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雨落入河水。
这一次科西莫意识到自己在梦中,于是站着不动,希望能在岸边停留得久一些。这个想法刚一出现,雨声和运河立即开始消散,融入初冬的灰色雾气。太空港的轮廓崩塌,恒星在稀薄的云层后面燃烧。科西莫睁开眼睛,刺眼的白光还在,灯又全部亮起来了,人影在半透明的墙外徘徊。他推醒了约拿,指了指外面。
“我。”约拿打了个哈欠,在亮光里眨着眼,有些口齿不清,“等下让我来负责说话。”
“随便你。”
然后就是令人厌倦的流程,两人被搜了一次身,被要求靠墙站着,双手放在脑后。科西莫的手臂再次被铐到背后,约拿却没有被同样对待。铐和不铐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因为禁闭室仍然锁着,与其说防止逃跑,不如说是讯问的前置表演,强调控制权不在科西莫手里。合成材料墙被调成透明,隔音也取消了,飞船的噪音这才灌满了狭小的囚室,交谈声,磁底靴踩在梯子上的碰撞声,舰载广播的提示音,重复着“303位置,303位置”,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两个配备电击枪的人守在外面,一左一右,形成一种经典构图,把人的目光引向站在中间的角色。他,或者她,看起来根本不像人类,更像包裹在棕黑色外骨骼里的节肢昆虫,超过两米高,但大腿直径可能只有科西莫的一半。科西莫见过不少在太空站出生长大的人,他们也会有这种在行星居民看来不太自然的纤长身材,但都没有面前这个人这么极端。科西莫敢肯定这人的骨密度会令每一个宜居行星上的医生都推开窗户尖叫,约拿显然也有同样的看法,科西莫听见他轻轻倒抽了一口气。
节肢昆虫摘下头盔,交给旁边的人,摘下盖住半张脸的呼吸辅助装置。是个男人,而且比科西莫想象中更年长,也许已经超过60岁,脸像一颗风干的白葡萄,点缀着粗硬的灰色毛发,然而当他开口说话,声音却意外地浑厚,令科西莫联想起那些时常在旧电影里饰演总统或者资深参谋长的演员。
“旅途不怎么顺利,对吧,孩子们?”嵌在白葡萄干上的绿眼睛先看向约拿,然后转向科西莫,“说吧,你运载的是什么?”
“尊敬的先生。”约拿开口,右手碰了碰左肩,恰当的礼节,即使对着海盗。科西莫佩服他的语气,尊重,有那么一点点献媚,但并不油滑,“我们是——”
“闭嘴。”节肢昆虫简短地命令,仍然盯着科西莫,“你来说。”
“我没有载货。”
“我时间和耐心都不多,你们不能提供收益,就到太空里游泳。”
一个主意朦胧地在脑海里成型,科西莫没有时间仔细思考它的可行性。他和约拿在这艘船上就是消耗珍贵氧气和饮用水的负累,必须尽快给海盗一个不把他们踢出气闸的理由:“你很清楚我没有载货,如果不是你的人搜不出什么东西,你不会来这里找我。那艘船上最值钱的,”他看了约拿一眼,大使也正看着他,皱着眉,做了一个你在想什么?的口型,“是他。”
年老海盗眯起眼睛。
“这个人就是我的‘货物’。”科西莫站起来,挺直腰,摆出在双手被反绑的情况下能够摆出的最有尊严的姿势,“我是第四分局的莱斯特·德米拉上尉,被你们非法囚禁的是约拿·德西亚大使,我们在执行秘密外交任务。”
“蓝色瘟疫。”节肢昆虫用右手手掌摩擦左手手背,周围的海盗也做了同样的动作,这是一种源自太空站的迷信,长途货船船员也常做这个手势来“驱逐”厄运,“所以?你指望我被吓得道歉,把船还给你们?”
“不,我试着用你听得懂的语言和你谈判,你想要钱,我们想继续行程,在我看来,令双方都高兴的解决方法是赎金。”
“事实上——”约拿插嘴,科西莫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大使抿起嘴唇,不再说话。
瘦长的巨型昆虫重新戴上了呼吸辅助装置,冲旁边的人扬了扬手,一个年轻船员在手持终端里输入了什么,很可能是约拿的名字,然后走过来,对比照片和约拿的脸,对上司点点头,再次举起终端,对准了科西莫的脸,科西莫看着他困惑地撅嘴唇,回到老人身边,让他看手持终端屏幕。
“数据库里没有‘莱斯特·德米拉上尉’。你的船注册在一位‘亚辛·穆斯塔法’先生名下,我们也查了,这个人不存在。”
“因为你们不可能在数据库里搜索到第四分局的特工。”约拿回答,科西莫留意到他换了一种表演方式,语气变得不耐烦,仿佛和法外之徒对话是一种侮辱,“听着,联邦太空舰队迟早会找到我,因为他们追踪的不是我的船,是我本人。”他指了指后颈,生物芯片通常埋植在那里,“如果我活着,你们最多被驱赶到MUI-d22敲石头。如果我死了,你们所有人都会被追捕一辈子,最终被战术核弹气化,相信我,PAX的手可以触到宇宙的每一颗行星、卫星和陨石。但是,”大使往前走了一步,靠近透明的合成材料墙,冲年长海盗微笑,“就像德米拉上尉刚才说的,我们赶时间,不想和联邦舰队打交道,一沾上海军就有走不完的流程,你明白吗?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好像还没有互相介绍。”
节肢昆虫深呼吸了两次,摘下辅助设备:“我是可以随意处置你的那个人,你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大使。”
“好的,当然了,不错,尊敬的可以随意处置我的先生。”约拿摊开双手,“你准备好收起无聊的死亡威胁,和我谈谈价钱了吗?
“你,四十万单位。你的保镖,二十万。钱到手,我就把船还给你们。”
我不是任何人的保镖,而且凭什么我比他便宜一半?科西莫想,没有开口。
“你一定对外交人员的薪酬有很大误解,船长。我最多只能给你六万,我们两个人的总价。不是故意要讨价还价,我们真的没有那么多存款。”
“那你们就别想离开禁闭室了。”
“好选择。”科西莫说,试着模仿约拿的态度,不太像,但也无所谓,“我们会心怀感激地消耗你的氧气、饮用水和蛋白棒,一个标准年下来要多少钱?你的船不能正常进港补充物资,我猜你需要经常去游牧星带高价买水,我一直很想尝尝黑市的淡水和行星的淡水有什么区别。”
“你当然可以选择饿死我们。”约拿温和地补充道,仿佛真的替海盗感到忧虑,“但这样我们又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上了,我活着,一切还有得谈。我的死亡会导致你和你的船员在余下的人生里——又或者说,不再有‘余下的人生’。”
节肢昆虫没有马上回答。科西莫留意到拿着电击枪的年轻船员们互相交换了眼神,同样没有作声。年老海盗用一只苍白干瘪的手指按了一下控制面板,合成材料泛起白雾,迅速变成不透明的深灰色,外面的声音也被过滤了,令人不安的寂静填满了这个狭小空间。科西莫看了约拿一眼,大使也正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做了个第四分局?的口型。
科西莫耸耸肩。
约拿抬起手,拇指和食指短暂地触到嘴唇,马上又放下去,交握起双手。科西莫猜想他想咬指甲,就像那张十几年前的照片一样。约拿察觉到他的视线,在衣服上擦了擦左手手掌,把双手背到身后。
科西莫活动了一下肩膀,试着缓解手腕的疼痛:“你能试试帮我解开这个讨厌的玩意儿吗?”
“什么?好的,别动。”
“应该是很普通的型号,找找凹陷处,很小,刚好能放下手指,用力按下去,不,不要往外拉,操!你会害我脱臼的。”
“对不起。”
约拿又摸索了好一会,终于找到了手铐光滑表面上的小小机关。带锯齿的圆环松开了,自动折叠起来,变成一小块长方形的白色金属,啪嗒落在地上。科西莫松了一口气,活动手腕,揉着被勒出痕迹的地方。
“你觉得这面墙是单向透光的吗?”约拿悄声说。
“百分之一百。”科西莫回答,“别乱说话。”
“上尉,在你和我之间,现在很难说清楚谁才是最擅长——”
一阵嘶嘶声,墙壁滑开了,两把电击枪对准了他们的胸口。两米多高的节肢昆虫站在那里,交握着双手,低头看着约拿,似乎已经不再对科西莫感兴趣。大使抬起头,和海盗对视,科西莫特意看了一眼约拿的手,放松下垂,既没有握成拳头,也不发抖。不知道是不是一种表演,如果是,科西莫感到有必要为他鼓掌。
“六万五千单位。”海盗龇起牙齿,“多出来的五千是船票,包含空气和水的费用。”
“你保证我和上尉的安全,归还‘金羊毛’号的时候,必须将它修复到可航行的状态。我可以在任意一个联邦星球取钱——”
“不,我们去马尔堡太空站,我和我的船队不会靠近任何联邦行星。”
太远了,几乎是在已知宇宙的另一边。科西莫想,约拿马上提出了同样的问题:“那太远了。PAX-g4就在活板门的另一边,要去马尔堡太空站本来就要穿过PAX星系,为什么不快点完成交易?我能理解你为什么想远离联邦行星,但你可以派人监督我去取钱,或者,”他看了科西莫一眼,“上尉留在这里当人质,直到我把钱交到你手上。”
你真慷慨。科西莫想,板着脸,继续扮演忠诚的保镖。
“我们。”海盗拖长声音,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拍了拍约拿的脸颊,“去马尔堡太空站,大使。”
约拿张开嘴,闭上,点了点头。就在船长转身离开,拿着电击枪的人动手把他们驱赶回禁闭室的时候,大使又把那高瘦的太空生物叫住了。
“我拒绝被关在这个盒子里。”约拿宣布,“我要求一个独立的舱室。我和上尉必须被当作乘客对待。”
看在概率份上。科西莫想,闭上眼睛。
——
他们确实得到了“独立的舱室”,比科西莫想象中好,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他原本预计自己和约拿会各挨一颗电击镖,被扔在原处,在一汪尿液里抽搐。不过状况肯定比约拿想象中差,大使显然期待一个真正的卧舱,而不是面前的这一切。
闸门在身后锁上了,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和舱壁贴合得如此紧,连指甲也放不进去。约拿踩上了一堆湿答答的草料,发出惊呼,声音很快淹没在有蹄动物的嘶鸣里。粪便和植物发酵的味道如此强烈,科西莫干呕起来。两头形似马匹的四脚动物好奇地凑过来,嗅闻他的头发、脸和手臂,舔舐干掉的血迹,用锉刀似的门牙咬住他的袖口,咀嚼了一会,吐掉碎布。在不远处,约拿快要被这些类马生物淹没了,大使试探着抱住了其中一匹“马”的脖子,抚摸它的乳白色鬃毛,冲科西莫露出笑容。
“它们真友好,不是吗?”
“这是什么玩意?”
“受欢迎的宠物,差不多是在我离开PAX-f2前后开始流行,叫绒马,但基因其实更接近鹿,从新伊斯坦布尔大学的数据网上看来的。也有一些喜欢夸张的动物贩子叫它们‘天使马’。你猜一只要价多少?”
“我不是十分想知道。”
“15000单位,金色品种可以轻松卖到30000。理论上来说只允许出售人工繁育的个体,但这样成本很高,需要办的许可证足够把你埋起来,围捕野生的便宜得多。我敢打赌海盗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拦截这些黑市宠物。这里可能有,”约拿轻轻推开毛茸茸的小马,踮起脚,快速清点挤在货舱里的动物,“可能有五六十匹,就算用市价一半脱手……”
“也能赚超过十五万单位。”科西莫本想摇头,下巴的伤口一阵疼痛,只好僵住不动。
“比赎金好多了。”
“就算卖到5万单位一只,我也不想和它们睡在一起。过来帮我。”
货舱里散落着密封箱,一些是空的,一些装着铝板和喷漆罐。右手边还有一排用铆钉固定在舱壁上的货架。两人又拽又推,用箱子在货架旁边隔出了一小片干净的领地,铺上一层铝板,再竖起太阳能帆板,把探头探脑的马儿挡在外面。约拿搜索了每一个货架,寻找毯子或者睡袋,但只找到了几十件登山外套,只好把它们铺到地上,充当地毯兼床铺。科西莫卷起一件外套,垫在脑后,躺下来,看着天花板。他能听见那些贵价宠物在外面走动,蹄子喀喀敲击货舱的合成材料地板。约拿盘腿坐下,背靠着一个密封箱。
“你的脖子里真的有芯片吗?”科西莫问,用手肘支起上半身。
“没有,我宁愿把头伸进反应堆里也不会允许政府往我身体里埋植任何东西。”
“所以海军并不能追踪到你。”
“不能。虽然这一次我很希望他们能。”
科西莫躺了回去,瞪着天花板:“操。”
“同意。”
一匹马把柔软的口鼻塞进两个箱子之前的空隙,鼻孔张得很大,嗅闻着,发出低柔的呜呜声。科西莫侧过头,盯着那动物看了一会,抓起一件外套,堵住了缝隙。大使从鼻子里哼出奇怪的声音,像抱怨,但没有说话。
科西莫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摊开星图,用一条不存在的白色细线标出前往马尔堡太空站的路径。遥远,但也没那么远,耽误20-22个标准日,然后他和约拿会重拾原来的航程。计划被扰乱了,还没有彻底粉碎。
不过,就像他所作出的一切关于约拿的预测,这次也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