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酒瓶空了。约拿困倦地闭上眼睛,随后惊醒。他应该没有睡着太久,因为科西莫还坐在原来的地方,看起来也快要睡过去了。
“你的船。”约拿听见自己说,“我很遗憾。”
科西莫在沙发里挪动,寻找舒适的姿势,最后把头和左肩靠在软垫上,看着约拿:“考虑目前的情况,和你的状态,还有恰当的礼节,我应该回答‘不是你的错’,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你的错。你欠我超过三百个小时的报酬,只是粗略估算,不作为最终偿付数额参考。还有一艘船,这艘船必须是II级以上商船,并处于可航行状态。你看,我也不是不会说你的语言。”
约拿大笑起来,蜷缩着,浑身发抖,差点喘不上气。等他强迫自己安静下来,科西莫正忧虑地看着他,略微往后仰,似乎不想离他太近。约拿手脚并用爬到沙发另一端,靠在船长旁边,抓住他的手肘,不给他起身走开的机会:“不错。那我们来谈谈交易,科西莫。”
“最好睡一觉之后再谈,不然我可能骗光你的信托基金。”
“尽管试。酒精通常能帮我更好运转。”约拿盯着科西莫的眼睛,蓝色,要是更深一些,会更受首都社交圈的欢迎,“我们原来的合约显然失效了,但我希望继续雇佣你,作为我的私人飞行员、助手和保镖,如果你不喜欢这些头衔,我们可以换一个,暴力秘书听起来也不错。”
他预计科西莫会被逗笑,但船长抿紧了嘴唇,眼睛看向别的地方,过了好一会才转回来,这通常是人们表示拒绝的前置信号:“听着,我只是想赚点小钱,不想和你的议会,或者你的弟弟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扯上关系。”
“尊敬的船长,曾经的上尉,亲爱的科西莫。”约拿变换着语调,像是在唱歌,“这个宇宙里并不存在‘只是赚点小钱,离PAX远远的’这种好事,首都和它的政治无处不在,首都是一个……黑洞,周围的星星都被迫绕着它旋转,随时可能被吞噬,人们还认为这是正当的。你可以躲在那个鱼油行星上,直到PAX再次攥住你的脖子,PAX永远会来的。”
“我也可以一直逃跑。”
“据我所知,你没有船。而你重新获得一艘飞船的最快方法,就是通过我。”
科西莫笑起来,露出了犬齿,更像是示威:“约拿,你的过往履历很没有说服力。”
我不擅长这种码头风格谈判。约拿告诉自己,决定从另一个角度对上尉发起进攻,首先需要引起同情,露出比喻意义上的肚皮:“我不能……我的意思是,我必须去妈妈的葬礼。那段新闻是好几天前的,按照现在的速度,我需要一个小型奇迹才能赶得上葬礼。很可能要中途闯进去,像往常一样被媒体吊起来嘲笑三天。”他吸了吸鼻子,“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去,科西莫。”
他能看见这几句话生效,就像拿火焰喷枪对准一小块冰。船长的脸色重新变得忧虑,审视着约拿,仿佛在评估一个随时会受压破裂的阀门。约拿希望自己此刻表现出了足够多的故障迹象。
“如果你觉得你需要保镖,你有很多比我更好的选择。而且蓝党似乎并不打算暗杀你,你自己说的。”
“那是妈妈去世之前。”约拿说,“现在我并不仅仅是‘需要一个保镖’,我不信任其他人。”
“最好也不要对我抱有什么信心,我只是为了钱而已。”
“良好的动机。我弟弟从不说自己要钱,整天谈论地球文明、‘人类的团结’和遥远的星星。‘为了钱’的人只是为了钱,‘为了遥远星辰’的‘伟人’们既要钱,通常也要很多人的小命。”约拿攥紧了科西莫的手肘,“只到葬礼之后,好吗?我并不需要你宣誓效忠,也不需要你举着喇叭宣讲我的执政纲要。保证我活着落地,再保证我活着离境,和我们原先的安排差不多,甚至更简单了一些。”
“约拿。”
“我非常害怕。”约拿脱口而出,甚至没有事先评估这句话是否有所助益,“你也应该非常害怕。老共和国的坟墓本来就很浅,现在它的尸体已经爬出来了,戴着一个新面具,披着三色旗。我不知道这次人们还能不能挑战它。”
“为什么要挑战?如果我是你,我早就消失了,找一个没有编号的行星,在房子周围架上机枪,再养一群羊。”
约拿想起大海,远离赤道,即使在北半球的夏季也时常被冷雨笼罩。在偶尔的晴天里,近处的海水像熔融的绿松石。但阴天比晴天多多了,他沿着崖边小路散步,裹着雨衣,诺亚嘲笑他像一个缓缓移动的蘑菇,警告约拿留意远处的风暴云。弟弟没有带雨衣,不知道是傲慢还是蠢笨,但还是跟在他后面,背着两人份的水和真空餐包。两人爬到高耸的通讯塔下面,再往前就是共和国海军的驻地,有三个发射井,正在建第四个。白色高墙截断了稀疏的树林。雨变得更大,湿润的黑色岩石在灰绿色的海水里若隐若现,大浪拍打悬崖。
“有个地方叫贝岛,你记得吗?常常用巨幅广告铺满航空港的,不是某一个岛屿,整个行星就叫这个名字。现在是联邦的一部分,我忘了编号,从来没记住过。妈妈每年都带我们去那里度假,入境要排很久的队,后来海军以‘协助共和国公民’为名,在航空港里设了第二个海关,当地人静坐抗议了一周,但他们必须靠旅游业维生,当地政府也只能接受事实上的非法驻军。”科西莫响亮地哼了一声,约拿也笑起来,“是的,然后什么都来了,超空间通讯塔,军用航空港,漂亮的度假区,当然由PAX的商人投资。银行和物流服务跟在商人后面来了,大使馆成为了实际上的行政中心,我们都很熟悉这种故事。我的重点是,船长。”约拿松开了科西莫的手肘,用食指戳船长的胸口,仿佛这是他的罪责,“没有人能安安静静地在任何地方养羊,科西莫。没有人能逃得足够远,共和国只能从里面被制止,21人议事会是这么相信的,妈妈曾经是议事会的一员。”
在约拿的经验里,人们听到最后这句话的反应大致分成两种,最常见的一种是立即面露敬畏,第二种是假装毫不在意,不过在接下来的几天或几个月里用各种方式打探关于妈妈的一切,往善良的方向想,也许是打算向朋友炫耀,往坏的方向想,大概是想卖给媒体。而科西莫是全新的第三种:叹气,眼睛看向天花板,仿佛在寻求概率的眷顾,帮他远离约拿和约拿所代表的一切。
“我没有主动选择成为我母亲的孩子,你能明白吧?这不是我的错,至少有一大半不是。有时候我希望她挑了别的捐赠者,妈妈决定怀孕的时候没有固定的性伴侣,她去乔治城总医院选了一小管——”
“好的,令人入迷,激动人心,我不需要知道更多。”科西莫双手扶着脑袋,看着自己的膝盖,“只到葬礼之后,我同意,在那之前,我会当你的保镖。但我不负责带你离开PAX,你自己想办法。我们的鞋底碰到行星地面的那一瞬间,交易就结束了,钱货两讫。你继续拯救联邦,或者民主什么的,我继续我的犯罪生涯,等你当上总统了,给我发一份赦免书,除此之外不要再想起我。”
“看在概率分上。”约拿摇摇头,对他伸出手,“你不可理喻。”
“对你有同样的看法。”科西莫握住他的手,用力攥了一下,“成交。”
“我希望我们有更多酒。”
“这是一艘海军巡洋舰,不要要求太多了。”
“如果搜查每个士兵的卧舱,应该能找到超过一千瓶。”
“也是最快引起哗变的方式。”
约拿呼了一口气,躺下,把抱枕塞到脑后,轻轻踢了一下科西莫的大腿:“今晚我喜欢沙发。你可以到床上去睡,请关上灯。”
对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才站起来,走到控制面板那里,把灯光亮度调到最低。约拿听见他脱掉衣服的窸窣,还有被子的沙沙声。船长仍然非常安静,如果不是翻身的声音,约拿会以为他已经不在卧舱里。
“科西莫?”
叹气。“也许我应该到餐厅去,那里肯定更安静一些。”
“你有读过火星内战的事吗?”
“我以为睡前故事时间已经结束了。”
“有还是没有?”
“有,不过不超过共和国图书馆让我看的部分。”
“他们一度很快乐,不是吗?火星生态圈里的人,在他们之前,从来没有人在母星以外生活,没有人能想象一个地球以外的世界。地球也一样激动,《现在,通往星辰之路》,那篇笨演说,博物馆里不停地重放。人们甚至幻想找到外星智慧生物,但是到现在都只有我们,开着我们的密闭小船,像癌症一样从一块石头感染到下一块石头。”
“公平而言,人们发现了很多真菌和病毒,虽然是用最糟糕的方式发现的。”
“然后,故事来到了一个接一个幸福的结局,人们推翻了行政官,组建商贸联盟,幸福结局。然后解散商贸联盟,建立共和国,幸福结局。接着砍掉枯树一样的共和国,幸福结局,联邦又举起了文明的火炬。问题是当你宣称自己就是命中注定的快乐终点,故事就讲不下去了。”
“如果这就是你的竞选演说,你不会有多少选票的。”
“要是我们再经历一次火星时刻,谁都不用再担心选票了。”
“内战?谁对付谁?”
PAX-f2和PAX-g4,PAX和CENT-b3,PAX对付所有人。政变才过去14个标准年,尽管今天的联邦政府尽力躲避这个词,更喜欢说“革命”。清楚记得共和国海军向城市开火的人还有很多,下令血腥镇压的军官和部长都还活着,如果人们愿意找,敌人总是有的。而诺亚和他的执政党在活埋了反对党之后,急需新的敌人。
“不。你是对的,太不可能了。我只是随便说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起火星,自从中学之后,我就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我刚才说过晚安了吗?晚安,船长,不会有更多睡前故事了。”
他躺在那里,盯着面前的黑暗,想象着行星一个接一个在虚空中坍缩,这幻想如此真实,约拿不得不闭上眼睛,不去看行星死亡时爆发的耀眼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