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4
“恐怖分子。”约拿重复道,站起来,绕着沙发转圈,“恐怖分子。”
“令人愤慨。”
“同时符合逻辑。”约拿停下来,双手扶着沙发背,仿佛那是飞船控制台,“也是半个好消息,意味着第四分局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需要靠各个港口高度警戒,试着把你揪出来。如果‘蓝色瘟疫’确切知道我们在这艘船上,根本不会声张,等在港口就行了。如果我们——”荧屏上出现港口监控录像,没戴头盔的科西莫离开大厅,走向树荫下的街道,约拿半张开嘴,许久,才转向船长:“科西莫·卢康尼,我不能相信你的业余行为。”
“我。”科西莫说了一个词,重新思考了措辞,再来一次,“理论上来说我从来就是业余的,大使阁下,除非我在第四分局或者特勤处工作过,这样你才能控告我‘业余’。”
“我明确让德苏利把你锁起来,直到出发。”
“谁是——噢,白老鼠。”
“什么老鼠?等等,是的,见鬼,医生真的像,那个鼻子。”
“还有额头,非常窄,看着令人担忧。”
“不要偏离话题,卢康尼上尉。”
“他确实把我锁起来了。”
“然后你觉得把自己晾到阳光下面是一个好主意。”
“当时感觉没有人注意到。”
“在整个PAX-f2人流最密集的一平方公里之中,你觉得‘没人注意到’?”
“也可能是穿梭艇的人工智能,它们会保存乘客的数据。也只有穿梭艇的数据可以把你和我联系在一起。李克特一家也可能早就受到监视,你们的小小茶会不一定如你想象中一样私密。还有,以防你不记得,第四分局从弗宁开始就盯上你了。”
“是你自己提出要头盔的,然后你违反了自己的规定跑到外面为第四分局提供数据,还想赖给可怜的飞行器人工智能。”
“水已经洒到地上了,用我老爸喜欢的话来说就是抓到的鱼已经脱手了,我才是被通缉的那个人,我们应该谈的是损害控制。”
“诺亚不想要你,他认为能通过你伤害我。”约拿对屏幕做了个手势,让它静音,“他肯定怀疑我跟着阿妮塔到了EEM-a1,但他不敢直接借助公权力向班纳吉主席施压,截至今天我最大的罪名不过是擅离职守,其他罪名还没编造出来,估计快了。我们最好祈祷班纳吉不会像丢掉烂梨子一样扔掉我们。”
“船还没有掉头,我想这是个好兆头。”
没有掉头,并且顺利驶入跃迁隧道,灯光变暗了几分钟,恢复正常。新闻信号中断了,被星图取代。特勤处的人中途进来了一次,向他们交代进入大气层之后的细节,突击舰仍然会走外交通道,规避海关检查,不像首都,CENT-b3并不要求具有外交识别码的舰船上报乘客名单。不过因为“新情况”的出现,科西莫必须戴上氧气面罩,躲避人工智能的自动监测。这不会引起注意,CENT-b3的大气氧含量低于其他联邦行星,大部分外来访客都选择携带氧气补充装置抵港。同样因为“新情况”,特勤处不会为他们提供返回EEM-a1的交通方式,这艘船将会降落西半球的红沙漠,随后从东半球的亚历山德拉太空港离开。
“还有,德西亚大使,到花园里去,不要特意找什么人,有人会找你。这个人会说,‘我并不在意那些水手’,而你说——”
“不管装载的是弗拉芒小麦还是英国棉花[*1]。”
就算对方觉得惊奇,那他也掩饰得很好,戴着海浪和盾牌肩章的人点点头,用右手碰了碰左肩,出去了。
“弗拉芒和英国又是什么?”科西莫问。
“我也不清楚,诗就是这样写的,可能是地球上的农产中心,我猜。”
“诗?”
“古老而可靠的身份确认方式,尤其在不能使用电子设备的情况下。附赠丰富的戏剧色彩,船长,别忘了戏剧色彩。”
船已经进入大气层,接上了本地导航卫星。西半球正要转入行星暗面,晨昏线一寸一寸吞噬沙漠和沿河延伸的绿洲。等约拿和科西莫踏出气闸,最后一丝阳光已经消失了,红沙漠看上去是深紫色的,空气干燥寒冷,有一股微弱的金属味。突击舰在他们身后重新起飞,强风掀起小型沙暴,拍打着围蔽栏。
“浪费燃料。”科西莫评论道,看着推进器的蓝白光点飞往影影绰绰的群山,“完全可以从这里直接返回轨道。”
“不,常规操作。CENT-b3是联邦里面的小联邦,六个政治实体分别占据——”
“约拿。”
“你的信息接受能力比一个宿醉的大学生还差。红沙漠属于苏伊士城,但是亚历山德拉太空港在山里,由马绍尔家族控制。沙漠和山脉互相憎恨,进出港记录互不同步。换作你想掩盖行程,你会怎么做?”
“你是怎么记住所有这些东西的?”
“联邦公民基本常识,记不住才有点问题。”
“接下来你就会要求我学会所有联邦官方语言了。”
“我对你的期望没有那么高,船长,你不用左脚绊到自己的右脚我就很开心了。”
“合格的飞行员,不合格的贴身男仆。”
“不要轻易把自己定义为男仆,在这个行星上,我可以合法给你戴某种标记,包括但不限于项圈。”
科西莫笑起来,声音困在氧气面罩里,闷闷的。约拿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直到他停下来,皱起眉:“不,等等,那是真的吗?难道不违反联邦宪法吗?”
当然是随口编造的,但约拿不打算澄清。他放慢了脚步,像准备潜水那样调整呼吸,等待轻微的晕眩消失。科西莫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问他需不需要氧气面罩,哪怕只戴几分钟。约拿摇头拒绝,继续往前走,沙子柔软,散发着白天的热气。有那么几分钟,他们像是要永远迷失在暗影流动的沙漠里了,但一串灯光在左前方出现,每一根白色灯柱都刻着苏伊士城的蜂巢标志,五个互相套叠的金色六边形,从外往内逐渐缩小。路的尽头就是花园,也许更准确的称呼是绿洲,整整62平方公里的草地、灌木和树林。花园是苏伊士城的最顶层,超过九成建筑物藏在地下,通往地下城市的电梯巧妙地藏在小型瀑布和牡荆树丛之中。
花园比他想象中热闹,除了穿着长袍的本地人,还有戴着氧气面罩的游客。每次有人走近,约拿都会紧张起来,在心里默念小麦和棉花。四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围成一圈坐在草地上,脑袋凑在一起,看同一台手持终端,新闻频道在重播“白天鹅”号的录影,旁白说首都出于“安全考虑”,已经吊销所有非官方媒体的接入许可,直到它们“审查合格”为止。一个蓄胡子的男人突然叫住了他们,但只是想推销便携氧气罐。约拿拉着科西莫钻进月桂树林,寻找人更少的路,没想到树林里游客更多,都在往喷泉的方向挤,举着手持终端,拍摄泉水和高悬在沙丘之上的幽蓝卫星,“佩拉”,军事学院所在地,在约拿看来,是这个宇宙里最接近地狱的地方。有人撞了约拿一下,他回过头去,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正看着他,眼睛和佩拉一样蓝。
“我并不在意那些水手。”她说,嗓音沙哑然而柔软,像沙海起伏的皱褶。
约拿清了清喉咙:“不管装载弗拉芒小麦还是,呃,英国棉花。”
她略微侧了侧头,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向树林深处,远离喷泉。白色长袍下摆滑过草地,约拿紧盯着她,生怕这个影子融入其他无数个摇晃的影子之中,消失不见。人群的声音逐渐被夜鸟的尖啸取代,那位幽灵般的向导停在爬满藤蔓的围墙旁边,伸出右手,做出明确无误的邀请姿态。叶片肥厚的攀援植物遮挡着一扇小门,已经打开了,风从里面吹出来,卷着一股金合欢的甜蜜味道。
科西莫走在前面,门在约拿身后关上,戴面纱的女人并没有进来。这个地方显然不对公众开放,约拿能看见藏在草丛里的银色传感器,这些鸵鸟头此刻低垂着,静默无声,但它们的存在表明致命武器时刻瞄准访客的脑袋。
“你有没有听见——”科西莫开口,没有说完,因为他们都看见了嗡嗡声的来源。蜂箱,也许有两三百个,散落在开满野花的荒地上。一个矮小的老妇在蜂箱之间慢吞吞地挪动,蓬松的白发像光环一样装饰着布满皱纹的脸,一盏矿工用的黄色小灯藏在头发里,她手里拿着便携终端,逐一扫描蜂箱。
“苏伊士的女王蜂,雅法·雅西迪。”约拿低声告诉科西莫,“跪下。”
“什么?”
“看着,像我这样。他们比较……传统。”
他单膝跪下,感觉到野草下面的碎石。科西莫犹豫了好一会才跟着做,跪在他旁边,老妇把手持终端放进口袋里,关了矿工小灯,把右手放到左肩上,微微屈膝。
“谢谢你愿意见我们,金色蜂巢的母亲。”
“你不应该在弗宁处理鱼油进口配额吗,德西亚大使?”
“恐怕是概率不允许,雅西迪母亲。”
“过来看看我的蜂箱,大使,现在很少有人懂得欣赏蜜蜂。这里有三个品种比苏伊士城更历史悠久,是从地球上来的。早上来看更好,但我白天永远没有时间。摘下面罩,高个子,我喜欢看着别人的脸。”
科西莫看向约拿,寻求许可,约拿点了点头。船长摘掉了遮挡物,收进披风内袋,老妇仰起头,就着佩拉的反射光打量科西莫的脸。
“看哪,兰治航线的通缉犯,在我的花园里。”女王蜂宣布,一只手叉腰。
“我们能解释。”
“我相信你能。”雅西迪摆摆手,又打开头灯,揭开一个蜂箱顶盖,观察巢脾,“我的父亲就当过十年共和国的‘通缉犯’,我可太了解PAX-f2的通缉犯了。父亲已经跟随母亲回归沙漠,祝福他。”
“祝福他。”约拿重复道,用手肘撞了一下科西莫,船长含混不清地咕哝了半个单词,翻了个白眼。两人跟在雅西迪后面,看着她富有耐心地查看每一个蜂巢,讲解这种或那种蜜蜂的膳食喜好。他们最后来到花园边缘,特制的防沙栅格清晰划出草地和沙漠的界线。雅西迪倚在围栏上,眺望漆黑的沙漠。佩拉缓缓移动到十一点位置,而山脉横亘在东北方。
“班纳吉认为会有战争,对吗?否则她会派她自己的外交官来,而不是你。”
“属于事件的自然发展脉络,您不这么认为吗?自从我的党派输了之后。如果我们当时没能阻止蓝党拆解联邦政府的宪法,那现在也没人能阻止了,除非用军舰。我母亲是最后一点粘合剂,她……不在之后,蓝党人明天宣布建立第二共和国,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谈及战争,我们必须非常谨慎。”苏伊士的蜂巢之母看着约拿,她比约拿还矮半个头,只到科西莫的胸口,但是那双绿眼睛给人不成比例的压迫感,“不能因为错误的预估而行动,误会引发更多误会,进而触发真正的战争。”
“‘墨尔本‘号向我所在的客船开火了,一艘民用客运船,在联邦空域里,被海军攻击。蓝党知道‘樟宜’号和‘内罗毕’号会还击,完成他们想要的假旗行动,为此PAX还在没有通知班纳吉主席的情况下撤换了驱逐舰指挥官。原谅我,雅西迪母亲,我很难想象这里面存在什么善意的误会。”
“新广州没有足够的舰船对付首都。”
“但新广州和新伊斯坦布尔加起来就有了,你们的舰船数量仅次于首都,而EEM星系一向是联邦的经济引擎,即使是首都,也不能轻易消化被新广州产业链剥离出去的冲击。”
“我们的舰队就是联邦的舰队,大使。假设,只是假设,内战发生,也许我们能留住一些指挥官,但我们永远不能确定有多少门轨道炮会转过来对付自己。”雅西迪看了一眼远处的山,“而且我并不拥有这个行星,还有其他五个家族要考虑。”
“他们之中的四个会听你的。”
“正是如此,只有四个,马绍尔家族不会。”
“他们很小。”
“但很尖,离得很近,一根插进蜂巢的有毒钢针。”
“如果您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支持EEM-a1,也许会起到吓阻作用,让首都重新思考手里的选项。”
“同样可能被视作挑衅。”
“但如果我们——”
雅法·雅西迪举起一只手,打断了约拿的话。“你已经把你的观点论证得很好了,德西亚大使。我会和其他族长讨论你的提议,但就目前来说,我们不会和EEM-a1结成任何意义上的联盟。”
空气似乎变得更稀薄了,胃里像是卡着一块棱角尖锐的冰,约拿深呼吸了一次,点点头:“我明白,雅西迪母亲。”
“休息一晚,大使,戴一个氧气面罩。我的人会给你们准备房间。”
“不,谢谢,我们——”
“大使,也许我的措辞太温和了,这不是提议,是命令。明天早上你们会离开这个行星,但在此之前,我必须确保你们不会和马绍尔家族有任何接触。”
老妇打了个手势,两个影子走出树丛,裹着头巾,穿着绣了蜂巢图案的白色长袍,腰间挂着电击枪。约拿沉默地跟着他们走向安装着搅蜜机的工具棚,通往地下城的电梯就在里面,由另一个穿长袍的男人把守。约拿回头看了一眼雅法·雅西迪,她仍然倚着栏杆,朝着星空和其下山脉的嶙峋黑影。
——
房间功能上是牢房,但看上去不像。墙壁刷成柔和的黄色,摸上去有沙砾的粗糙质感,配有两个圆形的泥砖假窗户,可以通过旋钮调节里面的灯,模拟清晨、正午、日落和深夜。没有床,取而代之的是两张羊毛睡垫,几乎淹没在带流苏的抱枕下面。睡垫旁边的墙上嵌着制氧装置,可以把房间里面的氧浓度调节到和其他联邦行星一样。
约拿进去的第一件事是拿起木桌上的便携终端,给阿妮塔写信息。蜂蜜制品没买,不是价钱问题,那家店快打烊了,店主看起来已经不想做生意。他把这段话读了两遍,改了几个词,发出去,躺倒在羊毛睡垫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氧含量恢复正常之后,从走进花园就威胁要爆发的头痛消失了。科西莫在旁边的垫子上盘腿坐下,背靠着墙。过了几分钟,约拿爬起来,拖着两个抱枕,挪到船长旁边。
“你没有第一时间发表令人生气的评论,我竟然有点不习惯。”
“也许我担心你给我套上项圈。”
约拿笑起来,又靠近了一些,把头枕到科西莫的肩膀上,船长并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像约拿希望那样搂住他的肩膀。
“科西莫?”
“请说,大使阁下。”
“在EEM-a1的时候,在那个房间里,你是准备吻我吗?”
“是有这么考虑过。”
“想再试一次吗?”
沉默。然后科西莫把他推开了,双手按在约拿的肩膀上,看着他的眼睛:“我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约拿。”
“为什么?”隐约的恐慌缓慢爬上来,像带刺的藤蔓卷须,约拿听见自己越说越快,“因为诺亚说的话吗?我敢肯定我们二十五岁的时候都试过三天换一个——”
“不,不是,我又不是传教士,只是,”科西莫徒劳地打着手势,好像这样就能捞出适当的词汇,“你是你,而我是……而我来自ACC-k7。”
“船长,我不知道你在遵守哪个时空的道德准则,但在这个宇宙里,人们上床之前并不需要查验对方的银行账户和血统证书。”
“你看,这就是为什么这是个坏主意。你不需要考虑后果。”
“我甚至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科西莫收回手,仍然看着他,带着一种勉强维持的耐心,就像人们在谈判之中面对不可调解的断点时那样,“在我们说出任何收不回去的话之前,我觉得我们最好停在这里。”
“对不起。”
“不,没什么需要道歉的,我们谁都不需要道歉。晚安,约拿。”
约拿盯着科西莫的背看了许久,爬回自己的睡垫上,紧抱着枕头蜷缩起来,闭上眼睛,希望自己能缩得足够小,直接从这个行星上消失。
注:
[1] 兰波,《醉舟》(Le bateau ivre)第二节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