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5
约拿醒得很早,又或者根本没睡,科西莫希望不是后者。船长早早就听到约拿从睡垫上爬起来,窸窣穿上衣服,喝了点什么,杯底轻轻刮过桌子。不久之后还有人敲门进来,低声和约拿交谈几分钟,又出去了,门关上的时候发出很响的咔哒声。他觉得约拿应该察觉到自己醒了,但仍然躺在原处,逃避不可避免的尴尬。他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咀嚼昨晚的对话,设想另一个走向,寻找更好的表达方式,但言辞从来不是他的强项。
假窗户里面的灯亮起来了,人工日光灌满了整个房间。科西莫对着枕头叹了口气,坐起来,约拿在房间另一头冲他微笑,告诉他早餐相当不错,但他最好不要尝试沙漠居民习惯的发酵奶。科西莫向他保证自己绝对会远离发酵奶,坐到矮桌旁边,给自己倒了茶。约拿拎着便携终端走开了,倚着窗户,专心地看新闻频道。
所以这就是你的战略。科西莫想,拿起一块看起来最像切片面包的东西,咬了一口。假装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发酵奶罐子放在陶瓷托盘里,看起来如此平凡无害,科西莫忍不住揭开盖子闻了闻,立即干呕起来,咳嗽了好一会。约拿发出嗤笑,摇摇头,目光并没有离开便携终端的屏幕。科西莫远远推开了托盘,灌了两口茶。好的,可以,我能表演一切正常。
但一切并不确切和往常一样,尽管科西莫没能马上指出具体差异。早餐之后他们被带往另一个秘密会议,在庞大空旷的空气过滤室里,周围都是隆隆作响的水缸和压缩机。氧气面罩压着颧骨和鼻梁,科西莫很想摸摸鼻子,抬起手又放下。养蜂老太太把另外四个族长召到这里,又和约拿谈了一次。没有任何人看起来是高兴的,所有人都把声音压得很低,彻底被机器噪音盖过,但科西莫并不需要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从人们的表情就足以看出约拿又被拒绝了。大使站在原处,恭敬地低着头,直到族长们全部离开,才跟着穿白色长袍的警卫出去,钻进和来时不一样的另一条通道。
直到踏进停机坪,科西莫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太一样,约拿一次都没有触碰他,也没有和他交换眼色。今天之前他都没有察觉到两人曾经有那么多毫无必要的肢体接触:走路时肩膀偶尔相碰,在认为对方走错方向的时候互相拉扯手肘。当约拿要求科西莫注意自己的时候,会拍他的手臂,或者捏一下他的手指。要是大使不喜欢他说的某一句话,或者认为科西莫没有满足当前场合的社交要求,不是瞪着他,就是踢一下他的小腿,或者用手肘撞他的肋骨。还有,约拿永远能从科西莫的领口上发现问题,拆散领巾再系一次,抚平这里或者那里的皱褶。
约拿顺走了客房的手持终端,但似乎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等待起飞检查的时候,他就窝在左侧的机械师座位里,写着什么,很有可能是在向那位认定科西莫是太空站杀手的女士复述刚刚的会面。科西莫双手撑着主控台,看了几分钟参数,确认约拿短时间内不打算给他分配注意力,走出气闸,和穿着灰色连体工作服的地勤闲谈起来。这是艘经过改装的工程船,没有核能引擎,多半是因为舱内空间太小,无论加多少层防护板都很难避免辐照伤害。像大多数工程船那样,这艘也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比手臂还长的编号,注册在一家私人救援公司名下。地勤问他们是不是接到了商船的求救,抱怨海盗猖獗,打探出事坐标。科西莫点头表示同意,随口报了一条航线,敷衍了过去。地勤拍了拍燃料管,向科西莫保证最多还有十分钟就能灌满,走开了,去查看另一艘船的垂直推进器。
他回到主控室,简单向约拿复述了刚才的对话,评论道苏伊士城也相当擅长保密,工程船能提供比商船更好的伪装。大使放下手持终端,认真听着,最后露出了酒窝,说“真棒,不是吗?”,再次移开目光,专心看着屏幕。科西莫盯着他,想表示不满,但又说不清楚哪里令人不满,放弃了。
二十分钟后,改装船离开了CENT-b3的大气层,安静地从本地驻军的三艘巡洋舰旁边滑过,这三艘军舰的外壳也都喷涂了联邦的黑色、蓝色和金色,不过金色的面积更大一些。它们的传感器快速扫描了一次工程船,科西莫坐直了一些,已经准备好应付盘问。但军舰显然不感兴趣,放他们过去了,甚至没有建立通讯。船长松了一口气,再次确认了航线,把动力系统交给舰载电脑,扭头看了约拿一眼。大使仍然在原先的座位里,终端放在大腿上,看着狭窄的条状观察窗。
“会比来的时候慢一些,回去要33小时左右。”科西莫说。
约拿把目光转到他身上,微笑,也许有点太礼貌了:“谢谢你,船长,33个小时也足够快了。”
“你为什么——”科西莫停住了,不知道后半个句子应该怎么说,为什么你要这样?但“这样”是怎样?约拿既没有讥嘲的意思,也不生气,也许只能形容为非常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像个外交官。
大使略微侧过头,等他说下去。许多句子同时从脑海里浮出来,科西莫从中抓取了最容易出口的那一句:“为什么要拿走那个手持终端?可能会被追踪。”
“现在道歉也太迟了,不是吗?”
是太迟了,科西莫耸耸肩。约拿冲他笑了笑,站起来,到并不比壁橱更大的厨房里去了,这艘船的主控室和休息区之间并没有门,但如果态度可以是一扇门的话,那科西莫终于愿意承认大使刚刚把门摔到自己脸上了。
——
卧舱比厨房更小,如果不错开休息时间的话,他们就会不得不一起睡在一个铝制小蚕蛹里,相隔不到两个手掌的距离。科西莫选择留在主控室,假装飞行器需要自己百分之一百的注意力。极为不公平的是,约拿比他更适应这种算不上尴尬、但也绝不舒适的全新气氛,躺在床上看新闻,时不时到厨房里拿袋装苹果汁,中途问了一句科西莫是否完全不需要睡眠,不过没有等他回答就走了。
关于佩拉的突发新闻是在工程船进入隧道前几分钟投送的。
科西莫先听见卧舱里沉闷的撞击声,就像有人踹了舱壁一脚,然后约拿跑了出来,把手持终端塞到他鼻子底下。清晰度不高的影像晃动着,乱糟糟的,科西莫花了几秒钟才看出那是监控录像,传感器安装在高处,下面涌动的灰色色块全是穿着制服的士官生。船长从约拿手里接过终端,放远了一些,皱着眉头辨认地点。传输卡顿严重,不知道是因为太靠近隧道,还是佩拉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改进发射塔。
“是南翼主厅。”他说,“就是从——”
“从飞行训练场进去,另一头连通室外训练场的。”
“对,而且这个角落能看到何塞将军的雕像。”科西莫指了指屏幕左上角,雕像似乎被喷上了巨大的标语,但画面过于模糊,看不出写着什么,“这些小孩在干什么?”
“我想我们正在目击自联邦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学生暴动,船长。”
科西莫调高了终端的音量,两人都凑过去,希望能从喧哗之中辨别出一两个清楚的单词,但信号中断了,工程船已经挤进了时空连续体的皱褶之中,至少四十分钟之后才会从另一头钻出来。
“一个基础问题。”科西莫放下终端,转向约拿,“他们是在反对首都,还是支持首都?”
“整个已知宇宙应该都在问这个问题。”
“理论上来说CENT-b3随时能断开佩拉的氧气和食物供应,或者威胁断开。”
“雅法·雅西迪下不了这种命令,先不说她要先和其他联邦星球协商,苏伊士城的民众听见风声就会把她撕碎的。”
科西莫用手指敲了一会主控台,忽然想起了一个可能存在的变量:“佩拉有一艘战舰,‘马赛’号,退役三十多年了,演习用的,但所有功能都还在,包括武器系统,方便学生练习装填弹药什么的。”
“它还能飞吗?”
“需要稍微改造,重新安装一些东西,都在士官生的能力范围之内。军校仓库也有备用零件。如果小孩们决心要让船飞起来的话,五个小时内就能做到。”
约拿咬了咬嘴唇,攥紧了座椅背,科西莫在他开口之前就猜到他要说什么了:“我想到佩拉去,船长。”
“好的。等我们一离开隧道,马上回头。”
“噢。”约拿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瞪着他,好像没有听懂,“好的,不错的计划。我还以为——”
“大使阁下,到现在你和我都应该了解流程了,我会假装对你的疯狂旅程不感兴趣,声称我要去买农场隐居了,最后忍不住半途折返,把你从麻烦里打捞出来,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节省点时间。”
约拿冲他微笑,也许是第一次,科西莫察觉到他的耳朵变红了。大使并没有道谢,但是轻轻捏了一下科西莫的拇指,抱着手持终端走开了。
第四十一分钟,工程船被隧道吐了出来,出现在EEM星系,马上转了一个弯,重新飞进连接两个星系的黑暗管道里,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