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从札幌市中心开车去附近的海滩,不管去哪个地方都需要近一个小时。然而去靠近小樽的钱函、大浜的海边,若是从佐衣子家的所在地圆山出发,则省去了穿过市中心的麻烦,不到半个小时就可以到达。
暑假期间,纪彦去了三次海边,一次是学校组织的,一次是佐衣子的弟弟正树带他去的,还有一次是和佐衣子两个人去的。北国的夏季,只有七月中旬到八月中旬之间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其间热得让人想钻进水里去的日子只有很少的几天。一个短暂的夏天,去三次海边已经不算少了。
三次海水浴,使纪彦的脸变成了古铜色,他瘦弱的身体也增添了几分健壮的感觉。在东京时,虽然他们一家住在离湘南较近的自由之丘,但一年也就去两三次海边。在东京,要游泳的话,不是去学校的游泳池就是去附近的饭店。来到札幌,纪彦反倒喜欢上大海了。
当然,在东京时,夏天大部分时间纪彦是在寥科的别墅里度过的,他家的别墅在离白桦湖两公里的平缓的山坡上。虽然那里有许多树木和昆虫,但离大海很远。
“瞧!我身上脱皮了。”
晚上换睡衣时,纪彦自豪地给佐衣子看他因太阳暴晒而脱了皮的后背。
佐衣子皮肤白晳,而且她不是一般的白,白里还略带些灰色。她的丈夫克彦可能是生长在东京的缘故,肤色不太白。纪彦的身体里肯定流淌着佐衣子的血液,但他那和清秀的面孔不太协调的浓眉,以及高高的鼻梁,都和她丈夫无关。
“我学会蛙泳了。”
“是吗?”
“是正树舅舅教我的。游二十五米已经没问题了。”
“可不要勉强。”
“那地方可以站的。没关系。”
从纪彦的神情举动里,佐衣子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影子。随着纪彦年龄的增长,这个影子越来越清晰。
“我还想去大海。”
“快到盂兰盆节时就不能进大海了。”
“为什么?”
“海浪太高,水也变凉了。”
“是吗?”
“盂兰盆节是祭祀死人的日子。”
“那,也祭祀爸爸吗?”
佐衣子点点头,其实心里还没拿定主意。丈夫克彦的墓在东京,佛龛和牌位都在自由之丘的宗宫家。
“那我们去东京吗?”
“……”
之前,佐衣子没有考虑过这件事。虽说并没有忘记,但也没有具体地想过。要说她也真够粗心的。
“东京的爷爷奶奶会替我们祭祀的,所以用不着去东京。”
佐衣子这话,与其说是讲给纪彦听,不如说是在讲给自己听。
“东京太热了。”
佐衣子觉得,这两年来纪彦脑海里父亲的形象好像淡薄了。虽然他不会忘记,但父亲已经是一个远方的人,是一个和纪彦的日常生活没有关系的人。这一点佐衣子很清楚,所以她才比较放心地说出心里的想法。
不只我会忘记克彦。
佐衣子想给这种淡化找个正当的理由。她希望有人对她说,丈夫都死了两年了,淡忘是很正常的。别人用这种话安慰她,她才能心安,觉得那是对淡忘的补偿。
纪彦何尝不是如此?
佐衣子需要这个理由。她觉得纪彦都淡忘了父亲,那么自己也会淡忘死去的丈夫,但这似乎只是佐衣子一厢情愿的想法。
虽说纪彦是克彦的儿子,但纪彦和他并没有血缘关系,两人仅仅是户口簿上的父子,何况纪彦还是个对这情况一无所知的孩子。而佐衣子则不同,她和克彦是夫妻,是自己托付处女之身的丈夫,是和自己肌肤相亲、共同生活过的人。
和纪彦完全不同。
佐衣子并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有时,她也会想到她和纪彦的立场不同,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种念头。她想忘掉这些自己所不希望有的想法。有时她努力地说服自己,告诉自己已经可以忘掉克彦了。
正要钻进被窝的纪彦问佐衣子:“妈妈还不睡?”
“你是个男孩子,可以一个人睡了吧?”
纪彦看了看隔栅说:“妈妈说死人的事儿,所以我睡不着。”
“可他不是你爸爸吗?”
“爸爸死了,也是死人。”
佐衣子在心里重复纪彦的话,对,他是个死了的人。
“真想住在再小一些的家里。”
“那妈妈在你旁边写信吧。”
“好,写吧。”
纪彦放心地钻进了被窝。
“妈妈就在纪彦旁边,好好睡吧。”
“嗯。”
纪彦急忙闭上了眼睛,好像想趁佐衣子没睡之前睡着似的。佐衣子关掉房间里的大灯,打开小灯,又拧开床边小桌的台灯。她要写信向东京的婆婆问安,并商量脱离户籍关系的事情。她站起身,想拿些信纸。
原以为已经睡着了的纪彦这时闭着眼说:“妈妈不要出去。”
“妈妈不出去。放心吧。”
“妈妈说好在我身边的。”
“我就去拿个信纸。”
纪彦的脸被太阳晒得黑黑的,长长的睫毛把下眼皮都遮住了。这个孩子的身体里流着一个不知名的人的血。
突然,佐衣子的脑子里浮出一个不祥的念头。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波浪一样向四周扩散,凝固了佐衣子的心。她忘不了当时那金属和橡胶手套的感觉。
当时……
“奸淫”佐衣子的,好像是一个硬邦邦的无机物,不是能够欢喜或悲伤的“人”,而是“物”。
自己之所以被“奸淫”,是因为丈夫……
佐衣子想起了克彦。和克彦在一起,充满了安稳和温馨的生活里,有一个欠缺,而且是致命的欠缺。因为有了这个欠缺,其他都难以维系。尽管后来他们有了纪彦,但这无非是从形式上填补了这个欠缺。一想起这些,佐衣子就脸色苍白。她忍受着屈辱,脸上却像戴了能乐面具似的毫无表情。虽然她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却没有发泄报复的对象。留在她记忆里的只有那种玻璃的硬硬的感觉。她的悲哀似乎就在于,进入她身体里的那个“对方”是白色的、冷冷的无机物。
佐衣子忽然觉得那个“对方”就像是紫丁香花。
紫丁香花虽然开得很浓,但总有一种淡淡的冰冷感。它在向人们展示温柔的同时,又让人难以接近,有种生分感。无论怎么看,紫丁香花都不像是南方的花,而像是北国的。虽经百年,它依然改变不了那待人冰冷的态度。
就像街道如同棋盘一样横平竖直的札幌。
一个人独处时,佐衣子就会想起这件事。十年前自己在札幌冰冷的经历,始终留在记忆里。看着进入梦乡的纪彦,佐衣子低声说:“我已经厌倦了这种冰冷的感觉。”
第二天,佐衣子就见了有津。有津打电话约她,她立刻就同意了。有津大部分的电话都是白天打来的,因为白天的电话是佐衣子接,有时一周打一次,有时一周打两次。在电话里,他不是约见面的事情,就是没完没了地扯些关于纪彦、草木等方面的事情。
“偶尔你也给我打个电话嘛。”
“好。”
佐衣子答应得很干脆,但从未主动给有津打过电话。
“你是不是觉得反正我会给你打电话,所以才不给我打?”
八月初两人见面时,有津这样抱怨。
“不是的。”
“那为什么?”
“其实我非常想和你说话,好几次都走到电话机旁想给你打电话。”
“走到电话机旁,不打,结果还不是一样吗?”
“可是,我有些害怕。”
“害怕?为什么?”
“因为,给你打电话,你肯定会说要见我。”
“因为想见你,所以要见面。这有什么不对?”
“可是……”
佐衣子手摸着衣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的话没错吧?我说的话是符合逻辑的。”
佐衣子觉得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
“不对吗?”
“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打个电话听听我的声音就可以了?”
佐衣子点了点头,她觉得也许就是这样。
“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特意打电话和我说话,那么谈到最后,想见面不是很正常吗?”
“是的……”
佐衣子觉得有津说得也对。
“你的话,我越听越糊涂。”
“如果见了面,只是看看你,那我是经常想见你的。”
“这不是没什么问题吗?”
“不,”佐衣子惊慌地抬起头说,“不是的。”
“不是?这个……”
佐衣子脑子里有许多话要对有津说。她想把所有的想法都告诉有津,可她能说出来的话,还不到她想说的十分之一。
“见了你,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你的意思是,见了面还……”
佐衣子垂着眼,点点头,脖子因害羞而变红。
“那都是我单方面的要求。不怪你。”
“见了你,我就会身不由己地听从你的安排。”
“……”
“你知道我会那样做的。”
“不是的。”
“不。是的。”
佐衣子的话出奇地干脆。
“你不必在意那些事情。”
“不,我很在意。”
有津觉得佐衣子的脸庞很美。
“真拿你没办法。”
“都怪你。”
“是吗?”
有津微微笑了笑。笑容里既有温柔又有自信。
他在取笑我。
佐衣子虽然这样想,但又觉得自己摆脱不了这种笑。
那次幽会仍和往常一样。他们在茶馆相聚,吃罢简单的晚饭就去了旅馆。不知不觉中,这已经成为两人幽会的模式。佐衣子口头上反抗、躲避,而身体却喜欢有津的行为。她心里说着讨厌,但身体又在有津的怀抱里。她的所有反抗都显得苍白无力。
究竟是怎么了?
反抗的想法在见到有津后很快就消失了,佐衣子很无奈。她一方面对此感到吃惊,另一方面又安于如此。
两人穿戴完毕,准备离开旅馆,有津拿起了房间里的电话。佐衣子对他说:
“今天不要叫车了。”
“那就在路边拦车吧?”
佐衣子点点头。有津打电话告诉柜台结账,之后两人离开了旅馆的房间。
如果他们从旅馆出来就一起坐上出租车,车在佐衣子家门前停下来,然后,有津一个人回自己的家。这简直就是在告诉出租车驾驶员,两人刚才在饭店偷情了。虽然驾驶员和客人没有任何关系,但佐衣子还是担心驾驶员会记住他们俩的面孔和幽会地点。佐衣子看着有津,心想:这个男人难道不在乎这个吗?
旅馆外面有些风。
“咱们走走吧。”
“好。”
“往河边走怎么样?”
旅馆门前的小路尽头是一段较平缓的坡路,顺着坡路爬到顶就是河堤。他们来到河堤上,视野顿时开阔起来。漆黑的夜空下,河面闪着白光。
“这风真舒服。”
河堤上的风比下面大些。有津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缓缓地走着。河堤下静悄悄的,看不到车辆,也没有行人。佐衣子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夜幕下的河流像是凝固了似的,只能听到它轻微的流淌声。河对岸的灯光,以及夜空下的山都是静止的。
“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不知道。”
“下月初怎么样?”
“咱们不要再这样幽会了,好吗?”
“为什么?”
“见得多了,你就厌烦了。”
“不会的。”
“我说的是真的。因为偶尔见一次,所以你才会想见我。”
“怎么会?我可不是那种乱搞女人的人。”
“这可难说。”
刮过来的风里夹杂着敲鼓的声音,好像哪里在跳盂兰盆舞。以前这一带的河滩上曾举行过盛大的盂兰盆舞表演。后来,随着街区的扩大和城市的重新规划,盂兰盆舞消失了。现在的鼓声,一定是从附近的某个街区组织的小型盂兰盆会上传来的。北国夏天的终结是以盂兰盆会为象征的。
有津说:“我每天都想见你。”
“……”
“你不想每天见我吗?”
“那种话怎么能说出来?”
“不,我说的是真心话。”
“快别说了。”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怎么做?”
“你不觉得这样对你太太和孩子不好吗?”
佐衣子心里有股火在燃烧。
“好,还是不好,我也不清楚。”
河堤上很暗,也没有行人。
“折磨你妻子,不可能好吧?”
有津重复佐衣子的话:“不可能好。可是,虽然不好,但又停不下来。”
佐衣子停住脚步,抬头看着有津:“你太太不知道我们俩的事情吧?”
“不知道。”
“真的吗?”
“她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你这话说得真不负责任……”她更加激动地说,“你是爱你太太的,对吧?”
“……”
“你肯定非常爱你的太太。”
“不,不是的!”
“比起我来,你更爱你的太太。”
“不是的。”
“你一约我,我就来了。你肯定认为我是个很傻的女人。”
“……”
“你心里在笑我吧?我是一个玩弄起来很方便的女人。”
“快住口!”
有津突然抱住佐衣子。佐衣子侧转身子扑到有津怀里,充满了悲伤。
“是的!肯定是的!”
佐衣子哭了起来,她低声抽泣着把脸伏到有津胸前,闻到了有津身上的味道。虽然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味道,也许原本就没有什么,但被有津抱在怀里时,她就会觉得他身上有种特殊的味道。
风带来了城市里的喧闹声。宣泄完情绪的佐衣子,像丢掉了一件包袱似的平静下来。她自己导演了这一幕,几分钟前那激动的情绪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缓缓抬起头来。有津一言不发地看着河面。她用手绢擦了擦眼角,想打开化妆盒补补妆,但在夜晚的河堤上有些不方便。
佐衣子站在有津左边,低声说:“请原谅。”
有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说:“咱们走吧。”
两人沿河堤走到桥头,有津拦了辆出租车。坐上出租车后,佐衣子才彻底平静下来。一静下来,她就开始后悔刚才说的那些话。
“下次把纪彦也带上,我们一起去兜风吧。”
“把纪彦也带上?”
“我好久没见他了。”
“……”
有津继续问道:“要不星期天,你看怎么样?”
“好的。”
“要么去支笏湖,要么去洞爷湖,都行。”
“可是你……”
“我没关系。你看下个星期天怎么样?”
“好吧。”
“我想,那里已经不像夏天那样拥挤了吧。”
佐衣子觉得有津很体贴。
“去洞爷湖,当天来回有些紧张。要不我们去支笏湖吧?”
“去哪里都行。”
“那么,我们就星期天上午十点见面吧。”
有津始终看着前面。
“在方便停车的G饭店大厅会合,怎么样?”
“你不必那么勉强。”
“没什么勉强的。去支笏湖的话,可以慢慢玩,傍晚就能回来。”
佐衣子点了点头。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暂时不要想有津的妻子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