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到了九月下旬,札幌就进入了真正的秋天,天已经很冷,家家都得生着火炉。
三天后,有津就要去标津的川北原野了,他在抓紧时间做准备工作。这次他要在那里待上半个月,那里的冬天要比札幌早半个月到一个月,因此,必须准备厚毛衣和外衣。
牧枝半认真半讽刺地说:“每次去野外,你都会变得精神百倍!”
的确是这样。到了野外,周围都是男人,又不受时间和规定的束缚,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与之打交道的也只有泥炭。泥炭和植物是有津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对有津来说,去野外当然是很愉快的。不过,从初夏开始,有津的心情发生了一些变化。离开札幌就意味着离开佐衣子。“泥炭和我,哪个重要?”这是佐衣子动情时一句不经意的问话。当时,有津笑着回答说这两者是不能放在一起比较的。对他而言,这就像让一个人比较重量和长度一样,有津慢慢开始在心里比较起泥炭和佐衣子的重要程度来,尽管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比较很可笑。
是泥炭重要还是佐衣子重要呢?
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让佐衣子来野外,问题就解决了。有津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很大的发现。不过,和上次去萨老白茨时一样,这次他去川北原野,佐衣子也没有要跟着一起去的意思。有津曾多次动员佐衣子,每次她都说“真想去”,可就是不说“去”。
有津问佐衣子:“你为什么不去呢?”
“我没有勇气一个人去那里。”
“这算什么理由!”
他知道佐衣子没有撇下孩子、欺骗母亲、一个人去和男人幽会的胆量,但有津还是坚持邀她去。和佐衣子分别后,有津发觉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佐衣子下不了决心是很正常的。
最近不知为什么,很急躁。
有津自己也很困惑。
三天后,有津按计划出发了。这次,有津也给佐衣子写了三封信,第三封信里还夹有照片,那是有津和学生们去野付半岛旅行时照的。一张照片上,牛群的身后是大海,远处可以看到国后岛。另一张是荒原的照片,上面是一大片墓碑似的枯死的杉树林,这些树木都是由于地壳下沉,树干受到海水侵蚀而枯死的。
有津在信里写道:“你要是能和我一起来这里该多好!”
但佐衣子觉得浸泡在海水里的死树很可怕。她觉得即便是和有津一起去那里,那情景肯定同样可怕。不知为什么,佐衣子近来害怕看到冷色调的景色。
“再有一周他就回来了。”
佐衣子看着照片,计算着有津回来的日子。
这段时间,佐衣子强烈地压抑自己。无论有津怎么写信劝她去野外,她都坚决不同意,也不给他回信。她想忍耐一下给有津看。从有津离开札幌的那一刻,她就下定了这个决心。她没给有津回信,有津马上就写信表示不高兴,但她总算坚持了下来。
有津回来的那天,她却立刻去见了他。之后,等待她的,和有津从萨老白茨回来那次是一样的。然而,佐衣子很满足,她这次原谅了自己,毕竟已坚持了二十天。也许是因为忍耐了太久,那天晚上,佐衣子不可思议地异常兴奋。
下个不停的雨加深了秋天的感觉。佐衣子家院子东南角的色木槭、枫树开始落叶了。星期天早晨,佐衣子的父亲请来园艺人员为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做入冬的护理。虽然是请人来做,但他自己也到院子里帮忙,纪彦也跟着跑了出去。作为篱笆墙的栎树,枝条已经开始萎缩,需要绑上竹竿把它们支撑起来,以免下面的枝条被雪压断。园艺人员在绑篱笆时,佐衣子的父亲和纪彦则动手把怕冻的树木搬到南面的地窖里,八角金盘、茶花、南天竹、桂花树等树木,都要在地窖里待上半年。
佐衣子没有侍弄过这些花草。学生时代,曾被父亲逼着帮过一两次忙,但她半路就逃跑了。她觉得那些都是老年人做的事,不适合年轻姑娘。她不想出去帮忙,却喜欢看别人在院子里忙活。那侍弄花草树木的情形,让人觉得亲切。护理花木的工作当天没有弄完,停了下来。
由于夜晚气温降低,纪彦睡觉前的几个小时,需要点煤气炉把卧室里烘一下。待纪彦入睡后,煤气炉就得关掉了。佐衣子觉得包上蒲草席的树木立在院子里,看起来像人站在那里似的。母亲拉开门走了进来:“纪彦睡了吗?”
“刚刚睡着。”
“你能不能跟我到客厅坐坐?”
“有事吗?”
“刚好你爸也在……”
母亲的话说得很含糊。
“把煤气炉关好了。”母亲走出了房间,佐衣子跟在母亲后面。走廊上有股寒气,她忽然担心起以后的事情。客厅里的电视关了,父亲喝着茶,在看报纸。
佐衣子跟父亲搭话说:“今晚很冷。”
“说是今晚有可能下霜。”
母亲转身从橱柜里拿来了茶碗,告诉佐衣子:“得给纪彦买新大衣了。”
“去年的大衣不能穿了?”
“他又长个子了,袖子都短了。”
“纪彦现在的衣服是越来越不合身了。”
佐衣子端起茶碗,嘴唇接触到茶水的热气,让她又感觉到温暖。
“妈妈是不是有话要说?”
“哦,也没什么大事儿。”
母亲直起身子,从身后橱柜的抽屉里拿出个纸包说:“东京那边,情况没什么变化吧?”
“看来还是去一趟为好。”
“刚才和你爸爸也商量了。既然纪彦户籍的事情已经拖到了现在,是不是维持现状为好?”
“维持现状?”
“你想想,脱离了那边的户籍,纪彦就得随我们家的姓。接下来如果再改姓,那他不就要改两次姓吗?”
“改两次姓?”
“你要是再婚了呢?”
“再婚?”
“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
“你不想再婚吗?”
“……”
“克彦已经去世整整两年了,所以,你现在再婚也很正常。”
“可是,我还……”
“而且,如果终归要再婚的话,还是早点再婚好。”母亲喝了口茶,接着说,“其实,有一个我觉得很不错的人家。”
“介绍给我的?”
“是的。对方比你大七岁,身边有一个女孩子,那孩子今年上中学二年级。对方说,正好你身边有个男孩子,挺好的。”
佐衣子看着母亲,觉得她说的事情好像与自己无关似的。母亲打开了手边的纸包。
“你爸爸也认识那个男子。”
“爸也认识?”
父亲这才放下手里的报纸说:“他自己经营一家很大的印刷厂,妻子也是两年前去世的。”
“……”
母亲从纸包里拿出一张四寸大的照片:“这是他的照片,你看看。”
在母亲的催促下,佐衣子接过了照片。虽然照片拿在手里,但佐衣子害怕看它。她有些担心,觉得一旦看了照片,自己就会跌进无可挽回的深渊,可她又没有果断拒绝的勇气。
母亲介绍道:“虽然对方个子不是很高,但很精干壮实。”
佐衣子慢慢低下头。照片里,男子在中间,右边站着一个女孩子。男子身材微胖,圆脸,对着镜头在微笑。她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女孩子戴着帽子,穿一件连衣裙,面带羞怯,长得不太像父亲,看上去苗条而华贵。照片的背景是树林和草地,看样子是在某个公园的一角照的。
母亲说:“对方有个女孩子,和纪彦也比较好相处。”
佐衣子看着照片,没有说话。这个男人变成自己的丈夫,这个女孩子变成自己的女儿,她觉得这样的事还很遥远。
“你也是一个带着孩子的人,不能要求过高。”
佐衣子想到了有津,有津也有孩子。
“你觉得可以吗?”
“我还没想好。”
“这倒也是。可你总不能一直一个人过。”
这是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一方面纪彦也需要一个父亲,另一方面女人最好身边有一个男人。”
母亲说得没错。但是,有道理并不等于要照着去做。不能因为没有依靠就结婚,这里面还必须有其他的什么。佐衣子知道,这个“其他”指的是爱,但她害怕提及这个字,如果把这个字说出来,那一切将会崩溃。
“他姓川野。”
川野,川野……佐衣子在脑子里默念着。
“他人很好,又自己经营着公司,所以以后经济上也没什么担心的。”
“……”
“只要你没意见,对方是没问题的。”
“可是,我也没见过他。”
“他认识你。”
“认识我?”
“他来过我们家一次,记得是你去接从钏路来的朋友那天。因为你很快就要出门了,所以只是让你往客厅里送了茶水。”
的确有这么回事儿。因为突然来了客人,母亲让她去端茶。她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可能就是当时留下的印象。
“妈妈当时为什么不说?”
“他当时是顺便来我们家,所以就没跟你说。”
“真讨厌!”
所谓钏路来的朋友,是从标津回来的有津。偏巧自己见有津时的装束给他看到了,佐衣子既害羞又恼火。
“妈妈太不为我着想了。”
“不要这么任性。妈妈也希望你有一个喜欢的人,能和那个人结婚,就再好不过了。”
“……”
“你有心仪的人没有?”
“什么?”
“你有喜欢的人吗?”
佐衣子急忙摇头说:“没,没有。”
她担心母亲看穿她的心思。
母亲安慰她似的说:“倒也不是要你马上给对方回话,不过对方挺急的。”
一直听她们母女谈话的父亲突然说:“我和你母亲并不是要强迫你再婚。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直住在这个家里。这样我也不至于寂寞。”
佐衣子抬头看了看父亲,她很久没有和父亲谈过心了。
“可是,我和你妈不可能一直活着。不久,正树也要结婚。我们也打算给你和纪彦留下住的地方。但是,仅仅这样做,我和你妈会不担心吗?”
母亲接着父亲的话说:“你又没有出去工作过,万一有个什么情况,你一个人带着纪彦怎么生活?”
父亲又说:“总之,我们希望你和纪彦幸福就好。”
母亲接道:“女人还是要结婚才好。”
“如果你不喜欢,也可以回绝他。”
“她爸!”
母亲瞪了父亲一眼。可是,父亲毫不在意地接着说:“虽然是再婚,可这也关系到你的幸福,所以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决定。”
“可是对方很令人满意的……”
“这和佐衣子无关。”
“可这样一来……”
“你能不能不说话?”
挨了父亲的训斥,母亲不再说话了。佐衣子理解父亲的好心。
“没必要匆匆忙忙地做决定。”
父亲起身伸了个懒腰,回里面的卧室去了。
植物园的正门处种植了许多花草。在那些鲜艳的花朵中,数春天郁金香的红色和秋天鼠尾草的红色最美。当鼠尾草的红色消失后,植物园就进入了冬季的休假期。
接近闭园日的十一月三日,枫叶变红,树叶凋落,植物园上空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有津看着这些景色朝办公室走去。
闭园的日期一天天临近,要安排打扫落叶、缠裹各种树木等工作,有津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
整个上午,有津都在忙着开会研究这些工作。当工作大体安排妥当,会议结束时,已经十二点多了。
有津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志贺走过来问他:“老师,午饭去哪儿吃?”
“要不我们去G饭店的地下餐厅吃吧。”
“那我陪你去吧。”
有津上班一般不带盒饭,而是去植物园附近大楼里的饭店用餐。通常要么是I会馆,要么是H西式小食堂,有时他也会稍微多走几步去G饭店的地下餐厅。
志贺说:“天越来越冷了。”
有津附和道:“听说中山山口那里下雪了。”
两人竖起衣领,手插在裤兜里向外走去。路边的银杏树在阳光下闪着光。
到了饭店,有津说:“我吃炒饭。”
志贺说:“那我也吃炒饭吧。”
要的炒饭还没端上来,有津点了一支香烟:
“今年的告别会安排在什么时间好?”
“植物园里花草树木的越冬准备工作才进行了一半,所以,放在快结束时怎么样?”
从春季到秋季的开园期间,他们会临时雇一些人员负责卖票、整理草坪的工作。闭园后就暂时解雇他们,再举行一个告别会。有津说的告别会就是这个。被解雇的人员到了来年春天开园时还会再回来,所以说这次分别是暂时的。
志贺说:“今年的告别会要不要在外面搞得隆重些?”
有津问他:“外面有什么好地方吗?”
“有两三个不错的地方。”
“那就请你找找看吧。”
这时饭送了上来,两人停止了交谈。吃完饭,原本就很淡的阳光更淡了,天空像被冻住了似的,看上去是一片灰色。
“看样子要下雪了。”
“是。”有津附和道。
路上的行人大概是怕冷的缘故,个个都缩着身子匆忙赶路。走到公交车始发站旁边的大楼前面时,志贺忽然问有津:“最近,您见过苑子吗?”
有津看着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树梢说:“苑子?没,没有。”
“是吗?”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有津放慢了脚步。
志贺说:“没,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
“她从家里搬出去后,好像来家里玩过一次。”
“她是不是真的和谁住在了一起?”志贺问有津。
“这个,我想不会吧。”
“是吗?”
“苑子的事情你不清楚?”
“我连她住在哪里都不清楚。”
“是吗?”
“老师,能不能问问您太太?”
“问问她倒也没什么,苑子还不至于不让我们告诉你地址吧?”
“这个,我也说不准。不过苑子的确在回避我。”
“她为什么要回避你?”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不过,她总是会自然而然地回避我。”
“这么说,你一直都没见过她吗?”
“一个月前曾见过她一次,可是后来……”
“当时你没问她住哪个公寓吗?”
“问是问了。可她说暂时不想公开自己的住址。”
“不过,你们一定谈了许多吧?”
“谈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譬如衣服和老师的事情。”
“我的事情?”
“是的。说‘姐夫最近工作很认真’什么的。”
有津苦笑着说:“净胡说八道。”
不过他心里还是很不踏实。他问志贺:
“你们谈的就是这些吗?”
“还谈到学校、医院的事情。”
“医院?”
“是的,苑子说想当护士什么的。”
“莫名其妙。”
“真搞不懂女人都在想些什么。”
“她会慢慢回到现实中来的。”
两人来到了植物园大门前的红栎树下。
有津问志贺:“你现在依然爱苑子吗?”
志贺望着冷冰冰的天空说:“是的。”
有津点点头:“挺好的。”
他心里在想,这里也有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痴情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