒体都去了,整个晚宴全程直播,无人机比人还多。我不认为诺亚有机会偷偷溜到德辛塔法官家里,如果你怀疑这个的话。”
“法医判定死因是心肌梗塞,但是妈妈自从手术之后就植入了监测芯片,电子管家也都设置了紧急医学干预程序,我不认为……我不知道,但是所有这些——”
“即使有‘所有这些’机器和技术,人仍然会死去,约拿。法医找不到他杀的证据,监测器的数据是不能修改的,改了也会留下痕迹,死因也符合过往病史。”
“法医可以被收买。希林在警察局还有线人吗?”
“有,也没有。”穿毛衣的男人说,科西莫推测他就是‘希林’,“他不会和我说话的,他还想保住自己的工作。阿妮塔和我现在就是‘传染病人’,人人都怕得罪蓝党。如果不是因为缺检察官,阿妮塔可能已经被安上逃税之类的罪名关起来了。”
没有人再说话,沉默大概持续了十分钟。科西莫旁边的小男孩忽然丢掉毛毯,跑进厨房,要求吃早餐。希林把儿子抱到料理台上,给他热牛奶,滋滋地煎鸡蛋。阿妮塔拿出一个新杯子,倒了茶,把三块奶油甜酥饼放到茶碟上,端给科西莫。船长咕哝着道谢,坐到沙发上,双手握着杯子,感觉比站着的时候还不自在。
“难以置信。”约拿忽然说,声音很小,更像是不小心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
“也不算。”阿妮塔把手搭到他的手臂上,“诺亚,还有我们可爱的蓝党对手们,也不是昨天才变成这样的,我想我们早就看得出会有这一天,只是我们故意闭着眼睛。”
“‘不至于’,‘总不会……’,‘有人会做点什么的吧’。”希林接口,每说一个短句就用锅铲敲一下平底锅。路易咯咯笑起来,跟着用勺子敲餐盘,希林冲他摇头,按住了男孩的手。
“你应该跟我们一起走。”阿妮塔说,凑近了约拿,“到EEM-a1去,如果事情变得……这么说吧,如果已知宇宙里还有哪个地方能挣脱首都伸得太长的手,那就是新广州。我们订了私人船,多一个人,”她瞥了科西莫一眼,“多两个人也不会被海关察觉。”
约拿没有回答,交抱起双臂,盯着窗外。
“她是对的。”希林补充,“你在这里也不安全了,约拿。不一定因为诺亚,他反而不敢对你做什么,免得变成媒体和选民的首要怀疑对象。但第四分局可能会寻求用某种方式把你‘控制’起来,纯粹因为你是对蓝党的潜在威胁。”
科西莫盯着大使,过了一会,约拿转过头来,也看着他。
“我想和我的保镖私下谈谈。”
阿妮塔点点头,指了指厨房和客厅之间的小侧门。科西莫站起来,跟着约拿出去了。侧门通往一个荒芜的小花园,风比对着湖的那一边小一些,但和温暖的客厅比起来,仍然像揍在鼻子上的一拳。篱笆旁边残留着一丛干枯已久的鼠尾草,一辆白色自行车翻倒在地上,从尺寸看来,是路易的车。约拿低着头,用鞋尖拨弄枯草。
科西莫清了清喉咙,约拿抬头看他,抿着嘴唇,仿佛等着科西莫给他一巴掌。
“我不会跟你去EEM-a1,你明白的。我遵守了协定,现在轮到你兑现承诺。”
“我知道,我会的。”约拿深吸了一口气,“你觉得他们说得对吗?我应该走吗?”
“我不能替你下决定。”
“我也不需要你这么做。只是,作为一个士兵,或者作为走私犯,你对情况的判断是什么?”
“如果我是你的护卫队队长,我从一开始就不会让你进大气层。作为码头老鼠,我认为那家人给你提供了绝佳机会,在任何港口,家庭引起的怀疑是最少的。你可以考虑打扮成小孩的私人教师,跟在父母后面,尽量不说话。”
“可是妈妈的——”
“假设你现在找到了证据,也找来了法医,那人承认造假,你能说服法医上庭作证吗?法庭还可靠吗?能像你母亲在世时那样支持你挑战执政党吗?”科西莫停下来,重新思考措辞,“你自己也想到了,你只是想别人告诉你。”
约拿扭头去看远处的树林,过了许久,才把目光转回来,伸出手。
“谢谢你,上尉。你是个很好的旅伴,我很遗憾我们要在这里道别了。”
科西莫握住他的手,等了几秒,干脆把他拉过来,抱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背。约拿显然没有预想到这一步,僵住了,然后才放松下来,微微发着抖,不知道是因为气温,还是因为科西莫。有那么一瞬间科西莫差点想把鼻子埋进他的卷发里,及时制止了自己,轻轻推开约拿,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你是已知宇宙里最糟糕的旅伴,但你至少给我提供了很多酒后谈资。”
“等你回到太平洋纪念港,先去找’羲和‘号,我会向……相关的人交代钱和飞船的事。你会得到一艘护卫舰,对走私犯来说,比商船更有用,我希望。”
“祝你好运,大使阁下。”
约拿冲他微笑,短暂地露出酒窝。科西莫站在篱笆旁边,看着他回到房子里去。阿妮塔和希林的脸从厨房窗口出现,好奇地看了他一会,拉上了遮光板。船长推开摇摇晃晃的花园门,独自返回湖边,钻进穿梭艇。天已经完全亮了,阳光驱散了冻雾,山脉投下幽深的阴影。他顶着寒风起飞,指示人工智能休眠,切换成手动驾驶,好让手上有点事做,不至于整个航程都去想约拿·德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