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三月初的一天,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那天还刮着北风,风吹起的雪把佐衣子家门口的路都堵住了。佐衣子的弟弟和纪彦出去铲除了积雪。不过,人们清楚,三月的雪只是冬天最后的挣扎。
这天下午,佐衣子乘出租车离开了家。车驶过九条西线,佐衣子就在那里下了车,然后又往东走去。在这样一个平常的日子里,下午的大街上行人稀少。过了一条小巷,再往前走一段路,拐角处有一个医院,门前挂着的牌子上写着“K妇科”。佐衣子在那里停住脚步,往四周看了看。
一个帽子几乎把耳朵盖起来的男子和她擦身而过,一个穿着毛衣的女子跑进前方十几米远的水果店。虽然远处也有人影,但由于下雪,她看不清楚。观察完毕后,佐衣子推开了医院的大门。
选择这个医院,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无非是和有津从饭店回去时曾路过这里,对这个医院还有些印象。只要是离家远一些的、人少的医院,对她而言都可以。
候诊室里有一个年轻女性,当叫到她的名字时,那个女人从挂号处取了药很快就离开了。佐衣子说了自己的姓名,告诉护士来这里的原因。
医生是个高个子,戴着眼镜,言谈很稳重。佐衣子脱去裤子,躺到诊疗台上。她闭着眼睛,满脑子想的都是有津。
诊断结束后,佐衣子扎好腰带,坐到椅子上。医生告诉她:“刚刚三个月。”
佐衣子点了点头。她想确认一下,看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
“照这样来看,预计十月初生孩子。”
“十月……”佐衣子小声地重复着医生的话。
“打算把孩子生下来吗?”
“让我考虑一下吧。”
医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缴完费,佐衣子逃跑似的离开了医院。周围依然没有行人。棉花团似的雪还在下。佐衣子想起了有津听说她怀孕时那有些痛苦的表情。
到了三月下旬,阳光已变得温暖。院子里的雪开始融化,屋檐上的残雪也好像在一点点往下移动。虽然雪移动的声音听不太清楚,但的确有声音,也许这声音是在告诉人们,房梁的负担减轻了。
佐衣子坐在房间里,听着屋顶上雪移动的声音,那是春天来临的象征。她手里织着毛线,心里却感知着雪的动静。她织的是一个红色的线球,春天即将来临,此时织毛线球有些不合时宜,但她就是想织,因为唯有在织毛线球时,她才会想象未来。
自己要生一个漂亮的、可爱的、长得像有津的孩子。
佐衣子边织边想象着。唯有这时,佐衣子才会沉浸在温柔、平静之中。
的确在动……
在动的,不仅是春日照射下的积雪,也许佐衣子把胎儿的转动错以为是雪在动了。春天将至,对胎儿长大的期待,使佐衣子总感觉有东西在动,并错以为是雪在动。怀孕让佐衣子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敏感。她每织两行线球,就加一个花纹。突然拉门被打开,佐衣子的想象也被打断了。
“你不冷吗?”母亲抱着胳膊,从外面走进来。
“有太阳,感觉很舒服。”
“在织什么?”
佐衣子停住手,拽了拽织好的部分说:“没想好要织什么,就是打发时间而已。”
“是给你自己织的吗?”
“我也不清楚。”
“有没想好用途就织毛线的人吗?”
“也可以用在毛衣上的。”
佐衣子担心母亲看出她的意图。
母亲打开赏雪窗,看着被太阳照得很亮的外走廊说:“天气真不错。”
佐衣子放下手中的毛线,起身问母亲:“午饭吃什么?”
“我想,咱们要不吃荞麦面条?”
“那我去买吧。”
“不用去买,家里有。”母亲转过身来,对佐衣子说,“上次那件事,下周可以吧?”
“下周?”
“是的,因为对方希望下周见面。”
“我好像说过再等等的。”
“每次都说等等,能一直这样等下去吗?”
“可是……”
“你不是说从东京回来就见面吗?你回来已经半个多月了。”
雪慢慢消融,而松树的枝条则越来越坚韧了。
“总之,下星期天见面。就这么定了。”
“我现在还不想……”
“不是说了吗?并不是正式的相亲,只是见见面。到了那天,让纪彦也一起去吧。”
“……”
“并不是妈妈硬要你去见他,一月的时候你不是说见见人家也可以吗?所以我才动员你去见人家的,你当时是不是在撒谎?”
佐衣子并不是在撒谎。当时,她的确认为见见也可以。但现在情况有了些变化,她想再等一段时间。是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在这个问题解决之前,她根本没有心情去见那个男人。现在去见那个男人,是对那个男人的不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背叛。无论当时,还是现在,佐衣子的想法都是真实的,只是她的想法一直在变罢了。
母亲用少有的坚决态度说:“我这是为你好。那就定下来星期天见面了。”
说罢,母亲离开了房间。
夜晚,雪在融化。佐衣子跟在有津身后,沿河堤走着。有津沉重地说:“无论如何,我都想要这个孩子。”
佐衣子从东京回来后,每次见面有津都说这句话,她已经听了无数遍。
“孩子身上有我对你的全部爱情。”
“……”
“这次和上次不一样。”
“上次?”
“不……”有津停住脚步,立刻改口说,“我是说我这次是认真的。”
佐衣子点点头。
接着,有津又说:“这孩子是我们爱的结晶。”
对这一点,佐衣子从来就没有怀疑过。
有津再次痛苦地说:“我们如此相爱,可是……”
“并不是要让你勉强同意把孩子生下来。不行的话,你就明确告诉我不行。”
“……”
“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佐衣子异常地坚强和直率。
“我真的很爱你。”
“这我很清楚。”
“如果有可能,我不想失去这个孩子。”
听了这句话,佐衣子抬头看着有津,问他:“你的意思是说孩子不能生下来吧?”
有津躲避似的把目光转向了河面。佐衣子接着说:“我知道这事儿你觉得勉强。”
怀了有津的孩子,又没有信心去说服自己的父母,却一味迫使有津单方面做出决断。从这个角度上看,可以说佐衣子很任性。
“既然想把孩子生下来,那就得负责到底。”
“……”
“首先,我就要和妻子离婚。”
“不至于……”
“否则,周围的风言风语只会让你痛苦。”
佐衣子重新燃起眼看就要放弃的希望,心想,只要你说句话,我可以把孩子生下来。
她对有津说:“我无所谓。”
“你不能那样做。”
“我不后悔。”
“等等!”有津突然转过身来,抓住佐衣子的两只胳膊说,“请你听我说。”
“……”
“这次,就这一次……”夜色中,有津激动地说,“请你放弃这个念头。”
佐衣子顿时浑身瘫软。虽然她知道结果会是这样,但在有津说出这话之前,她还是抱有一线希望。正是这一线希望让她坚持到了现在。
“下次你如果怀了孩子,我一定……”
夜色下,河水哗哗地流淌。佐衣子想象着自己的身体被河水冲走的情形。
“请你理解我的心情。”有津松开抓着佐衣子胳膊的双手,朝前走去。仔细想来,这是个很平常的结果。佐衣子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只不过绕了一个大圈子,最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孩子快四个月了吧?”
“……”
“要堕胎的话,还是尽早为好。”
佐衣子没有说话。沉默,是佐衣子最后的反抗。有津对她说:“我大学时的一个学长经营着一家妇科医院,有次在球藻你见过他。”
路边有个雪块。佐衣子绕了过去,只有在有雪块的地方,才能感觉到冬天的存在。
“那家医院在藻南公园附近,技术上没有问题。只要你同意,我来和他联系。”
“我不去。”佐衣子的口气很坚决。
“那是不是要去你上次去过的那家医院?”
“不。”
“是更大些的医院?”
“还没定下来去哪家医院。”
“那就去我说的那家吧。”
“你不用操心了。”
“可是……”
“医院,我自己找。”
有津悄悄看了看佐衣子的脸色。在南风的吹拂下,佐衣子的头发在微微飘动。他问佐衣子:“什么时候去医院?”
“我不知道。”
“现在去的话,一天就可以了,不需要住院。”
“……”
“我听说,过了四个月,就需要一到两天,必须住院。你没把这件事告诉你母亲吧?”
佐衣子一直看着前方。前方有座桥,桥上灯火通明。
“一旦确定了医院和手术的日子,告诉我一声。”
“……”
“告诉我,好不好?”
佐衣子摇摇头。
“做手术时,我会在医院等你,所以……”
“别问我!我不知道。”
“为什么?”
悲伤突然一下子涌上佐衣子的心头。她发现桥上的灯光变大了,变成好多个重叠起来的、发着光的气球,那些气球仿佛在慢慢朝天上飘去。佐衣子紧紧地贴在有津身上,泪如泉涌,愈加悲伤。
有津搂着痛哭流涕的佐衣子,仰头看着天空。在南风的吹拂下,云在流动。风带来了南方大海的温度,北国的春天快要到了。有津想起家里的妻子和孩子,虽然妻子最近对自己有些冷淡,但她并没有什么大的缺点,倒是有津有不对的地方。和佐衣子幽会,既不是因为妻子不贞,也不是因为她在教育孩子上有疏漏,冷静地想一想,实在没理由和妻子离婚。
这都是因为我的自私。
有津多次考虑过这些问题,可他始终没有抛妻弃子的勇气。
要和佐衣子一起生活的话,他就要离开妻子,离开孩子,对周围的人解释清楚,求得他们的理解,然后和佐衣子组成一个新的家庭。那样一个过程,有太多烦琐的事情,想想就觉得遥远而漫长。
抛弃过去的一切,从头开始。
自己有那种气魄和信心吗?
夜色中,有津的激情在燃烧,但又被理智熄灭,最后心灰意冷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