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1
低沉的隆隆声穿透天花板,好像从上而下汹涌而来的海潮。灰尘从灯管和天花板之间的缝隙簌簌掉落,科西莫瞥了一眼天花板,挪动着,试图手肘支起上半身,但肌肉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听话。人工智能察觉了他的动作,轻柔地抬升病床的上半部分,帮他坐起来。约拿把额外的枕头垫到他背后,靠在他身边,举起手持终端。
苏伊士城的花园在燃烧,睡莲池里漂浮着半只战斗机机翼,舰队隔着行星防御系统对峙。科西莫想看清楚屏幕下方的滚动新闻写着什么,但字母都带有重影,他的眼睛发疼,疼痛很快蔓延到太阳穴和脑后,一跳一跳。他陷进枕头里,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有什么东西在枕头边嘶嘶作响,一个小药泵,一端连接着病床侧面的数据端口,另一端在静脉里,痛楚慢慢退去,剩下轻微的搏动感。
“对不起,把发光屏幕塞到你鼻子底下是个坏主意。”约拿碰了碰他的手臂,“你想我现在把医生叫进来吗?”
“不,我没事。”科西莫揉了揉脖子,碰到某种软管,埋植在皮肤下面,一阵刺痛,他倒抽了一口气,马上停止了动作,“告诉我你不是用‘马赛’号把我送到这里来的。那玩意的安全性只比用胶水粘起来的锡纸包稍好一点。”
“那是唯一可行的方案。”约拿停顿了一下,科西莫听见他吸了吸鼻子,“在气闸那里,当你……你没有打算活着回来,对吗?”
科西莫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皮肤紧绷在骨头上,血管清晰可见。回想起来那个吻虽然不能形容为愚蠢,也算鲁莽,但当时感觉非常自然,是一种合适的道别方式。约拿把手搭到他的手背上,科西莫犹豫了一会,把右手搭了上去。
“‘黄鼠狼’从来不留活口,我和一群小孩不会有什么生存机会。”
“你走运了,他们不是海军。”
科西莫猛地扭过头,又拽到了颈侧的软管,“什么意思?不是海军?”
“第四分局从太空站里雇来色彩缤纷形状各异的流氓,给他们武器和装备,驱使他们干脏活。”
“操。”
“自尊心受到轻微的伤害?”
科西莫用食指和拇指大概比划了5厘米。
约拿凑了过来,额头顶着他的额头:“所以?”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这句话,大使阁下,信息不足。”
“损害报告怎样了?”
“啊。”科西莫发出一个音节,鼻尖蹭过约拿的鼻子,“没打草稿,以为我再也不会有机会和你说话了。”
约拿又吻了他,轻轻咬他的下唇,带着一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薄荷茶气味。科西莫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把他推开,看着约拿的眼睛。对方显而易见地焦虑起来,抿紧嘴唇,扭绞着毛毯一角,等着被拒绝。
“不,放松点,不是这个。”科西莫拍了拍他的手背,“听着,约拿,如果我们,假设我继续当你的飞行员,你需要知道我不是一件你可以随便捡起,然后随意丢掉的玩具,我不擅长也不愿意玩你习惯的社交游戏,像你这种人——”
“哪种?”
“PAX-f2居民,你们倾向于认为宇宙都是你们的,从矿产到活人都像一盘果酱小饼干那样,等着你们随意取用。”
“果酱小——这就是你之前行为古怪的原因?我们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哪里古怪?我在保护我敏感的灵魂。”
“敏感的灵魂。”约拿捏着嗓子重复道,翻了个白眼,随即重新变得严肃起来,“我从来没有把你看作临时备选床伴,好吧,也许刚开始的时候有这么想过,在‘羲和’号上的时候,一种惯性,我猜。但我拖着担架从一个见鬼的卫星上滚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一夜情,卢康尼上尉,希望我差点被炸飞这件事能向你证明我捡起你之后很可能再也不打算放下了,比喻意义上,除非你尖叫着又踢又打,那我会迅速放手,目送你去遥远的无人星球养羊——”
“炸飞?在哪里?什么时候?”
“地面停机坪,来的时候,当时你还是一个湿淋淋的标本。”
“谢谢你,大使阁下。”
“也谢谢你,船长,为我和学生们扮演穿闪亮盔甲的骑士。请问我们能继续接吻了吗?我很希望把医生回来前的——”他瞥了一眼手持终端,“最后三分钟用在令人愉快的肢体接触上面。”
他很乐意,不过令人愉快的肢体接触最终只持续了一分钟。佐惠子打开了门,后面跟着十几个探头探脑的学生,教官丢下一句“见鬼,我就知道”,转身出去了,跛着脚,顺便轰走发出怪笑的士官生。约拿低声发笑,吻他的鼻子、脸颊和额头,为“破坏了你洁白无瑕的名声”道歉,抓起手持终端,逃出了病房。科西莫摇摇头,对着天花板傻笑,直到医生大步走进来,把氧气面罩按到他脸上,他仍然保持着同一个笑容。
他把这归咎于药物作用。
——
他几乎能完全忘记战争的存在,只要不看新闻,战争不过是偶尔顺着墙壁传来的低沉轰鸣,并不比空气过滤器更吵闹。护士每天一早过来,把他驱赶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去,他会在灌满恢复液的方形池子里呆上三小时,人工智能每次都殷勤询问病人想看新闻、电影还是来一盘填字游戏,科西莫每次都回答不,不,也不,谢谢你。他知道人工智能并不具有真正的情感,但拒绝了几次之后,电子合成声明显变得困惑起来。
约拿每天都在中午出现,有时候带着自己的午餐,有时候从科西莫的餐盘里偷切成厚片的梨子。他又戴上了外交官的金色领巾,新伊斯坦布尔的外交使团制服是黑色丝绸长袍,科西莫认为约拿穿起来就像街头魔术师,而且是会把观众的钱包全部顺走的那种。约拿声称自己喜欢这个类比,因为他的工作本质上和魔术师有许多相似之处:引人注目的服饰,围绕着障眼法编排的表演,必须说服观众黑色礼帽里塞满了兔子和鸽子,以及,在有急迫需要的情况下,顺走观众的钱包。
“我和你现在算是什么状态?”科西莫问,挪开餐盘,不让约拿碰到剩余的水果。
“很快就能上床的状态,我希望。”
“不,我的意思是在这个星球上的状态,法律上,或者说政治上。”
“你开始关心法律和政治了,看来我明天就能当选PAX-f2总理。”
“我关心的是会不会有人突然冲进来,大喊‘恐怖分子’!然后往我头上开一枪。”
约拿的手持终端鸣叫起来,这已经是半小时内的第四次了,大使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屏幕,拒绝接听:“这不太可能发生。你和我都是女王蜂的‘客人’,这是‘对,我就要包庇他们,操你,蓝党’的委婉说法,因为她不能正式在台面上给你政治庇护,容易招来某几个族长的不满,我不想点名,不过巴都因族长是一位顽固的维持现状者。科西莫,你开过记者会吗?”
“你为什么不问大马哈鱼有没有开过飞船。”
“我们需要解决你背着的通缉令,等你,”约拿上下打量科西莫,“等你不再插满管子的时候,我会给你和安达尔上校安排一个记者会,也可能是《新伊斯坦布尔快报》独家采访,全程直播,取决于我能不能把米哈伊尔·罗斯托夫吸引过来,他是个讨厌的自大狂,但是受众真的很多。”
“但是——”
手持终端第五次响起,约拿啄了一下他的嘴唇,悄声道歉,快步出去了,压低声音对手持终端说话。科西莫拨弄着餐盘里的梨子,拿起一片,塞进嘴里。
手臂和脖子里的植入物移除之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医生总算宣布科西莫能在医院之外独立生存。同一天早上,苏伊士城的空降部队进入山区,占领了太空港和议事厅。马绍尔族长不见踪影,很可能在昨晚深夜到凌晨某个时候乘船逃跑了,应该是到首都去了。走得如此匆忙,办公室里的许多文件都没来得及销毁。一百来个士兵躲进深山,试图偷袭女王蜂的军队,不过很快就被无人机驱逐出来了。雅法·雅西迪拔掉了长年悬在蜂巢上空的一根钢针。
约拿准备的出院礼物就是货真价实的记者会,在医院大厅里。他给科西莫带了一套海军军官礼服,连同上尉肩章,“因为这就是你的角色”。船长把拉链拉到最高,别上肩章,久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以为自己会想起“楼陀罗”号,或者“俄西里斯”号驻扎的太空港,六条雾气氤氲的运河,但大脑呈现的图像却是破碎的贝壳。在ACC-k7遍布河流的温带,有一种黑喙涉禽专门捕食铁球贝,把它们从淤泥里叼到半空,摔在悬崖上,他思忖自己是不是这样一块贝壳。
“如果你不想——”约拿开口,不知道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
“我们出去吧。”科西莫冲他笑了笑,“不能让佐惠子一个人独占镜头。”
突如其来的AU
假设故事发生在1939年(不,等等
“这不是我们说好的路线。”穿着灰色衬衫的男人说。
“你带来的也不是说好的货物。”船长回答,“一份文件,从这里到伦敦,你是这么说的,然后你给我塞了一个活人。”
“这是紧急情况。”两人在一堵墙前面停下,科西莫掀开一块帆布,露出狭小的缺口,约拿瞪着他看了一会,像是等着对方宣布这只是个玩笑,我们显然会走大门,但船长瞪了回来,打了个赶紧的手势。约拿皱起眉,四肢着地,爬进了缺口,一只狗吠了起来,不过是在隔壁一栋小房子的二楼阳台上。七月中旬的里斯本烈日当空,约拿扯掉领带,卷成一团塞进口袋,拍掉膝盖上的草屑,回头看着船长:“如果,只是如果,使馆为你增加酬金,你会考虑紧急情况吗?”
“我不干偷渡生意,大使阁下,活人很麻烦。”
“科西莫,看在我们的——”
“我们没有交情,德西亚先生,请不要作出虚假陈述。你和你的使馆给足够的钱,我就帮你们送文件,不及时付款,我就把你们捅给德国人,他们永远愿意付钱。”
“你不会的。”
“这年头不要对人性有太大信心,大使阁下。”
“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件事已经超越了金钱和国界,船长。张伯伦幻想着谈判还有用,实际上柏林当局——”
“不感兴趣。”
两人穿过了荒芜的花园,来到另一堵墙前,科西莫先爬了上去,伸手把约拿拉上来,后者在下去的时候滑倒了,撞在船长身上,幸而墙根旁边是柔软的草地,两人在湿泥地上滚成一团,科西莫大声骂了一句“操”。约拿骑在他身上:“听着,船长。”
“让我起来。”
约拿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摁下去:“五十英镑。”
“什么?”
“酬劳,在原本的价码上额外再给你五十镑,从我的私人账户里支出。明晚‘翠鸟’号起航的时候,李克特小姐必须在船上。”
“不。”
“必须。”约拿的指甲掐进他的肩膀里,“我在晚饭时间之前会给你写好支票,像往常那样放到无玷圣母教堂,我会准备好护照,你会准备好船票和海关要求的一切文件。如果你做不到,我会抢先把你举报给西班牙警察。我知道你是意大利人,在这里没有合法身份,你会在监狱里蹲三个月,然后驱逐出境。”
“作为我的长期雇主,你也不见得——”
“我会继续在使馆上班,享受香槟和外交豁免权,什么也不会发生。倒霉的只有你。选吧,船长,警察,还是五十英镑?”
科西莫抬起手,似乎想按鼻梁,发现手指沾满了泥,放弃了。
“李克特小姐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去伦敦?”
“和你无关。”
“我觉得——”
“警察,还是五十镑?我以为这是个很直观的选择,科西莫。”
“五十镑。”
约拿弯下腰,假装吻船长的脸颊,嘴唇并没有真的碰到皮肤,不过故意发出响亮的亲吻声。他爬了起来,向科西莫伸出同样沾满湿泥的右手。
(没有tbc!(逃
(正文第32章在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