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佐衣子早晨起来,穿戴整齐后就去准备早饭,然后送纪彦出门。吃完早饭收拾餐具时,来接父亲上班的车就到了。她的父亲是札幌一家银行的董事。送走她的父亲,打扫完卫生,洗完衣服,已经接近中午。母女二人的午饭很简单,母亲喜欢面食,而佐衣子近来有时中午只喝咖啡。午后,读读报纸,看看电视,有一段短暂的休闲时间。不久纪彦就会从学校回来,和他说两三句话,让他换好衣服,接着又到了准备晚饭的时间。食谱由母亲定,佐衣子来做饭。晚饭时母亲、纪彦和佐衣子都在,但父亲和弟弟正树时不时地缺席。吃罢晚饭,收拾完毕,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夜晚。每天都是这样平淡和安逸,但这种平淡动摇着佐衣子的心。佐衣子做家务时,心思会突然停下来。
那个人在做什么?
她的身体和思想就像是两个人的。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一周了,有津一次也没和她联系过。相见时也好,分别时也好,他们从来没有约定过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那样的见面,结束就结束了。
她想,接吻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但她心里又有一种期待。一度消失的想法又死灰复燃了,不仅是复燃,而且越烧越旺,她的这种期待和大脑无关,是身体方面的期待。在丈夫死后进入休眠状态的身体,好像在逐步复苏。她觉得这种过于平淡的日子很痛苦。
下午,天空中的云渐渐多起来,太阳日渐西斜。佐衣子回到里屋,从衣柜里把单衣拿出来。在东京时,她从冬天开始就穿厚羊毛单衣。穿单衣和季节无关,是一种时髦的表现。但在札幌,除了夏天,其他季节很少有人穿单衣。六月中旬北海道神宫举行祭日活动的那天,人们会把春装换成夏装,女学生会一律换上白色上衣和藏青色领带的水兵服,已婚的妇女则把夹衣换成单衣。再过几天,这个日子就要到了。
虽然佐衣子有毛料的单衣,但她夏天还是喜欢穿绢、绉或上等麻布等做的单衣,穿上这样的衣服才有夏天到来的感觉。她从衣柜里拿出单衣看了起来。在札幌,需要穿喜庆绢衣的日子有几天?穿上这样的衣服去哪里?给谁看?想到这些,佐衣子抬起了头。房间里很昏暗,就好像不是初夏。她起身打开了拉窗。天空中云层很厚,风已经停了。在雨云下面,紫丁香的紫色显得越发浓郁了。
傍晚,佐衣子正要出去购物,突然下起了雨。雨下得很急,好像忍了很久似的。
母亲从餐厅的窗户里看着外面:“雨下得不太大吧?”
“湿乎乎的,就像梅雨季节似的。”
“北海道有时也会这样。”
“和本州差不多。”
“别去超市了。”
“我到外面拐角处的店里买些东西应应急吧。”
佐衣子撑开伞从厨房来到屋外。被雨一洗,草木显得格外翠绿。雨水在小路两边流淌,前面有去购物的主妇。往右拐,有一家小杂货店。
那里是不是也……
佐衣子想起了植物园。被雨一洗,植物园里的植物肯定比原来更绿了。
身后有汽车开过来,她往路边靠了靠。那是一辆红色跑车,里面坐着两个年轻人,车眨眼间就开了过去。走到杂货店的佐衣子,脸上俨然是一副家庭主妇的表情。
吃罢晚饭,佐衣子正收拾餐具,门口的电话响了。母亲接了电话。佐衣子仔细听着是谁打来的电话,只听见走廊那边传来两三句应答的话,过了一会儿,母亲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屋里。
“谁的电话?”
“是你爸爸。说晚上有宴会,晚点回来。”
佐衣子皱着眉头说:“又是宴会。”
她自己都感到吃惊,为什么会皱眉头?
母亲说:“可能是工作上的需要吧。可是他血压高,不能硬撑的。”
“让爸爸倒下来一次好了。”
母亲语气意外严厉地说:“不要说那种不吉利的话!”
佐衣子慌忙解释:“我随便说说的。”
她感到莫名地焦躁。她用力地搓碗,把碗搓得嘎吱嘎吱响。过了五分钟,电话铃再次响起来。
正在查看冰箱的母亲说:“你爸又打电话来了。”
佐衣子说:“我去接吧。”
她擦一擦手,朝走廊跑去。夜色中,门口的电话铃响个不停。
“喂!”
“喂喂!”电话那头有些杂音。
“我是有津。”
佐衣子惊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从“喂喂”声里,她已经知道是有津。不,准确地说,也许没接电话前她就知道是有津了。她相信这个电话一定是有津打来的。让她感到吃惊的,与其说是电话里的声音是有津的,倒不如说是她的预感成了现实。
有津在电话里说:“很抱歉,好久没跟你联系了。”
“不,是我没跟您联系。”
说完后,佐衣子又觉得这样的寒暄很滑稽。
有津压低声音问道:“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方便。”
“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这个……”
“在球藻。”
“哦,老板是那个扛猎枪的?”
“是的。我在上次我们来过的那个房间里。”
“就您一个人吗?”
“是的。我到这里一看,上次那个房间空着,就上来了。”
“那个老板呢?”
“刚才他就坐在我对面,现在下楼去了。我现在是一个人。”
“……”
佐衣子想起了那个用隔扇隔开的小房间,原本已经忘记的羞耻感立刻又在她身体里复苏了。
“现在能出来吗?”
“你是说我吗?”
“是。能到这个饭馆来吗?”
佐衣子拿着听筒转身看了看,房间里的灯光照到了走廊上。
“怎么样?”
“可是……”
“这周我好几次想给你打电话。”
“……”
“今天喝了酒,一下子就有勇气了。”
佐衣子把听筒紧紧按在耳朵上,她担心电话里的声音会传到餐厅里。不知有津是有些醉了,还是为了遮掩自己的胆怯,他的声音比平时大了许多。
“现在是七点多一点儿,是不是来不了?”
“嗯。”
“你的意思是说不行吗?”
“……”
佐衣子想去。她想放下电话就赶过去,但又有顾虑。
万一再像上次那样就糟糕了……
她觉得一周前和有津接吻,也和在那个店里吃饭有关。
去了,就会和上次一样。
虽然未必如此,但也无法保证不会出现那种结果。佐衣子没有去的信心。现在去那里,就等于是自己主动勾搭有津,这让佐衣子很痛苦。但她如此在意这一点,也许正说明她内心有接受这种结果的倾向。
有津考虑问题也太不周到了。
佐衣子有些不高兴,既然打电话,那就约好白天在某个茶馆见面多好,偏偏叫自己去一个不方便去的地方,不知道有津是怎么想的。即便是喝醉酒有了勇气,这样约人的方式也太不讲究了。
“是不是不行?”餐厅里静静的,透过灯光,有津发现外面下着小雨。
“后天我就要出发去萨老白茨了。”
“后天……”
“我想在走之前见你一面。”
“后天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晚上和学生一起乘汽车出发。”
“那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这个月回不来。”
佐衣子刚刚拿定的主意又动摇了起来,她的想法总是游移不定。
有津问她:“明天你方便吗?”
“明天的话……”
“晚上能出来吗?”
佐衣子想了想说:“好吧。”
“明天下午五点我要参加一个商谈会,大约一个小时就结束,七点钟见面应该没问题。”
佐衣子言不由衷地说:“出发的前一天你不是应该很忙吗?”
“没关系,七点半以后肯定没问题。”
“你真的方便吗?”
“那就崎劳璐见吧。”
“好的,我知道了。”
“那我今天就和这里的老板再喝几杯。”
“太抱歉了。”
“明天多了一份期待,挺好的。”
佐衣子也有同样的感觉。
“那我挂电话了。”
“晚安!”
说罢晚安,佐衣子并没有立刻放下听筒,但电话那头已经挂断,听筒里面只有“嘟嘟嘟”的声音。
她回到厨房,发现洗了一半的碗已经收拾完毕。母亲在餐桌上摊开报纸看上面的电视节目表。佐衣子想悄悄从母亲旁边走过去,这时母亲摘下老花镜抬起头问她:“谁打来的电话?”
“那个……是朋友打来的。”
佐衣子不知该如何回答。纪彦在看电视。
“是朝子吗?”
母亲说的朝子是佐衣子以前的一个朋友。
“不是的……是过去女子学校的朋友。”
“她在札幌吗?”
“好像是住在北海道大学附近。”
“这么快就联系上她了?”
母亲很清楚,十几年没回札幌的佐衣子,不可能一回来就有新朋友。即便有,也都是母亲认识的朋友。
“她要来家里吗?”
“说好明天在外面见面。”
想不到谎话编得这么流畅,佐衣子自己也有些吃惊。
“明天晚上我要出去一下。”
“你那个朋友结婚没有?”
“和我一样,也是死了丈夫。白天她要上班。”
“有孩子没有?”
“没有。”
佐衣子没想到自己如此会撒谎,但谎话还在继续。
“下次带她到家里来吧。”
“好。”
佐衣子点了点头,然后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喊道:“纪彦!”
听到佐衣子的喊声,纪彦看着电视说:“妈妈,什么事?”
“你学习方面的事情都做完了吗?你从回来到现在可是什么都没做。”
“没关系的,今天没有作业。”
“我们不是说好了,无论有没有作业,每天都要学习两个小时吗?”
“今天没关系的。”
纪彦仍盯着电视。
“不行。来!跟妈妈到里面的房间去。”
“我想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摔跤的节目。
“这样的节目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吗?”
“妈妈,今天就让我看吧!”
佐衣子的母亲像是看不下去似的说:“要是没有作业,就让他休息休息吧。”
“邻居家的一哉每天都上补习班。”
“他才刚四年级,还早呢。”
“您这样宠着他怎么行?”
“纪彦就是撒开手不管也没问题。”
可能是有了姥姥这个后台的缘故,纪彦更没有站起身的意思了。
“他没了父亲,所以我更要严格管教他。妈妈这样护着他,我怎么办?”
“我说这话,并不是成心要护着他。”
“不,妈妈您没有责任感,一味地宠他。”
母亲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佐衣子一言不发地朝里屋走去。可能是雨一直下的缘故,房间里冷飕飕的。她打开灯,坐下来,觉得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情绪变得敏感起来。
雨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停下来。尽管雨量并不大,但树叶上还是沾满了明晃晃的水珠。
快七点时,佐衣子从家里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中唯有一片红霞。在红霞的映衬下,山的轮廓很清晰。佐衣子身穿白底碎花的和服,扎一条蓝色腰带。出来前,她还担心这样穿是不是太鲜艳了,但这会儿又自己对自己说,现在正是穿这种衣服的季节。
走出家门前的小路来到通往神社的路上,佐衣子停下来等车。要是过了九点,出租车的数量会一下子少很多,但现在这个时间还有从山上下来的车。几乎全被夜幕笼罩的天空一角,还可以看到一条红线,顺着红线往前看,有一座山。白天从远处可以看到在那里工作的人,而现在看不到一个人。开过来的出租车只开着小灯,空车的标记很显眼。
“请送我到薄野的拐角那里。”
驾驶员默不作声地关上了车门。佐衣子顿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要去花街柳巷的女人。说不定驾驶员也在这样想。车很快就驶入灯火通明的商业街。
我为什么要去那里?
佐衣子靠在座椅上,屏住了呼吸。虽说丈夫去世了,但从户口簿上看,自己还是个有夫之妇。去见一个曾吻过自己的男人,作为人妻这是不被允许的,去见那个男人这件事本身就是不贞的表现。佐衣子闭上了眼睛,她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她恨有津给她打电话,只要有津不打电话,她就不会这样犹豫。
有津昨晚为什么要打电话来?
想到这里,佐衣子觉得去见有津这件事和自己无关,可能是由于昨夜的风雨。
崎劳璐茶馆的门是自动的,门前铺着一张一米见方的橡胶垫。踩到橡胶垫上,门就会自动打开。了解这个情况的佐衣子在垫子前停住了脚步。
我为什么到这里来?
她在车里反复思考的问题这时又冒了出来。
因为那个人明天要去萨老白茨了。
这个答案在车里也重复多次了。自己来这里仅仅是和他告个别,因为过去他在纪彦的学习上帮了忙。佐衣子找好了来这里的理由,但这时她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母亲想让我早点再婚。
自己再婚和见有津毫无关系,这个念头却忽然出现在她脑子里。佐衣子越来越觉得此时想起再婚的事很奇怪。虽然母亲动员她再婚,但这与跟有津见面毫不相干,她也没有告诉有津自己再婚的打算。然而,在寻找和有津相见的理由时,她却想到了这件事。
难道我会把自己再婚的事告诉那个人吗?
佐衣子对潜藏在自己内心的那个无形的自我感到了恐惧。
茶馆的门从里面打开,走出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佐衣子给两人让了路,然后又站在橡胶垫上。自动门带着轻微的嘎吱声打开了,里面的服务员向她打招呼:“欢迎光临!”
崎劳璐店里右边摆放的是长条桌,左边是一排包厢,里面倒数第一个包厢中的男人,佐衣子一眼就看出他是有津。
佐衣子朝有津走去,有津满眼笑意地朝她微微点点头,像是在说“你来啦”。
“下雨,我来迟了。”
“我也刚刚到。”
有津端起杯子慢慢喝了口水。佐衣子轻轻理了理耳朵旁边的头发。
女服务员端来一杯水问佐衣子:“请问您想要点什么?”
有津面前放着一杯咖啡。于是佐衣子说:“咖啡。”
女服务员点了下头,转身离去,包厢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有津掏出香烟,点上了火,问佐衣子:“近来好吗?”
“嗯。”
“那太好了。”
佐衣子垂下眼睛。有津则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烟雾中,佐衣子知道有津在盯着她看。
“请原谅昨晚给你打电话。”
“没关系。”
“我后来很后悔,担心给你添麻烦。”
“没什么麻烦。”
女服务员送来了咖啡。等她离开后,有津说:“突然很武断地要你来,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我答应你会来的。”
“话是那样说,可我还是会担心。”
从交谈的语气看,两人就像是初次见面,话说得很客气,但两人心里是非常信任彼此的。这种信任,与其说是因为两人见了面导致的,倒不如说是来自接吻后的放心感。
“你是明天出发吗?”
“对。明天晚上。”
“如果是乘火车,我可以去送你。”
“乘汽车去,你不用送。”
“什么时候回来?”
“我打算二十号左右回来一趟,但具体要到了那里看情况而定。”
佐衣子稍微喝了口咖啡。许是雨后空气的原因,咖啡显得格外香。有津把抽了不到一半的香烟掐灭,问佐衣子:“我可以从那里给你写信吗?”“给我?”
“是,写到你家去。”
“好的。”佐衣子看着有津的眼睛,点了点头。
“如果你方便,我就给你写信。”
“我每天都在家。”
“我记得你家是第二十八条街吧?”
“是的。”
“读了我的信,不要笑话我。”有津苦笑了一下。
“怎么会!”
“会给我写回信吗?”
“会的。”
“到了这样的年纪还写情书,觉得怪怪的。”
佐衣子也有同样的感觉。有津喝了咖啡又喝了口水,接着又点上支烟:“你也去萨老白茨看看吧。”
“我一个人去吗?”
“只要你到了天盐或幌延,我就去接你。”
“可是……”
“没听你说去过那两个地方。”
“最远去过旭川,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孤单,和球藻的老板一起去怎么样?”
“和那个人一起?”
“那个老板计划二十号以后去钓鱼。”
“那会给你添麻烦吧?”
“不,不会的。”
“为什么?”
“他都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什么了?”
“昨晚我都告诉他了。”
“告诉他什么了?”
“你别担心,我只是跟他说我喜欢你。”
“你怎么……”
“放心吧,他不会告诉别人的。反正一开始他就猜到了。”
“可是……”
有人知道了两个人的秘密,这让佐衣子有些担心。
“当时我太高兴了,实在憋不住了。”
佐衣子瞪了有津一眼,觉得他可真是胡来。可有津却满不在乎地接着问佐衣子:“你真的去不了吗?”
佐衣子冷冷地答道:“不可能去。”
“那儿是个好地方,不去就不明白它的妙处。”
“就是想去,我一个女人也不是轻易就能去的。”
“是吗?因为家里有纪彦吗?”
“不单是这一个原因。”
“那干脆把纪彦也带上怎么样?”
“带纪彦?”
“应该让他看看那里雄伟的景色。”
“太勉强了。”
“是纪彦不愿意出门吗?”
去见有津又把纪彦带上,纪彦会怎么说?既然要见面,佐衣子想在一个既没有球藻的老板也没有纪彦的地方,和有津单独见面,但是,她的这种心情用语言表达出来时,就变成了别的话。
“把你太太也叫上怎么样?”
有津立刻眼神里带着怒气说:“你不要乱说!”
“我没乱说。我只是说了我认为对的话。”
“怎么可能对?”
“我觉得你最好和你夫人孩子一起去。”
“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好到那个程度。”
有津面带不悦地不说话了。佐衣子这才感到了不安。
“请原谅。我让你不高兴了。”
“也没什么不高兴。只是你突然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我不太舒服。”
“对不起。”
“你不必给我道歉。”
两人嘴上在争论,其实心里已经互相接受了对方。争论也是一种依赖,是由于两人接吻后心理距离更近了,只是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有津问佐衣子:“你饿不饿?”
“不是太饿。”佐衣子没有吃晚饭,但并不觉得饿。
“那我们去喝点什么吧。”
“不,我告辞了。”
“是要回家吗?”
“嗯,我原本就打算只出来一个小时左右。”
“用不着这么早回去吧?”
“不行,家里还有孩子。”
“纪彦不是已经长大,不需要大人照顾了吗?”
“可他还是个小孩子。”
“咱们还是去……”
“不行,我真的要回去了。”
“没关系的。”
“能见你一面,我已经满足了。”
佐衣子对自己这大胆的话语感到吃惊。这句话像是爱的告白。
“咱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
有津拿着账单站起身来,先去柜台结账,佐衣子拿着串珠手提包跟在他身后。
有津结完账来到她身边,问道:“你实话告诉我,你今天到底能陪我到几点?”
“我出来时跟家里人说了马上回去的。”
两人来到餐馆外,车辆和行人的嘈杂声立刻扑面而来。
“现在是八点,再陪我两个小时,十点回去,没问题吧?”
“十点无论如何都不行,那个时候回去要出大问题的。”
“可是,家里没有谁会说你吧?”
有津边说边往薄野走。佐衣子虽然嘴上说不行,但还是跟在有津身后。
“家里有我父母,还有纪彦。他们都会说我的。”
“难道你不是个大人吗?”
“正因为是大人,就更不行了。”
“反正你还是陪我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请原谅!还是让我回去吧。”
“没关系的。我很快就让你回去。”
有津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他先上了车,佐衣子也跟着坐进去。
“要去哪里?”
“就附近。反正十点前让你回去。”
“我不能回去那么晚。”
“听话,沉住气。”
因为佐衣子是跟在有津后面上的车,所以她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对驾驶员说的。不知道有津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有津小声说:“只有今夜能见到你了。”
的确如此。
佐衣子像刚刚发现似的,过了今夜有津就不在札幌了。出租车穿过薄野,从中岛公园门前向南开去。有津的手挨着佐衣子大腿的外侧,虽不是有意要抚摸她的腿,但也没有要抽回去的意思。佐衣子有些犹豫,不知该怎么办,她的身体在发热。
如果不回家,肯定会……
这个念头像海浪一样在她脑子里反复出现。如果她喊叫起来,也并非不能回家,但她始终没有喊叫。
喊叫起来太丢人了。当着驾驶员和有津的面,我还是默不作声吧。
佐衣子心里还有一股力量在拉扯着要挽留她,她没有意识到这股力量已经逐步占了上风。
佐衣子觉得自己坐进出租车,和有津待在一起,这一切都和自己的意志无关,都是被动接受的。
没有一件事是自己主动要求的。
她用这样的想法极力控制着几乎要崩溃的心。出租车过了十字路口后拐向了左边的一条小路。从灯光明亮的大道进入没有灯光的小路,佐衣子觉得双眼像被蒙上了似的。车在小路上行驶了五十多米后停了下来。
“下来吧。”
“不行。”
“快点!”
有津催了佐衣子两次,她才下车。外面吹着冷风,尽管快到夏天了,天气仍十分寒冷。
靠在有津臂弯里的佐衣子,身体微微颤抖着。她实在不像是个有孩子的女人,有津觉得她就像十七八岁的姑娘。
“我很快就要和这个女人发生关系了。十年了,今天我终于要真正地和她发生肉体关系了。”
不知为什么,有津不觉得这是件坏事。他觉得自己是在堂堂正正地做一件堂堂正正的事。
“咱们走吧。”
“我今天本来打算很快就回去的。”
“我知道。因为我知道,所以很快就让你回去。”
佐衣子说:“那现在就请你和我一起回去吧。”
驾驶员收了车费,像是在看着他们。
“在这样的地方磨磨蹭蹭,多不好!”
“求求你了。”
出租车在空气里留下一股汽油味儿,消失在夜色里。
“我真的是因为你要出发才来见你的,只是想见你一面。”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但唯独今晚请你接受我的请求。”
有津向前走去,他对自己这种笨拙的方法很是恼火。一对男女从五十米外的拐角处朝这边走来。从两个人的外貌看,是一个年龄相当大的男人和一个看样子像是公司职员的年轻女子。
佐衣子怯生生地小声对有津说:“咱们待在这里,会让别人觉得可疑的。”
“所以我们快点进去不就好了。”
“……”
“你跟在我后面,从那个地方进去。”
前面有一个入口。“走吧!”有津轻轻地推了推佐衣子的后背朝里面走去。入口进去的路上铺着石块,前面是一道玻璃门。佐衣子往前走了三步,门自动打开了,这时她已经失去了抵抗力。
进入房间,佐衣子不安地看了看周围的情况。两人面对面地坐在椅子上。佐衣子低垂着头,微微喘息着,眼角处有些细细的皱纹,但依然很漂亮。有津觉得自己仍然向往这个女人。
现在我要抱这个女人。
当时这个女人已经接受了我,那个时候自己既没有爱,也没有喜悦。然而,现在不同了。有津觉得自己充满了欲望,现在自己要凭自己的意志来抱这个女人。即便结果都一样,但内涵是不同的。
佐衣子抬起头来,眼神里透着怀疑和不信任。看着她这样的眼神,有津一直憋在心里的欲望一下子迸发了出来。
在床上,佐衣子拼命挣扎。她头发上的带子散开了,胸部的衣服已不成样子。有津左手按住佐衣子的胳膊,右手解开她的腰带。她的挣扎反而让有津的欲望更加强烈。她蜷缩着身子,紧紧地夹着两只胳膊。她圆圆的双肩低垂,腹部微微颤抖,再往下是她那修长的美腿。尽管她外表看上去很小巧,但现在的她则显得丰满而淫荡。
有津把佐衣子抱在怀里,她的身体一下子就瘫软了。虽然她的头还在左右摇动,但身体已经变得柔软而温顺。有津像祈祷似的跪在佐衣子白白的身体上。
“原谅我!”
佐衣子一下子小声喊叫起来。她皱着眉,鼻子小小的,好像缩着一样。有津清晰地想起十年前在厕所里射精的那个瞬间,连当时精液的那种类似青草的气味都回想了起来。
挣扎消失了。快感在佐衣子的身体里扩散,她舒畅地伸展着四肢。
有津再次紧紧抱着一丝不挂的佐衣子,抚摸她柔软的身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怀里的这个女人是两个月前刚在机场遇到的。
十年前自己已经和佐衣子发生了关系。
他曾无数次想象和佐衣子做爱的情景,他觉得现在和佐衣子躺在同一张床上,好像是早就注定的。
有津一本正经地说:“我好像以前就见过你似的。”
佐衣子伏在有津胸前问:“什么时候?在哪里?”
“十年前。”
“十年前?”
佐衣子把目光移向了远处。
“在医院或别的什么地方。”
“你说什么?”佐衣子猛地一惊,“在什么地方?”
“不,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有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害怕她再问下去。如果再问下去,佐衣子就会明白自己接近她的目的。然而,有津不只是因为十年前的事才占有佐衣子的身体的。
我不想失去她。
有津紧紧地搂着佐衣子,他还有充足的体力,于是和佐衣子又来了一次。佐衣子发出像是喜悦又像是痛苦的呻吟声。听着她的呻吟声,有津觉得佐衣子的身体这次是真正带着爱情接受了他。
激情过后的佐衣子,既感到放松,又有些羞怯。她先起床,对着镜子穿衣服,先穿上贴身短内衣,缠上裹腰布,再穿上长内衣,把早晨穿衣服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算是对脱得一丝不挂的身体的补偿。
“不知道几点了。”有津起床站到了她身后。
佐衣子对他说:“你先到那边等等吧。”
“十分钟能出来吗?”
“可以的。”
“那我叫车吧。”
佐衣子整了整头发和领口,回到卧室。有津正抽着烟看电视,对她说:“车十分钟后到。”
佐衣子点了点头。微弱的灯光里,原本一片狼藉的被褥已被收拾整齐,连枕头都像刚进屋时一样并排摆着。佐衣子突然很害羞。
有津问佐衣子:“你真的不能去萨老白茨吗?”
叠好旅馆里的睡衣,佐衣子又回到有津身边。
“去不了吗?”
佐衣子点了点头。
“太遗憾了。”
“那你就早点回来吧。”
她讲起这话来显得很自然。
电话铃响,说他们要的车到了。两人起身又把房间巡视了一遍。
“谢谢!”
和有津上完床后又被他送回家,佐衣子有些害羞。
上了车后,有津告诉驾驶员地址:“去圆山。”
而驾驶员却什么都没说,这让佐衣子有些不舒服。
“我到了那里马上给你写信。”
佐衣子低声答应:“好的。”
有津握着佐衣子的手。车窗外是黑黑的河流,夜空被霓虹灯照得红红的。
身边的这个男人一会儿就会回到他妻子身边。
从有津那张很帅气的侧脸上,佐衣子仿佛看到了无法接受的另一张脸。
早晨,佐衣子醒来时明亮的阳光已透过拉窗照到房间里。看样子昨夜的雨云已经消失了。
佐衣子躺在床上看了看柜子上的钟,已经上午八点了。原本应该躺在自己旁边的纪彦也不见了。
已经这么晚了!
睡足了觉的佐衣子浑身舒畅,她比平时晚醒了一个小时。虽然她自己也觉得今天起床太晚了,但依然沉浸在愉悦之中。房间里静悄悄的。
她房间里的天花板是用杉木做成的,花纹呈水波纹状。顺着天花板的花纹往前看,是圆形的红杉椽子,她突然想起了昨晚的情景。
昨晚……
佐衣子闭上了眼睛。
原本是想和有津在崎劳璐见上一面,吃顿饭。可是……
她害怕回想昨晚的情景,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在想。就这样,佐衣子眼前浮现出一幕幕令她羞耻的场景。
那个人……
躺在被窝里的佐衣子把双手放到胸前,她的身体在喘息。
为什么会……
佐衣子不明白为什么会和有津发展到这一步。她觉得这不是现实,这一切都像是梦境。她告诉自己说那是梦,但同时还有一个声音在说,那不是梦。说不是梦的,既像是她的心,又像是她的身体。佐衣子像钻进岩石缝里的鱼一样,躲在黑暗的宁静里。忽然,她发现心里的羞耻感在向身体的各个部位扩散。她急忙睁开双眼,脸上还留有羞色。拉窗上有个影子在晃动,院里传来人的脚步声。
“为什么要剪掉它?”
“这些树芽都是多余的。”
“它好不容易长出来了。”
是父亲和纪彦的声音。走廊上的门开着,两人的声音伴随着早晨的空气传到了佐衣子耳边。她起床坐到梳妆台前的圆凳子上。可能是睡眠充足的缘故吧,她的皮肤看上去充满了活力。佐衣子梳了梳有些凌乱的头发,整理下发型,问镜子里的自己:“穿和服,还是穿西服呢?”
镜子里的佐衣子带着笑意说:“还是穿和服,好不好?”
佐衣子点点头,站起身来。房间里不冷,她贴身穿着白色的短衬衣,外边系着泡泡纱的裹腰布,身材苗条的她又加了个围腰。她转动脖子,调整衣领的位置。在系和服腰带的位置上下各扎一根带子,再扎一条伊达腰带,这才算打扮停当。
和昨天一样。
扎好腰带的佐衣子,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一度隐藏起来的想法。昨天穿和服的过程和今天一模一样。先扎两根带子,再扎和服腰带,一根根带子把和服固定在身上。
都是为了见有津。
自己是为了好看才这样穿戴的,但细想起来又好像恰恰相反。
为了让那个人脱才这样穿的。
佐衣子不敢再想下去,她的身体又兴奋了起来。真讨厌,怎么总是想这种令人羞耻的事情?她想从这种念头里摆脱出来。然而,镜子里的佐衣子表情温柔而安详。
做了那事后的我竟然睡得这样香!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太淫荡了,竟然一反常态地睡到八点,一点都不受大脑的控制。
一个人影走了过来,拉窗打开了。
“妈妈!”
纪彦的声音把佐衣子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妈妈睡懒觉!”
“纪彦今天起得很早。”
佐衣子还是有些疲倦。
“妈妈给我买了没有?”
被纪彦这么一问,佐衣子才想起昨晚临出门时答应给纪彦买玩具赛车的事。
“这个……”
“妈妈说话不算数!”
“妈妈并不是故意违约,我一直记在心上的。可是因为工作的事儿,一直忙到很晚,所以没来得及给你买。”
“可是,你不是说去玩的吗?”
佐衣子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她已经没有了辩解的余地。
“请原谅。不说这个了,咱们今天就去买吧。”
纪彦很精明地提出新的要求:“那就惩罚妈妈一下,我要更大的玩具赛车。”
说完他就朝院子里跑去。父亲在栎树围墙那边修剪着什么。
佐衣子越来越后悔,一是答应纪彦的事情没有做到,二是本来打算只和有津见见面,再一起简单地吃顿饭,可最后竟稀里糊涂地待到很晚。不,待到很晚本身并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后来自己竟跟着他去了旅馆。
有津是不是一开始就抱着那样的目的呢?
毫无疑问,是有津动员她去旅馆的。但佐衣子弄不明白的是,究竟是有津强烈要求她去的呢,还是因为自己没有拒绝呢?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母亲,自己的这种行为是错误的。她知道不应该做这件事。
话虽这样说,但自己为什么那样轻易地答应了有津的要求呢?
佐衣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在那一瞬间,她的身体好像失去了控制,朝着和理智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下去。她脑海里又浮现出有津的脸,他高高的鼻梁里透着温柔。但是,不知为什么,更让她难以忘怀的是有津朝她张开的双臂,那结实的臂膀就像鸟儿张开的翅膀似的。
从拉窗往外看,院子被分成了两部分,桂花树前面种植的是大丁草。站在屋里的佐衣子的头发、嘴唇以及和服包裹着的身体,都被有津爱抚过。佐衣子突然觉得大丁草红色的花朵就像是自己的血液,她的身体里仍留有昨夜颠鸾倒凤的记忆。
“可我是反抗过的。”佐衣子暗暗这样说。
她想以此说服自己。重复了两遍这句话,便觉得自己的确是反抗了,她心里略感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