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七月初的北国,阳光还不强烈,还没有到真正的夏天。
这月初,有津从萨老白茨原野回到了札幌。离开札幌的这半个月里,他给佐衣子写了三封信。第一封信里,先是说自己身体很好,接着简单地介绍了在原野的情况,最后说“每天傍晚从原野回来时都想你”。不知为什么,佐衣子脑海里对那个在植物园研究室里的有津印象模糊,而对有津在荒凉的原野里摆弄泥土的形象却想象得很清晰。也许在佐衣子的脑海里,有津和原野是紧密相连、融为一体的。第二封信里,有津告诉佐衣子他七月初回札幌,信里说再有六天就能见到她了。话虽然短,但佐衣子能想象出有津在掰着手指数回来的日子的画面,她也同样在盼望有津回札幌的那一天。
佐衣子的内心再次动摇,她常常会突然屏住气,在心里数再过几天有津会回来。她的心思简直被有津控制了。
收到有津的第二封信时,佐衣子写了回信。这之前她有些犹豫不决。她觉得无论是否喜欢有津,还是不回信比较稳妥,但她心里又知道这是无谓的抵抗,抵抗似乎是抵抗不了的一个托词。佐衣子在信里告诉有津,他不在的时候,她带着纪彦去了一次植物园,然后又写了些气候方面的话。最后她写道:“注意不要感冒了。期待着你的归来。”写完,佐衣子又重新读了一遍。她觉得“期待着你的归来”这句话太大胆了。
不能让人家有被缠着的感觉。
她把“期待着你的归来”这句划去,但划去后又觉得信的结尾很乏味,跟一般的问候信没有区别。佐衣子考虑了一会儿,最后又加上了“期待着你的归来”。
写在信里,是否比平时的思念显得更加夸张?
第三封信是在有津回来的前一天傍晚收到的。信中,他告诉佐衣子,她的回信收到了,他会先学生一步乘火车回札幌,乘坐的特快将于晚上八点到达。
我从车站的西口出站。如果方便,请去接我。
第二天是星期二,是纪彦去学钢琴的日子。虽说是培养纪彦的特长,但她并没有让他凭此安身立命的打算。只是因为附近有一个教钢琴的人,佐衣子为了培养孩子的乐感才让他去学习的,时间是晚上七点至八点。
孩子要去学钢琴,而自己……
佐衣子有些犹豫。有津不在时,她只是在心里想他。仅仅是这么想想,已经让她想象了许多事情。她想象着和有津一起散步,一起吃饭,一起在植物园的树荫下休息的情形。想象是自由的。
有时佐衣子也会想象被有津抱着的情景。当她正想象得兴奋时,忽然意识到想象的内容,又感到很愕然。这不是大白天应该想的事,当她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又觉得很寂寞。有津不在札幌时,佐衣子心里比较平静,生活的节奏也能保持正常。有津回到札幌,就会打乱她渐趋平静的节奏。她为好不容易要平静下来的节奏被打乱而可惜,但又觉得无所谓。她的期待和拒绝交织在一起,令她十分痛苦。
有津回札幌的这天,佐衣子在列车到站前十分钟,赶到了车站西口。虽然她有些犹豫,但其实她读了有津的信后就决定要去车站接他。犹豫只不过是自我辩解而已。
有津乘坐的列车正点到站,停靠在二号站台,乘客需要通过高架桥才能到达出站口。佐衣子在检票口前面的出站口等着有津,她的旁边是小件物品寄存处,小件物品寄存处旁边是一排公用电话。
佐衣子站在出站口边上扫视着从出站口拥出的乘客。虽然站在正面更容易看到要接的人,但佐衣子还是很犹豫。七个检票口一齐打开,出站口前形成了一股宽阔的人流。
即使我没看到他,他也会找到我的。
佐衣子希望会是这样。
“嘿!”有津突然从旁边的人流里钻了出来,“谢谢你来接我。”
“你回来啦!”
有津比出发时更黑了些,英俊的脸上增添了几分精干。
“我给你写的信,收到了?”
“嗯。”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接我的。”
“你说我一定……”
佐衣子眨了眨眼,“一定”意味着什么?难道这个人已经看透了我,知道我肯定会来接他吗?
看到车站前明亮的霓虹灯,有津感慨地说:“还是札幌好。”
有津有一种终于到了札幌的放心感。
“咱们还是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吧。”
也不顾情绪突然低落的佐衣子怎样想,有津自顾自地提着一个黑色的大皮箱往前走。一出火车站就是出租车候车点,三个候车点很快就排满了刚下火车的客人,出租车也一下子拥了过来。都市的夜晚才刚刚开始。有津站到离他最近的一个队列后面。
“要去哪里?”
“去个地方。”
“你不回家吗?”
“不必马上回家。”
“可是……”
有津把嘴贴在佐衣子耳旁说:“我首先想见的是你,太好了。”
佐衣子眼睛看着别的地方,装作不明白有津的话。排队的人很多,但由于一辆接一辆的出租车开过来,所以不用等很久。他们不到十分钟就上了出租车,车门打开,有津提着箱子先上了车。出租车在站前广场往右绕了个大弯,然后开上了一条灯火通明的马路。
“你一切都好吧?”
“嗯。”
“分别后的这段时间,我每天都想你,想不想都不行。”
“……”
“这段时间的分离,让我明白了我对你的心。”
佐衣子赶忙看了一下驾驶员的反应。有津的话讲得十分露骨,但驾驶员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眼睛看着前方。
“我给你写了三封信,可你才回了一封。”
“我怕给你回信多了你不方便。”
“我好像在信里说了,我在等你的信。”
“可是,你周围不是有学生吗?”
“要这么说的话,你身边不是也有父母吗?”
“我这边没关系,可你是去工作的。”
“你动不动就这样说,老是扭扭捏捏的。”
“我是替你着想才那样做的。”
佐衣子有些生气,她觉得这个男人不可能体会到自己的痛苦。
“我在萨老白茨那里想你,总觉得你有些冷冷的,令人难以捉摸。”
“我?”
“是的。好像不紧紧抓住你,你就会立刻逃走。”
“不至于吧?”
“无论我们之间的关系有多深,总觉得你有些地方让人不放心。”
“你真讨厌!”
“用颜色形容的话,你就好像是白色。”
“白色?”
“是的。有一部分是冷冷的白色。”
“别再这么说了!”
“好,不说了。我们这不是很快就见面了!”
借着对面开来的汽车的灯光,佐衣子看到有津的脸上带着久别重逢的笑容。车沿着闹市往南开去,路过电车轨道时颠了几下,放在佐衣子脚边的箱子倒了。
“我把它挪到一边去吧。”有津伸手去提箱子。箱子鼓鼓的,看上去很重。
“没关系的。”
“不,这怎么行?里面装的是泥土。”
“泥土?”
“对,是泥炭。”
“你说这箱子里装的是泥炭?”
“大部分泥炭都装在汽车里。这部分有些特别,所以就随身带回来了。”
有津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挪到了靠车门的地方。
“衣服也在这个箱子里吗?”
“都在这个箱子里。”
“都在这里?”
“对。”有津点上了一支烟。
“那不就把衣服弄脏了吗?”
“没事,泥炭是包在塑料袋里的,没关系。”
“装在塑料袋里也……”
佐衣子悄悄看了看有津,他满不在乎地抽着烟。
真是个怪人。
说箱子里的泥炭特别,痴迷于这种泥炭的有津也与众不同。佐衣子忍着笑,偷偷从旁边看着这个怪男人的脸,这张认真的脸很让她怀念。
“还去出差吗?”
“还去。不过七月份不出差了。”
“为什么?”
“怕再离开你。”
“可是……”
佐衣子把话咽了回去,将脸扭向窗外。路上来往的车辆依然很多,但两边的建筑物变矮了,时不时能看到黑色的树木。
“我们这是去哪里?”
佐衣子又有了不安感,这种不安从她上车的那一刻就有了。
“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车驶过一个大饭店后,周围的景物顿时变了样。左边是一排饭馆和旅馆的霓虹灯,右边是一排茂密的树林。
佐衣子想起来了:
从这里穿过去,再过一座桥,就到了上次去过的那个旅馆。
毫无疑问,就是上次那个旅馆。
“我说,咱们去一个什么茶馆吧!”
“不,去那些地方,没什么意思。”
“我就是来接你的。”
“好啦,不要说别的。”
“这不太好。”
“纪彦在干什么?”
“不知道。反正我不是为了这个才去车站接你的。”
“这点我很清楚。”
有津又清楚什么?看着他的侧脸,佐衣子发现自己抵挡不住他的诱惑。
“我不行。”
尽管佐衣子这样说,汽车依然驶过了桥,佐衣子也就不再拒绝了。车在半个月前他们去过的那家旅馆前停了下来。
“请下车吧。”
佐衣子轻轻按着衣袖下了车。尽管她心里清楚反对是徒劳的,但还是说:“你是不是料定,即使我说不来,最后也会跟着你来?”
“不,怎么会呢?”
“你肯定认定我会跟你来这里。你心里肯定在笑话我。”
“不是的。”
“真是个滑头!”
“……”
有津提着箱子往前走。旅馆的大门在二十米外的地方。
“我说,咱们回去吧,找个茶馆喝点茶什么的。”
佐衣子的语气里带着乞求。
“我们已经到了这里,怎么能回去!”
“你又想害我!”
有津回过头来看着佐衣子说:“害你?”
“世上没有像我这样的坏母亲。”
“你总是这样说。”
“可是,我每次都很痛苦。”
“痛苦?”
“就为做这样的事情,分别后觉得非常空虚。”
“那么,你的意思是,在一起喝完茶分手就不空虚吗?”
“如果是在一起喝喝茶,那么心里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那只是暂时的吧?”
“暂时的也好。”
“那都是你随意找的一个借口。”
“有借口总比没借口好。”
两人已经到了旅馆门前。
“咱们进去吧。”有津用左手轻轻推了推佐衣子的后背。
“你是不是又要把我弄得像个不正经的女人?”
“不正经?”
“对,每次和你相会,我都觉得自己在一步步变成一个不正经的女人。”
瞬间,有津脸上掠过一丝犹豫的神色,但他很快就赶走心中的犹豫,推开了旅馆的门。
结果和上次一样。
只要有津抱住她,佐衣子一开始的反抗和羞怯便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是第二次了。
处于获得满足后的倦怠感中的佐衣子,回忆着和有津幽会的次数。和有津认识才刚两个月,两次似乎有些多,但好像又有点少。
“已经十点了。”佐衣子开始穿衣服,整理头发。
有津起床打开箱子:“也没给你买什么礼物。”
“你回来就足够了。”
“只给你带回来一点沙滩玫瑰果。”
有津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从里面掏出几个红色的果实说:“我在沙丘上摘这些果子时,学生们还笑我呢。”
“为什么笑你?”
“他们觉得我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做像小孩子一样的事。”
佐衣子拿过一个果子,果子在她柔软的手掌上滚来滚去。
“箱子里的泥炭没事儿吧?”
“回来时已经在水里充分浸泡过了,不会受影响。”
有津敞开箱子,用塑料袋裹着的几块泥炭摆放在箱子的中间,俨然是箱子里的主角。笔记本和衣服等则放在箱子的两头。
“要把这些泥炭带回家吗?”
佐衣子觉得这些泥炭和一般的掺杂着枯草的泥土没什么区别。
“明天把它放到植物园的水池里。”
佐衣子微微笑了笑。
“你觉得可笑?”
“放在水池里,听起来像是要养鱼似的。”
“要是干了就麻烦了。”
“泥土也会干死吗?”
“干了,就失去了里面的有机成分,等于是死了。”
有津轻轻摸了摸泥炭,然后把塑料布整理一下,合上了箱子。不知为什么,佐衣子忽然嫉妒起箱子里的泥炭来。她问有津:“泥炭和我,哪个重要?”
“哪个重要?”
“对,哪个重要?”
有津看看箱子,又看看佐衣子:“这个我不清楚。”
“不清楚?”
“这两者是无法相比的。”
“请回答我。”
佐衣子知道自己在感情用事,但她就是忍不住想问。
“一个是人,一个是泥土。”
“是可以比较的。”
“这怎么可以硬拿来比较呢?”
“可以比较的。你说,哪个重要?”
“真拿你没办法。”
有津轻轻叹了口气,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佐衣子。
“你快回答。你不回答,以后我就不见你了。”
“不要胡说。”
“这怎么是胡说呢?快点说!”
有津那张被原野晒黑的脸正对着佐衣子说:
“现在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