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一整天都是大晴天。天气好得让人待在家里觉得很可惜。下午,有津开始为几天后的萨老白茨之行做准备。他抽出去年去那里的数据,把其中有用的进行归纳整理,还收拾了一下好久不用的睡袋和野炊工具等。每当他要去野外时,他总有一种回到学生时代的感觉。
傍晚,牧枝去参加高中同学的聚会。牧枝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都是在私立的女子学校念书。有津则在公办高中经历了男女同班学习的生活。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女生已经没有多少女人味了,而牧枝是在全是女生的学校里成长起来的,这点吸引了有津。结婚后,牧枝却常说“净是女生的学校很乏味”。一想到一群乏味的人聚在一起交谈的情形,有津就觉得很可笑。
临出门前,牧枝把晚饭的做法交代给苑子:“这个稍微炒一下,不要炒得太狠,然后记住把茄子竖着切成两半。”
并排站在厨房水池旁边的姐妹俩,最近不太说话。虽然两人争吵过,但姐妹毕竟是姐妹。
慢慢西沉的太阳把天空染成了红色。
有津在房间里读去年开发局下发的《萨老白茨综合调查概要》。
二、群落的构成与分布
A沙丘群落
沙丘的数量因地而异。在稚内一带至少有六道沙丘。各道沙丘之间有狭长的沼泽或湿地。沼泽里生长着虾夷杜鹃草、根室萍蓬草等。沼泽边缘地带长满了芦苇、大叶蓑衣草等。湿地化地带则长满了芦苇、岩野茅草等。但有些地方则是高含量的泥炭占据优势。海岸草原群落只在第一道沙丘的背面有若干,优势不明显。
有津正在看这些文件,苑子敲了敲拉门,探进头来:“姐夫,晚饭做好了。”
“知道了。”
有津丢下资料来到餐厅,久美子已经坐在饭桌前开始吃饭了。苑子马上给有津盛饭盛汤。她穿着平时常穿的毛衣,系着牧枝的白色围裙。苑子又是给久美子夹鱼肉,又是给有津递碗筷,那样子俨然像个娇滴滴的新娘子。三人第一次在牧枝不在的情况下一起吃饭,有津有些不自在。吃完饭,久美子又坐到了电视机前,有津打开晚报,这时苑子给他端来了茶水。
“谢谢!”
放下茶杯后,苑子有些害羞地缩回了手。有津想起苑子恋爱的事情来。他想起了牧枝说过的话——苑子好像还和别的男人在交往。久美子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有津把身体转向苑子,问她:“你还是要搬出去住吗?”
苑子停住擦桌子的手。
“听说你要在外面租房子住,是真的吗?”
“是的。”
“什么时候开始租房子?”
“姐姐她……”
“是不是你姐姐不同意?”
苑子用眼睛做了肯定的回答。她的脸很美。
“可是,如果你真的决意租房子住,谁也挡不住。”
“姐夫你同意了?”
“我也不是特别赞成你搬出去住,但你又不是个小孩子,总不能一直把你困在这个家里吧?”
有津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又想着这话不能让牧枝知道。
“如果可以,我想下个月就搬出去住。”
“租房子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有了。不过从现在开始,必须找新的地方。”
“你这样,能过得下去吗?”
显然,从经济上说,苑子今后不可能像在有津家这样生活了。苑子看着被电灯照得亮亮的桌子,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你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
“……”
“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不是什么错事,也没有理由说应该爱谁,不应该爱谁。”
这话既是说给苑子听的,也是在为自己辩解。
“我不告诉你姐姐。如果你愿意的话,说给我听听?”
“我……”
话到了嘴边,苑子又咬住了嘴唇。从侧面看,低垂着眼睛的苑子已经不像是个姑娘,倒像是个女人。
“我现在有一个喜欢的人。”
“不是志贺?”
苑子点了点头。果然让牧枝猜着了。
“那个人是……”有津催促她说,“是谁?”
“是个中年人。”
“中年人?”
“他有孩子和妻子。”
“你说什么?”
“可是,我喜欢他,不想离开他。”
苑子的眼神很是坚定。为了掩饰自己的吃惊,有津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再次端详起苑子来。
苑子的睫毛很长。有津看了一眼苑子的脖子,她的脖子看上去还有些稚气。
有津问苑子:“他多大年纪了?”
“和姐夫同岁。”
“和我同岁?”
有津再次看了看苑子。他意识到对面这个女人已经到了可以做自己爱人的年龄。他有些疑惑,喝了口茶。
看到两个人这样面对面坐着,在房间一角的久美子走过来问有津:“爸爸,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什么也没发生。”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快回来了。去看你的电视吧。”
久美子担心地看了看低垂着眼睛的苑子,又回到电视机前。显示屏上还是动画片的画面。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今年年初。”
“他是做什么的?”
“……”
“是在公司上班吗?”
“不是的。”
“那就是自己经营了?”
“目前不好跟姐夫说。”
“和他是在哪里认识的?”
“这也……”
有津点了点头。他想问,但是苑子不想说。他能理解苑子的心情。
“那么,你住的公寓是那个人给你租的?”
“是的。”
“你一开始就知道他有妻室吗?”
苑子点点头。有津点上一支烟,巡视了一下房间,屋里的光线很亮,电视里的画面在快速地变动。明亮的光线和嘈杂的声音反而让有津觉得不安,目前的话题不适合悠闲地在餐厅里谈论。
“你爱他的心情我明白,可是对方是什么态度?”
“他应该也喜欢我。”
“这个,也许吧。”
“他是爱我的。”
“可是,你不是不能和他结婚吗?”
“……”
“连婚姻都不能给你,你觉得可以吗?”
“没关系。”
“没关系?”
“嗯。”
苑子挑战似的抬起了头,她的眼神和妻子的一模一样。
“他妻子没有发觉你们的事情吧?”
“不清楚。”
“你在他那里过过夜吗?”
“我每次再晚都会回来的。”
“是吗?”
苑子的眼神很坚决,似乎并不在乎有津淫靡的想象。
“这让我很为难。”
有津抱着胳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过分刺激处于激情中的苑子,可能会把她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志贺那边怎么样了?”
“他怎么样……”
“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无所谓喜不喜欢。”
“你对他,一开始就是这样吗?”
“是的。”
有津束手无策了。年轻女人的心思,何时何地如何变化,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你和志贺没什么吧?”
“姐夫是指什么?”
“那种……关系。”
“没有。”
“是吗?”
说来说去,有津还是最在意这件事。
“志贺好像知道你喜欢上别人了。”
“……”
“你不后悔吧?”
“后悔?”
“嗯,和有家室的男人交往,又不能结婚。”
“并不是只有结婚才是爱。”
“可是,如果真的相爱,不是就应该结婚吗?”
“那么,如果姐夫爱上姐姐以外的女人,你会马上和她结婚吗?”
“这个……”
苑子微微抬起头,看着语塞的有津说:“没有理由因为爱就必须结婚。”
“你说得倒也是。”
“我觉得结了婚的两个人未必都相爱。”
从滔滔不绝的苑子身后,有津看到了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同的男人的身影,肯定是那个男人让苑子变得这么坚定。苑子爱着那个人,觉得不结婚也没关系。有津忽而觉得苑子很可怜,他还觉得让苑子产生这样想法的那个男人很可恨。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你毕竟还是个学生。”
“……”
“我不是说爱一个人不对。只是如果不慎重,会毁了你一辈子。”
“我已经反复考虑过了。”
“即便你现在感到很满足,可随着年龄的增加,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
“只要现在是真的就行了。”
“不能这样做,对待人生必须要慎重。”
“我懂。”
说罢,苑子拿起桌边的抹布使劲儿擦起桌子来。黑色的桌面被她擦得锃亮。有津发现自己说的这些话,不知何时成了极普通的教训人的话,但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你不想再考虑一下?”
“什么?”
“和那个男人分手的事儿。”
有津很嫉妒那个男人,把苑子拱手送给那个男人,他觉得可惜。
“你还年轻,即使离开那个男人,今后还有许多遇到好男人的机会。”
“姐夫您不要说了。”
“看来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苑子睁大眼睛点了点头。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不是在糊弄有津。
随你的便吧,就让那个男人把你引进火坑好了。
有津产生了残酷地念头,这也是他对大胆地闯进爱河的一颗年轻的心的嫉妒。
“总之,如果你考虑得很周到了,那就不妨去试一试。”
“……”
“同时,你要对自己在考虑好的基础上所做的事情负责。”
苑子轻轻点了点头。这时,本来应该在看电视的久美子看了看两人。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我有一句话,请你必须遵守,就是不能中断大学的学业。”
说罢,有津站起身来。低着头的苑子看上去显得很小。他打开拉门朝右侧的书房走去。苑子从后面追过来:“请姐夫不要把今晚的话告诉姐姐。”
“我知道的。”
苑子转身又回到餐厅。有津走进书房,拉开窗帘。黑暗中,玻璃窗上的树影在摇曳。透过树木的间隙,可以看到对面人家的灯光。有津没开灯,坐在椅子上点上一支烟。
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有津看着烟头上红色的火光,想象起苑子喜欢的那个男人,他应该是一个精力充沛又有经济实力的男人,也可能只是个普通的工薪阶层,在肆意玩弄刚刚二十岁的苑子的肉体。有津的这种想象,既十分淫靡,又非常有真实感。外面响过一阵汽车的喇叭声。
反正和我无关。
有津想起佐衣子来。上次见面由于接了吻,两人的关系迅速亲密起来,但也仅仅发展到接吻的程度。他们彼此接受,迄今为止,两人都很放心,但要想再向前发展,好像还需要点什么。
太笨拙了,像少年似的。
和他们的关系相比,苑子已经和那个男人发生肉体关系了。有津忽然嫉妒起苑子来。
反正我不如苑子勇敢。
对于有津来说,和佐衣子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是奇迹了。这是由于自己近四十岁了,还是自己的性格导致的呢,有津自己也不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似乎是十年前的一个想法,让他变得大胆起来。
那天晚上,牧枝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多了。牧枝一回来,家里就热闹起来。牧枝那天的聚会和往常的没什么不同,只是多了一个同学参加。有津平时讨厌这种热闹,但因为家里静了一段时间,所以他觉得这种热闹很好,便放下刚拿起来的书,来到餐厅。
有津走进餐厅,坐在沙发上的牧枝告诉他:“田岛、久末她们都来了。”
桌子上放着煎饼和点心盒。久美子坐在牧枝旁边一本正经地喝着茶,苑子在吃煎饼。无论因为什么外出,总要买些吃的回来,这是牧枝的习惯。不仅是牧枝,好像所有的女人都有这样的习惯。
“大家都一年没见面了,后来就说到哪里喝酒去。我想去,但还是回来了。”
“你去了多好。”
“可是那样的话,我得十一二点才能回来。”
“那又有什么关系?”
“那我去了!”
有津忽然发现妻子恢复了青春时的激情。
牧枝问苑子:“我脸红吗?喝了点酒。”
“姐姐这么一说,脸是有些红。”
久美子笑着喊道:“妈妈喝醉啦!”
牧枝问苑子:“晚饭做得好吗?”
苑子看着有津,像是寻求支持似的:“做得挺好的。是吧,姐夫?”
“对。做得挺好吃的。”
牧枝说:“哎呀!我做饭你总是提意见。”
“苑子饭做得就是好。”
“那以后就请苑子每天做饭吧。我出去走走好了。”
苑子稍微看了有津一眼。有津心里清楚,他和苑子之间有了小秘密。
有津和牧枝的卧室在从餐厅往里走的地方。有津整理完文件上床休息时已经深夜,久美子已经进入梦乡。有津喜欢睡前躺在床上看些什么,报纸或杂志都行。他只要读些什么就会入睡。他拿着读了一半的报纸钻进被窝,打开枕边的台灯,房间里就变成了黑暗和明亮两个部分。报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闻,只有《千岁机场因雾关闭》这篇报道引起了他的注意。六月到七月上旬是千岁多雾的时候,那里的雾是从苫小牧海岸北上的海雾。
机场大厅一定有很多人。
有津想象起因雾封闭的机场大厅的情况,肯定是周围一片昏暗,唯有大厅里灯火通明。
牧枝关好门窗走进来:“都十二点了。”
她关上卧室的门,换上了睡衣。
“都六月中旬了,还这么冷。”
牧枝轻轻抖了抖被子,钻进被窝。有津背朝着牧枝,依然看着报纸。
“我说,她爸!”
“嗯,什么事?”
“苑子没对你说什么吗?”
“嗯?”有津眼睛离开了报纸。
“我不在家时,苑子没有对你说什么吗?”
“没有说什么。”
“刚才你钻在书房里时,苑子都告诉我了。”
“她都告诉你什么了?”
“说月底前还是要搬出去住。”
“……”
“上次她说要搬出去住,被我训了一顿。我以为她放弃了,没想到她还是要搬出去。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依我看,她要搬就让她搬吧。”
“她一个人,到底想怎样?”
“你不是问过她了吗?”
“她只是说搬出去,具体的什么都没有说。”
“那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我告诉她说,如果你实在想搬出去,我就和你姐夫商量一下。你姐夫不会同意的。”
“是今天晚上说的吗?”
“是。结果她说:‘那你和姐夫去商量好了。’你看她多不知天高地厚。”
黑暗中有津屏住了气息。
“你和她谈谈吧,把我们的态度明确地告诉她。”
“怎么跟她说?”
“告诉她说不行。”
“这话我可说不出口。”
“可是,我们是替那丫头的父母管教她的。虽说你跟她没什么血缘关系,但也不能太不负责任了。”
有津觉得现在这种情况对苑子和自己来说都是十分不好的。苑子的情人好像和自己同岁。要不干脆把苑子的实情告诉牧枝吧。牧枝知道实情后不知会多么吃惊,她一定会找到那个男人家里去。
牧枝很有感触地说:“现在的年轻人这么自由,真叫人羡慕。”
虽然牧枝说是替父母管教苑子,但她也有嫉妒苑子年轻的心情。
“算啦,随她去吧!”
牧枝的腿悄悄地碰了碰有津,她的腿又滑又热。有津默默地看着天花板。
“我关灯了。”
“好。”
灯关了,房间里一片黑暗。牧枝的腿在微微挪动,许是好久没外出的缘故,牧枝的身体很兴奋。她和有津的肉体关系原本就不多,近几年就更少了。久美子小的时候,要照顾久美子,她都能够转移精力,现在久美子几乎不需要她照顾了。之前他们两人希望再要个孩子,最好是男孩子,但怀久美子时的妊娠反应让牧枝吃够了苦头,她不想再受那份罪。照顾久美子时,牧枝觉得一个孩子也挺好。一开始是有津想再要一个孩子,现在他已经彻底死心了,认识了佐衣子后,他更坚定了这个决心。然而讽刺的是,有津放弃了再要一个孩子的心思,牧枝却又想再要一个孩子,她已渐渐淡忘了怀孕之苦。
有津知道牧枝想和他亲热,开始时牧枝只是用脚尖碰他,慢慢地整个身子都贴到了他身上。有津感觉到了牧枝的体温,但他不为所动。
不知道苑子睡了没有。
有津脑海里浮现出苑子的侧脸,她紧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在一起的两个人未必相爱。
苑子的这句话又在有津的脑海里复苏了,他想起了佐衣子。
两个爱着其他人的人同住在一个房子里。
他觉得这个家很奇妙,转过身来抱住了充满情欲的牧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