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一天早晨,佐衣子做了一个很淫荡的梦。梦的细节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是从梦中醒来后,她有种冰冷的感觉。已经半个多月没见有津了,没和他见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要么是有津给她来电话时她不方便出去,要么是她没有主动给有津打电话。就这样,两周过去了。两个人同在札幌,却半个月没见面,这种情况还是比较少见的,有些不太正常。这半个月里,她像贝壳一样把自己紧紧地封闭起来。在她内心深处是有必须再婚的想法的,尽管如此,她还是做了那样淫荡的梦。躺在被窝里的佐衣子,虽然对梦到的淫荡情景感到害羞,但她依然沉浸其中。
算起来,自第一次和有津发生肉体关系以来,已经过去了半年。之前的两年里,她的身体从未接触过男人。而她曾和丈夫一起生活了七年多,丈夫克彦是个亲切而通情达理的人。他是个建筑工程师,从事过各种各样的设计工作,却没有从事他那种工作的男人常有的任性和蛮横。且不说克彦在外面如何,在家里,他是一个非常低调的男人。
如同在工作上的表现一样,克彦在性方面也同样循规蹈矩。佐衣子常常得到克彦温柔的慰藉和爱抚,但是,丈夫的温柔很单调,每次过性生活的方式都是一成不变的。佐衣子习惯了丈夫一成不变的做爱方式,以为做爱的方式就是那样。如果她一直那样认为的话,就会感到满足和充实。
假如一直那样的话……
近来,佐衣子反复回想那七年间自己在性方面的懵懂和懊恼。假如不是有津的出现,她会一直懵懂下去。即便自己的性处于半觉醒的状态,也不至于像早晨那样主动产生对性的需求。这样,她就可以谨慎地、缺乏性激情地生活下去。自己的性可以由懵懂转入休眠,永远埋藏起来。
这半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七年的懵懂,仅半年就被冲洗得一干二净,从时间上看是违反常理的。但是,这半年来,过去她所不知道的世界,在她的身体里一步步地扩展开来。如同场场秋雨促秋深一样,和有津每见一次面,她对有津的感情就加深一步。这种感情是深层次的,是她快要进入休眠状态的肉体的要求。尽管肉体的要求与理智无关,但也不能置之不理,身体的欲望已经吞噬了她的理智。她的所有痛苦都来自理智和欲望的纠缠。
佐衣子没想到自己会如此轻易地发生改变。她没想到伴随着担心和恐惧的性行为会使她发生如此的改变。可以说,担心和恐惧这样的情绪反而使两人的偷情更加有诱惑力,更加刻骨铭心。但是,很难说佐衣子意识到了这一点。即便她意识到了,她也不愿这样想。她害怕幽会,而这种害怕又进一步加深了佐衣子偷情时的愉悦。如此说来,佐衣子也太辛苦了。
是那个人改变了我。
她憎恨这一点。佐衣子此时没有想到自己本身也存在变坏的可能。生活在被动中的女人,只能被动地进行思考,这也不足为怪。
是那个人不好。
这么一想,佐衣子又平静了下来。但是,很快她就吃惊地发现她并不恨那个男人。她觉得自己不可能不恨那个男人,但是又有个声音在心里说,那个男人不坏。佐衣子就这样徘徊在爱和恨之间。
傍晚时分下起了冻雨,到了深夜,冻雨变成了雪。雪不大,到了早晨就停了。静悄悄的院子里,欧洲花楸的红色果实显得格外鲜艳。这么早就下起了雪,让纪彦很吃惊,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父亲从木箱里搬出仙人掌和万年青说:“幸亏把它们放到了箱子里,不然就冻死了。”
当夜晚气温过低时,父亲就会把植物放进木箱里,还在木箱里塞上毯子,以保持温度。
“在你爸爸眼里,盆里的花木比我们还重要。”
母亲的话里带着讽刺的味道。父亲像是没有听见似的,把花盆摆到阳台上。
佐衣子透过玻璃窗看着院子里的雪景:“好久好久没看到过初雪了。”
在夏天,院子里枝繁叶茂的甜槠看上去很大,可现在一下子瘦小了许多,隔着挂着雪的枯枝,可以看到外面路上的行人。
母亲告诉她:“今年的雪还比去年晚下了五天呢。”
“去年雪下得比今年还早?”
“早晨电视上说的。”
看样子,母亲年纪越大,看过的东西就记得越牢。
十点,佐衣子开始打扫里屋的房间。在阳光的照射下,雪早就开始融化了。她正要拉上走廊上的拉窗,忽然发现门外的台阶上摆着一大一小两双木屐。木屐埋在雪里,只露出了带子。那是给院子里的花木做越冬准备时,父亲和纪彦穿过的,后来就一直放在那里,没有拿进来。
佐衣子笑着自言自语:“摆放得倒是挺整齐的。”
她掸掉木屐上的雪,想把它拿起来,却发现木屐有些沉。原来木屐已经冻在了台阶上。
过了正午,佐衣子出去购物时,雪已经快化完了,只有树根和背阴处还留有一些雪。
今夜不会再下雪了。
望着光秃秃的树木,佐衣子想起晚上要去见有津的事来。可是,到了傍晚,佐衣子觉得可能又要下雪了。白天柔和的阳光,到了下午渐渐被一层薄云笼罩。
“会不会又要下雪?”
“气温降低了,所以,说不定还会下雪。”
佐衣子和母亲说着话,心里考虑着去见有津该穿什么衣服。
五点刚过,太阳就落山了。像是等着太阳下山似的,黑色的天空立刻又飘起雪花来。
“要出门?”
佐衣子正在穿和服,母亲走了进来。
“是的。昨天不是跟您说了吗?去见一个朋友。”
“是吗?”
母亲看了一眼正对着镜子穿衣服的佐衣子,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了句“天冷了,早点回来”,就离开了房间。
母亲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佐衣子回想起母亲的表情。
莫非母亲知道我是去和男人约会?
母亲那非常熟悉的脸,瞬间变得陌生起来。
穿上淡紫色外套,佐衣子的脸看上去更加苍白,那是她紧张的心情造成的,可同时她又充满期待。和她擦身而过的人,即便有的会回头看她几眼,也绝对看不出她身体里正燃烧着情欲的火焰。
“咱们去球藻吧,好久没去那里了。”
在茶馆等候的有津看到佐衣子进来,就立刻拿着账单站起身来。
“下雪了,我担心你来不了。”
“为什么下雪就来不了?”
有津说:“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这话说得的确可笑。”
球藻显得很拥挤。许是冬天到了,人们都喜欢吃热腾腾的菜肴吧。
“二楼的房间马上就好。”
“马上?”
“另一组客人马上就离开。”
这时,三个男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其中一个人看到有津,朝他喊道:“有津!”
“啊,在这儿碰到你了。”
“你好吗?”
“我还好。好久没见你了。”
“自从上次分手,一直都没见过你。”
“一直想去拜访你的,可是……”
“是吗?好了。那再见吧。”
男人把视线移向有津身后的佐衣子。
进入房间,女服务员正忙着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有津问佐衣子:“你想吃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佐衣子看了看房间,想起第一次来这里的情形。
有津说:“还是要些热菜吧,要不点个河豚火锅吧。”
“好的。”
有津对服务员说:“要一个河豚火锅,还有酒。”
佐衣子再次对自己说,自己还是拗不过有津。
“天一冷,这里的人就多得不得了。”
“没给你添麻烦吧?”
佐衣子想起刚才和有津打招呼的那个男人。她在后面,只看到那个男人的侧脸,尽管她看得不是十分清楚,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不要紧,他是我上学时体育组的学长,是个医生。”
“医生?”
“嗯……对。”
有津慌忙含糊其辞起来——就是那个男人让他和佐衣子联系到了一起。十年了。十年前的露崎比现在瘦得多,也没有胡须。不知佐衣子是否还记得露崎。有津问她:“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哦。”
有津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了香烟。
老板进来时,两人已经开始吃河豚火锅了。
“两位来了!”老板朝佐衣子点了点头,然后对有津说,“上个月底我去了趟野付。”
“情况如何?”
“收获没有去年多,不过也收获了这个数。”老板伸出了右手的三根手指头。
“我去了半个月。”
两人把佐衣子撇在一边,谈起了打野鸭的事情。佐衣子边往自己盘子里夹河豚边听两个人说话。比起他们谈话的内容,她觉得看他们那么投入的闲聊本身就很有意思。
“下次我准备去日高,这个……”老板说到这儿,好像忽然意识到似的对佐衣子说,“只顾闲聊,打扰您了。您慢用。”
佐衣子给老板还了礼。老板知道自己和有津的关系,把女人带到了解内情的男人面前,不知道有津是怎么想的。
吃完饭后他们来到饭馆外面,雪依然在下。饭馆门前的雪经过车碾人踩,已经变成黑色,但房顶和小巷的雪都还是白色。
有津像往常一样,拦了辆出租车带佐衣子去旅馆。车行至一座桥,从那里看去,河流两边的房屋全都被雪覆盖了,静悄悄的。
随着和有津约会次数的增多,她心里渐渐没有了一开始的羞愧和害怕。
但是,那天她心里面有一个与往日不同的负担。
也许是由于下雪……
从进入旅馆到被有津抱在怀里,对佐衣子来说,是一段很难熬的时间。一方面她后悔不该再来旅馆,另一方面她又渴望早点得到有津的拥抱。她不想离开有津,但又有逃走的念头。
来这里的目的纯粹是为了性。
佐衣子害怕这样想,但反反复复发生的除了性没有别的。尽管事实如此,可她就是不愿这样想。激情结束后的空虚感,也许是为了让她知道和有津的交往说到底就是为了肉体的结合。
那天晚上也是这样。激情过后,留给她的只有肉体上的满足感。可肉体的满足感越强烈,她就越无法忍受。
不能仅仅是肉体上的结合。
这个男人是怎么想的?他会满足于这种单纯的肉体上的结合吗?看着躺在床上悠然地抽烟的有津,佐衣子不清楚他是怎样想的。
“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有津照旧这么问佐衣子。上次他这么问,上上次也是这样问。他一直都这样问。而和他见面后的结果也都是一样。
“下周能不能尽早见面?”
“我不行。”
“能不能想个理由出来?”
听着有津的问话,佐衣子想起了照片上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看中了佐衣子和她的家庭。
只要我同意,明天就可以组成一个家庭。
这个念头一下子强烈起来。她觉得这与她和有津的幽会没关系。这个想法,在她今天为了和有津幽会而离开家的那一刻就有了。向有津公开这个想法只是时间的问题,激情过后的现在就是个机会。激情过后的空虚感,让佐衣子公开这个想法的冲动强烈起来。
“下周一或周二怎么样?”
“我……”
有津这才在床上转过身来。佐衣子坐到了梳妆台前。
“怎么了?”
“也许我不能再和你幽会了。”
“不能?”
听到这句话,有津从床上爬了起来。
“是的。”
“你胡说什么!为什么?”
“这个……”
“是别人说什么了,还是讨厌我了?”
“……”
佐衣子看着窗外。被有津追问,她感到痛苦和难以忍受,但是她又有些高兴。选择有津还是选择那个男人,这是佐衣子的自由。两个男人在围着她转,她可以小心地让两个男人高兴或痛苦,而且,如果其中一个男人不好,她还可以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去。
有津是个靠不住的港湾。不过,到时候自己可以逃到照片里的那个男人那里。
以佐衣子为核心的游戏开始了,她不想轻易放弃这个有趣的游戏。
“怎么回事?”
“我家里有些情况……”
“你家里?是你父亲还是你母亲?要么,是纪彦?”
“不是的,不是说他们哪个人怎么了。”
“不是因为他们。那是不是有谁干扰你?他怎么干扰你的?”
有津越是发火惊慌,游戏就越有意思。她喜欢这个男人,不想离开他,所以想折磨他。
“总之,我们再怎么幽会,结果都是一样的,所以……”
“不对!我们幽会一次,我们的爱就加深一步,不是吗?”
“我总感到很空虚。”
佐衣子说的倒也是实话。
“空虚?不要胡说!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相信,即便不在一起,我们也是彼此相爱的。你为什么会感到空虚?还有比我们这样更充实的吗?”
“真的充实吗?”
“真的充实。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彼此相爱更充实的了。只要有了彼此的爱,人就可以超越一切地活下去。”
“每次幽会都来这个地方……”
“这里不是很好吗?因为你觉得这地方讨厌,觉得不正常,才会那样想。但是,只有这里才有爱。在一本正经的家庭里,在安稳的生活里,不可能有真正的爱。”
“是吗?”
“这还用说!男女之间的爱,一旦稳定下来,就立刻变得索然无味了。当你稳定了,放心了,爱立刻就会褪色。正因为爱的不稳定性和随意性,才会迸发出激情。”
“所以你才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吗?”
“不,这倒不是。现在是因为不得已,没办法才……”
“我讨厌老是到这样的地方来幽会。”
佐衣子对自己说的话感到吃惊。这话说得太大胆了,表面上她是反对来这样的地方,其实她是想和有津结婚。因为她喜欢有津,所以才难以说出口。原本这是句难以启齿的话,她却大胆地说了出来。
“那……”
有津不知怎么说才好。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很痛苦。佐衣子觉得不能再责备有津了。期待的日子总是感觉很长,这令人愉快,就这样也挺好。想到这里,佐衣子换了个话题:“你最爱的是你的妻子吧?”
“不。我对你的爱胜过对我妻子好几倍。”
“可是,你不是因为爱她才和她结婚吗?而且还生了孩子,还和她生活在一起。”
“这……你说得倒也是。我无法否认。但现在不是这样了,现在我一直在爱着你。对你的爱胜过对其他任何人的。”
“我承认,除了你妻子,你爱的是我。”
“佐衣子!”
听到有津的喊声,佐衣子回过头来。有津像野兽似的盯着她。她一方面享受着有津受到伤害的表情,另一方面又对自己这样拼命折磨有津的行为有些自责。
“世上有许许多多家庭,山上、大街上、小区里,到处都有。然而,并没有因为真正相爱而住在一起的男女。”有津缓和了一下口气接着说,“别人怎样想,我不知道。但我是这样想的。”
“……”
“这样的旅馆,也是因为有像我们这样的人才经营得下去。”
有津看了看窗户,玻璃和窗帘把屋子里的一切遮挡了起来。
“那是因为男人花心,才需要这样的旅馆。”
“你说的情况也存在,但并不都是因为花心才来这里的,也有认真的人。”
佐衣子觉得有津的话也许是对的。也有些男人来这里不单单是为了偷情,有津肯定是这样的男人之一。这一点,佐衣子从一开始就清楚。正因为这样,她才会和他幽会。现在再对他说这些,会显得很可笑。
佐衣子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说那些话。
“我……”
有津抢先问她:“是有人动员你结婚吧?”
有津穿好衣服,看着窗户,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挡着,不清楚外面是不是还在下雪。但不知为什么,有津总觉得外面的雪好像停了,雪后的寒气好像钻进了他的身体。
他点上香烟,像好不容易才考虑好了似的抬起头来说:“这么说, 你是想结婚了?”
佐衣子垂着眼摇了摇头。她觉得只要让有津明白自己不想结婚就可以了。她担心说出来会产生什么误解。
“那你为什么还要结婚?”
“……”
“是周围的人动员你结婚的吧?”
“……”
“自己明明不想结婚,也要按照周围的人说的去做吗?”
佐衣子依然没有回答他,不回答也可以理解为认可了有津的问话。她的这种态度,让有津更加焦躁。
“你不是小孩子,也不同于十七八岁的姑娘。这么大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从佐衣子的侧脸上,有津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倔强。
“你爱那个男人吗?”有津接着问道,“比起我来,你是不是更喜欢他?”
佐衣子带着失望的表情看着有津那张略显僵硬的脸。自己肯定是爱有津的,所以才这么痛苦。这个男人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她觉得有津简直是个小孩子,而且是个撒娇的小孩子。
“你到底喜欢谁?”
这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但是,也许回答了,男人才能感到放心。
“我不爱那个人。”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和他结婚?”
“我不能一直就这样下去。”
“可是,那也没必要去和不喜欢的人结婚。”
“我这样一个人感到不踏实。”
“不踏实?”
佐衣子点头说:“对。”
“那个人怎么样?”
“怎么样?”
“他是初婚还是再婚?有没有孩子?”
“……”
“他在哪儿工作?”
佐衣子再次低下头,她不愿回答这些问题。在交欢后的房间里被追问这些问题,她很生气,她觉得有津太不体贴了,她甚至想把耳朵堵起来。不过,这对有津来说也同样如此。他之所以问佐衣子这些话,都是因为佐衣子先告诉了他这些事情,如果有可能,他也不想问这些问题。
“那你是怎么回复对方的?”
“我还没回复他。”
“还没有吗?”
“是的。”
岂止是回话,连面还没见。然而不知不觉中,和这个男人结婚似乎变成了明天就要定下来的很紧迫的事情。事情发展到这步,好像都是由于有津急着追问造成的,但也不能全怪有津,这与佐衣子藏头露尾的说法也有关系。
有津坐在桌子前,支起一只胳膊,手托着脸。
佐衣子并不是要折磨有津,让他苦恼。但是,看着男人为自己痛苦,倒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甚至还有一些残忍的喜悦。
佐衣子说:“我觉得我们一直这样下去,也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你说得不对。”
“总是这样给你添麻烦,我心里也很痛苦。”
尽管她说得很温柔,但实际上她的话是在一步步地把有津往一个方向上逼。
“麻烦?”
“是的,你有妻子。”
“我倒不觉得是什么麻烦。”
“可是,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
“你问任何人,都会说这是不对的,肯定是不好的。”
“我们彼此相爱,相爱的人不可能不见面。”
“可是……”佐衣子咬了咬嘴唇说,“我们不能伤害其他人,不能给别人带来不幸。”
“我也不觉得我们这样就是好的,但不能因此就断绝我们之间的关系。”
“不,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断绝关系……”
“我不知道我们断绝了来往后我会变成什么样。我会恍恍惚惚, 甚至无法工作。”
有津握住自己的双手,那是抓土的两只大手。
佐衣子说:“我……害怕。”
“害怕?”
佐衣子恐惧似的用手捂住脸。
“怕什么?”
怕的原因有多种。有津身后始终都有他妻子和孩子的影子,她害怕让她们两人痛苦。他的妻子如果来质问,自己将无言以对。但话又说回来,和有津分手的话,结果会如何?有津说他会精神恍惚,无法工作,而自己的情况也许比他还要糟,岂止是恍惚,说不定会寂寞得发疯。
佐衣子对心里潜藏的另一个自己没有把握。一旦另一个自己行动起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这也是让她感到恐惧的地方。
有津说:“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你说这样的话合适吗?”
“这没什么。我真是这样想的。”
“你瞧不起我,你已经看透了我。”
“为什么这样说?”
“否则你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说得不对。”
“肯定是这样。因为你说的不是真心话,所以才说得这么轻松。虽然你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压根儿就没想过我真的会带着纪彦去你家。因为你认为我做不出那种事情,所以才会满不在乎地说出这样的话。”
“你胡说什么!我是真心的。”
“那么……”
佐衣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后面的话是显而易见的,无非是“请你和我结婚吧”“请你和你妻子分手吧”,但这些话是不应该用语言表达的,不是一个女人应该对男人说的话。男人只说,我爱你,我喜欢你,而不具体说怎么办。男人觉得爱情只有在这种不清楚的状态下才有可能维持。如果都问清楚了,话说得太透了,关系就变得乏味了。
只有决定分手时,才能说那样的话。而现在,佐衣子还舍不下对有津的爱,还不急着给两人的爱画句号。她对有津说:“算了,就说到这儿吧。”
“可是你结婚的事儿……”
“好啦,那是我骗你的。”
佐衣子到嘴边的话忍着没说出口。有津能体会到她温柔的用心,剩下的就需要有津自己去考虑了。
“咱们走吧。”
有津的声音有些嘶哑和低沉。佐衣子起身扣好外衣的纽扣。
“请原谅。”
“原谅?”
“请原谅我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
“说哪里话!你没必要道歉。”
他们一路走到旅馆出口,那里有一个养着热带鱼的大鱼缸,站在自动门旁边的女服务员鞠着躬说:“谢谢光临!”
来时的雪已经停了。夜幕下,周围是一片雪白的世界。佐衣子的耳边传来汽车轮胎上防滑链条的声音,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看来是因为雪融化得很快,所以出租车并没有换上防滑轮胎,只是在轮胎外面加上了铁链子。
上车后,有津只对驾驶员说了句“去圆山”。佐衣子用披肩发半遮着脸,看着前方。车迅速向左转上了桥。佐衣子刚才为了显得温柔而忍着没有再追问有津。看着雪夜的河流,她突然发现刚才的温柔都已经变成了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