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夜里,佐衣子做了个梦,梦见黑色的鸟在追她,醒来已经早晨七点了。
外面传来鸟叫声,隔扇上的树影在摇曳。昨晚开始的呕吐已经止住了,但她仍浑身无力。她闭着眼睛抚摸着腹部,下腹部的确鼓了起来,她的乳头颜色也变深了。
发现母亲已经起床后,她才懒洋洋地起了床。枕边放着昨晚准备好的内衣。她穿上贴身衣裤,又穿上淡蓝色的长衬裙。九点,佐衣子穿上披风,跟母亲说要去朋友家,就出了门。
和上次来时一样,医院门前依然是行人稀少。路上已经没有了积雪。佐衣子看了看四周,又看看手表,刚刚九点十分。考虑了一下后,她就朝医院斜对面的杂货店门前的公用电话走去。
“喂!”
“我是北海道大学植物园。”
听到对方的声音,佐衣子把听筒挪到嘴边:“我想请有津老师接电话。”
“您找有津老师?请您稍等。”
电话里暂时没有了声音。昨晚被露水打湿的马路,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很亮。
“有津老师还没来上班。”
“是吗?”
“您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他。请问您是哪位?”
“不,不用了。谢谢!”佐衣子立刻挂断了电话。
有津果然还没去上班。打电话前,佐衣子就猜到他可能不在。有津通常是九点半之后去上班,冬季闭园期间,他上班更晚。即便如此,佐衣子还是想给他打个电话。
他倒是悠闲得很。
佐衣子有些生气。手术九点半开始,她专门选了这样一个时间。她想早早做完手术,在病房里休息到傍晚,晚上就可以若无其事地回家,这一切都是她和医生商量好的。
明天告诉他也可以。
佐衣子原本打算做完手术再告诉有津,但她现在又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他。马上要做手术了,还没见到有津,她有些着急和不安。
她到医院时,刚九点十五分。接待室里空无一人,挂号处的护士还没换好工作服。
佐衣子告诉护士:“我姓尾高,约了今天来做手术的……”
尾高是佐衣子父母家的姓。
“请您稍等。”
圆脸庞的护士转身朝里面走去。接待室里又恢复了寂静。冬天取暖用的煤炉被移到了墙角。看到煤炉,佐衣子开始想象正在家里和妻子一起喝咖啡的有津。接待室的门开了,刚才那个护士走进来告诉佐衣子:“正在做手术准备,请您再稍等一会儿。”
上次佐衣子来这里,这个护士站在医生旁边,拿着一个血压计。当时她穿的是一件普通的白大褂,这次她又多穿了一件防护服。
“您没有吃早饭吧?”
“是的。”
眉清目秀的护士用一种平常的口气对佐衣子说:“那好。您是不是先去洗手间方便一下?”然后她就又走到里面的诊察室去了。佐衣子透过拉开的门帘,看到屋里的煮沸器正冒着热气。一想到那些正在煮着的器具可能要进入自己的身体,佐衣子就紧张起来。
护士看着佐衣子的病历问她:“您的联系地址就按照这上面写的,可以吧?”
“什么?”佐衣子不清楚护士问话的意图。
“并不是要和什么人联系,只是一般性地确认一下。”
“那上面是我家的地址。”
“因为,如果您是一个人住的话,万一有什么情况,不好联系。”
“这个……”佐衣子忽然想起一件不放心的事情来,她问护士,“是不是要麻醉?”
“是静脉麻醉。您在睡眠中手术就结束了,不用担心。”
“麻醉多长时间?”
护士安慰她道:“一个小时后就可以醒过来。”
说罢,护士关上了诊察室的门。佐衣子站在煤气炉旁边看了看医院大门。春天的阳光照在门口的台阶上。外面有阳光的温暖,而阳光照不到的接待室里却有些冰冷。
佐衣子想起了护士刚才的话。
万一,我死了……
那个眉清目秀的护士肯定会拿起电话告诉母亲,父母和纪彦慌忙来到医院,而有津却不知道。即使家家户户的人都知道自己死了,有津也不知道,这太凄凉了。
佐衣子走到挂号处,拿起红色的电话听筒。接待室墙上的钟显示的时间是九点半。
“喂!”植物园那头接电话的还是刚才那个女人。
“有津老师来了没有?”
“请您稍等。”
佐衣子又有点后悔不该打这个电话。
“喂!”
突然,听筒里传来了有津的声音。
佐衣子迫不及待地说:“我是佐衣子。”
有津抬高了嗓门儿:“怎么是你?发生什么事了?”
“我,现在在医院。”
“医院?”
“对。”
“那……”
“我马上要做手术了。”
“你现在在哪里?”
“南九条……”佐衣子把医院的名字告诉了有津。
“你等着,我马上过去。”
“我马上就要上手术台了。”
有津在电话里大声喊道:“好。我马上就到。你千万在那里等我!”
“尾高小姐!”护士在喊她的名字。
佐衣子站起身看了看外面,朝诊察室走去。
刚好十点,有津乘出租车赶到医院。接待室里有一个女人,有津顾不得这些,问挂号处的护士说:“是不是有一个叫宗宫的病人在这里?”
护士看着放病历的架子说:“您是说宗宫小姐?”
有津定了定神说:“没有吗?那……尾高佐衣子呢?”
“哦,要是尾高小姐的话,她刚刚进手术室了。”
“进了手术室……”有津抬头看了看,只见诊察室门口亮着一盏很小的红灯。
“手术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对,刚刚开始。”
“手术需要多长时间?”
“请问,您是她什么人?”
“哦,我只是认识她。”有津这才注意到女护士和接待室里的女人都在注意着他,“她刚才打电话告诉我她要做手术。”
“手术半个小时左右就结束了,请您在那里等一下吧。”
有津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坐到椅子上。
是他反复考虑后,求佐衣子把孩子打掉的,这一切都是和佐衣子事先商量好的。
既然是商量好的,那为什么这个时候又如此紧张?
有津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也许是由于佐衣子突然告诉他这个消息,所以他才感到慌乱,觉得狼狈吧。
做人工流产手术之前,自己应该见佐衣子一面。
他的狼狈,似乎与没能见佐衣子一面而感到懊悔也有关系。虽然见一面也不能改变做手术这一事实,但他觉得见和不见是不一样的。假如佐衣子来做手术时,自己能送送她,那么,佐衣子就会更安心地做手术。
一个女人,自己来医院做流产手术。整个过程,都凭她一个人的决断,也太悲惨了。但这其实也是佐衣子的坚强,她要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有津,自己并不需要依靠他。这种冷淡,让有津感到可怕。
挂号处的护士探出头来喊道:“佐野女士!”等在那里的女人站起身接过药袋,付了钱,脱下拖鞋,换上浅口皮鞋,走了出去。
单层的玻璃门顿时晃动起来,透进来的阳光也跟着晃动起来。有津看到门外的马路上有东西在晃动,那东西像光波,又像地面升腾起的热气。
他觉得那个东西是白色的。这种感觉,既没有根据,也和周围的情况没任何联系,但他确实看到了某种白色。那种白色冷冷的,令人难以捉摸,像光线一样,和周围的空气融合在一起,没了踪影。
有津突然想起从佐衣子身体里剥离出的胎儿来。那个孩子本来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但有津觉得那孩子与其说是鲜红的生命,倒不如说是个白色的空幻之物。无数次的爱,山盟海誓后的肉体结合的产物,最后得到的却是空幻。
这一年都干了些什么?
有津觉得好像这一年发生的所有的事,都是为了在这样一个透着寒气的接待室里,想象着那个从女人身体里剥离出来的胎儿。他发现,自己为了爱所做的一切,就像白昼的光线一样,互相重叠,又互相抵消,最后变成空幻的白色而消失。
手术后一个小时,佐衣子才从麻醉中醒来。当她的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楚,能够看清物体的轮廓和颜色时,她发现眼前是有津那张俯视着她的脸。
“你醒过来了?”有津把手伸到被子里,握住佐衣子瘦小的手说,“手术结束了。”
佐衣子用眷恋的眼神看着他的脸。这张她曾经凝视过无数次的脸,仍让她百看不厌。
护士帮她掖了掖被子,说道:“再过一个小时,麻药的药效才能完全消除。再休息一会儿吧。”
“我今天能回家吗?”
“能回家的。不过,最好在这里休息到傍晚。胎儿四个月了,已经相当大了。”护士后面的话里多少带有一些责备的口气,“虽说是流产,但伤害还是很大的。”
佐衣子闭上眼睛睡了。
有津问护士:“以后没什么问题了吧?”
“没什么问题了。不过,注意两周内不能干重活。”
“胎儿……”有津话到嘴边又犹豫起来,他也知道问了也没什么实际意义,但他还是憋不住想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这个……”护士微微摇了摇头说,“不太清楚。”
有津看了一眼护士,点了点头。他想,无论清楚还是不清楚,护士都不会告诉他的。
护士告诉有津:“我在门诊接待处,有什么问题请联系我。”
“对不起,我想出去打个电话。”
“那么,我在这里看着病人。您先去吧。”
“对不起了!”有津对护士点了点头,离开房间下到一楼。
接待室里,和有津刚来时的情形不同,现在有四个病人等在那里。四个病人全是女性,这让有津有些不知所措。他眼睛看着别处,从她们面前走过。
他拿起电话拨给植物园,接线员找来了志贺。
有津问志贺:“单位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事。川北泥炭,是不是把磷酸吸收系数、置换容量和中和石灰量这些数据测出来就行了?”
“还有氢离子浓度负对数值。”
“哦,氢离子浓度负对数值已经出来了。置换容量包括有机物和无机物两个方面吧?”
“对。”
“萨老白茨的泥炭数据已经全部弄好了。川北的因为部分泥炭藓和蓑衣草的样品破碎,工作稍微有些难度。”
“哦。”
“您看怎么办?是不是先尽量做?”
“就那么做吧。”有津敷衍地答道。
“您几点回来?”
有津看了看手表说:“再过一个小时左右吧。”
“刚才您夫人来电话了。”
“是从家里打来的吗?”
“是的。夫人说她要出去一下,让您回来了马上给她打电话。”
“那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我说等您回来转告您。”
“就这些吗?”
“您现在在哪里?”
“我有些事,在医院。”
“发生什么事情了?”
“一个熟人在医院做手术。”
“那您辛苦了。”
“我知道了,那……回头见。”
“请您跟家里联系一下。”
志贺挂断了电话。停了一下,有津又开始拨家里的电话。电话里响了三声呼叫音后,传来了牧枝的声音。
有津非常不耐烦地问她:“有什么事?”
“你现在在哪里?”
“我有事在外面。什么事?”
“今天你刚出门,苑子就来了。”
“是从函馆来的吗?”
“对,妈妈也来了。”
“哦。”原来是这事,有津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
牧枝告诉他:“苑子说她还是想去大学读书,以后该怎么办,她想和你商量。”
“是吗?”
“所以,今天想请你早些回来。”
“今天?”
“对。因为妈妈明天就要回去,她在家等你呢。”
“这怎么办?”有津悄悄往四周看了看。
“想具体商量一下志贺和苑子的事儿。你不在不好办。”
“可是,这也不是说办就能办的。”
“我刚才问了志贺。他说你今晚应该没什么事情。”
有津轻轻咂了咂嘴。
“晚饭等你回家吃。”说罢,牧枝先挂断了电话。
佐衣子再次醒来时,床边已经没有了有津的身影。枕边的桌子上有个钟,她伸手拿过来看了看,已经下午两点了。
虽然意识已经恢复,但她觉得浑身就像灌了铅似的,腹部有种隐隐的疼痛感。住的病房好像是双人间,旁边还摆着一张床,不过床上没有人。
他去哪里了……
佐衣子还记得有津来看她。但是,时间和地点她记不太清楚了。她只模模糊糊地记得有津在她身旁。她又往周围看了看,发现墙壁、屏风、窗帘等都是白色的,自己一个人被白色包围着。
他是不是回家了……
正因为她记得有津在她身旁,所以现在她一个人就觉得格外孤单。
佐衣子再次把目光移向百叶窗帘,数起叶片来。当她从上往下数到第十二片时,门开了,进来一个护士。
“看样子您这次是真正醒过来了。还疼吗?”护士问她。
佐衣子稍微动了动身体,回答道:“稍微有些疼……”
“那是因为麻药的药效过去了。不过,休息到傍晚应该就没问题了。”
“请问……”佐衣子觉得有件事必须问护士。
“您想问什么事儿?”
“胎儿……”
“您应该忘掉那件事。”
护士拉开百叶窗帘,四月的阳光立刻充满了房间。
“天气很好。您饿不饿?”
“我不饿。”
“水在电热水壶里,您可以随时饮用。”
看着温暖的阳光,佐衣子想起那个被剥夺了生命的孩子。
“您丈夫半小时前回去了,他让您醒来时给他单位打电话。”
“您丈夫……”佐衣子小声重复着这个称呼。
虽然护士嘴上这样称呼,但她脸上明显带有怀疑的表情。
“打电话需要下楼梯,您最好回去时再打电话。”
护士指着枕头边的开关说:“您有什么事的话,请按这个按钮。我把百叶窗拉上吧。”
“不用了,就那样开着吧。”
护士看了看钟说:“离四点还有两个小时,您好好休息吧。”
护士转身离开了。门关上了,病房里又变得悄无声息。
什么都没留下。
窗外,万里晴空。留在她体内的只有剜肉般的痛感。但佐衣子既不后悔,也不悲伤。她不恨有津,也不恨自己。她不恨任何人。她只是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佐衣子又朦朦胧胧地睡了两个小时,她梦见了又白又软的胎儿。待她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护士帮她叫了辆出租车。她缓缓地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尽管脸色仍有些苍白,但伤口已经不疼了。她径直朝医院大门走去。外面暖洋洋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送她出来的护士提醒道:“后天请再来检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