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宫之森一带的早晨是从鸟的鸣叫声开始的。北海道神宫,按照过去的说法叫作“官家神社”,神宫深处的森林即宫之森。受昭和三十年(1955年)前后住宅开发热的影响,森林也被开发成了住宅区。与圆山、山鼻这样的老住宅区相比,宫之森算是札幌的新兴住宅区。
星期天上午九点,有津醒来后躺在床上看报纸。窗外阳光普照,又能悠闲地在床上读报,这让他觉得很惬意。妻子和女儿久美子一小时前就起床了。他能听到客厅里时不时传来的久美子的声音。
报纸上没有什么特别消息。他浏览了一下报纸,并不想仔细去读,但还是在盯着报纸。他已没有了睡意,但又不想起床,就想这样待着,但这并不是单纯的待着——从醒来那一刻开始,他心里始终在想着一个人。
佐衣子她……
有津往旁边看了看,紧挨着他的是妻子的被子,再往那边是久美子的。妻子的枕边放着叠得很整齐的睡衣。阳光像灯柱一样透过窗帘的接缝处照进屋里。
有津更大胆地想起佐衣子来。他昨晚十点多回到家,简单地吃了些夜宵,看了看晚报,又看了会儿电视就睡了。他比妻子先睡,又比妻子晚起。他的身体在想着佐衣子,但妻子似乎并没有觉察到。
有津在考虑:自己为什么那样做?
昨晚原本没有抱吻佐衣子的心思,只想和她吃顿晚饭,好好说说话,仅此而已。他也不清楚为什么最后会发展成那样。
在茶室相会,又到一个小饭馆喝了酒,有津喝得很开心,佐衣子看上去也很愉快。这些都很正常。
当时佐衣子的脸就在他面前。他觉得很美,可突然有一种想刨根问底的冲动。他就是想问那个问题,换个说法也许就是想折磨佐衣子。
“纪彦像他父亲吧?”
从他那句话出口之后,佐衣子就乱了方寸。她突然脸色发红,像是喝醉了似的垂下眼睛,眼神怯生生的。从那一刻开始,佐衣子似乎失去了所有的抵抗能力。
说对佐衣子没有欲望那是撒谎。
有津确实对佐衣子抱有欲望,一见到她就不想分离。就像地表下面的地热一样,这种欲望一直在有津的内心深处燃烧着。
她的身体苗条而美丽。
虽然隔着衣服,但黑暗中抱着她,有津仍能感觉到她的柔软。
“爸爸!还不起床吗?”
有津转过头来,久美子拉开拉门,从门缝里露出一张脸来。
“嗯,那我起来吧。”
有津像是掩盖心里在想一个人的尴尬似的,轻轻伸了个懒腰。
“懒虫!”
“妈妈呢?”
“妈妈早起床了。”
枕边的手表显示已经九点了。星期天的这个时间起床不算太早,初夏的太阳已经升起好高了。
“快起来!”
“是妈妈叫你来催爸爸起床的吧?”
“嗯,妈妈在做饭呢。”
有津从被窝里爬了起来,看样子只有他还沉浸在昨夜的回忆里。看到有津已经起来,久美子没关拉门就离开了。有津脱去睡衣,从衣柜里拿出单衣穿上,又戴上领带。然后想了想,又打开壁橱,开始收拾被子。若是平时,他都是让妻子给他拿衣服,他也不收拾被子,起床后就到院子里伸伸懒腰,随便走走。他在家要做的就是这些。
“你把被子收起来了?”
有津刚把被子收进壁橱,妻子就进来了。
“是的。”
“我本来想晒被子的。”
“那我再把它拿出来吧。”
妻子话里有话地说:
“算了,难得你收拾一回被子。”
牧枝拉开了窗帘,阳光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有津偷偷看了眼牧枝,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他拿着报纸离开卧室。久美子在看电视里的动画节目。有津原以为只有傍晚才有动画片,这才知道早晨也有动画片。
六月的风吹进屋里,让人觉得很舒适。有津多少还有些困意,心里仍想着佐衣子。妻子从院子里进来,站在厨房水池边。
“久美子!我们去散散步吧。”
“散步……”久美子看着电视说,“可是,这个动画片还没结束呢。”
“动画片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嘛。”
“爸爸!你真的去散步?”
有津平时在家就是躺下来看书,什么都不做,所以久美子好像不太相信父亲的话。
“当然是真的。我们去动物园那里吧。”
从家到动物园,步行要花十几分钟。
“那么,爸爸给我买点什么吧。”
“买什么?”
“串珠。”
“串珠?”
“我要用它做项链。”
“哪里有卖的?”
“‘金友’就有。”
“金友”是坡路拐角处的一家杂货店。
“我知道了。走吧。”
久美子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看电视里的画面,朝厨房里的牧枝喊道:“妈妈,我跟爸爸去动物园啦!”
妻子探出头来问父女俩:“那早饭怎么办?”
“一会儿回来再吃。”
有津走到门口穿上鞋,来到外面。
“等等我!爸爸!”
久美子从后面追了过来。
牧枝跟久美子说:“穿这双鞋。”
“可是,我喜欢这双有带子的鞋。”
“那双你以后外出时可以穿。”
“不!我就喜欢这双嘛。”
“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为了穿什么鞋出去散步,母女俩争了起来。久美子是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绝不改变,而牧枝也同样如此。有津有些后悔,不该带上久美子,自己一个人出去就好了。
久美子和母亲争论一番后,穿着有带子的皮鞋跑了出来。她抬起一只脚对有津说:“爸爸!这双鞋好看吧?”
鞋带交叉的地方装饰着一朵花。有津一直以为女儿只是个小女孩,这才发现女儿已经到了爱美的年纪了,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从家里去动物园的路两旁是白蜡树的篱笆墙。在初夏阳光的照射下,周围的山显得格外绿。
自己为什么要出来?
看着走在前面的久美子的背影,有津觉得不该出来。他想起了临出门时妻子带有讽刺意味的表情。他觉得妻子的表情里既有吃惊,又有一点淡淡的笑。
不想面对妻子。
他显然是对昨晚的行为感到内疚。他不认为妻子察觉到了他昨晚的事情,但在光线明亮的地方面对妻子,他觉得很压抑。这时候出来散步也是为了逃避妻子。
久美子来过动物园许多次,已经熟悉了动物的情况。什么地方有几只什么动物,她几乎全记得,所以她来动物园与其说是看动物,倒不如说是为了去动物园里的游乐场。
吃罢冰激凌,久美子拉着有津的衣襟说:“爸爸,我们坐这个吧。”
那个游戏的名字叫“咖啡杯”,是由形状像咖啡杯一样的厢式座椅组成的,座椅围着旋转轴大范围地旋转,而且座椅本身也会转。咖啡杯的转动速度很快,看似要往右转时,却一下子往左转。这时,久美子就兴奋得大声喊叫。虽然是星期天,但早晨的动物园里游人还很少。坐“咖啡杯”的只有久美子和另外两个小孩子。阳光从榆树枝叶的缝隙里洒了下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看着久美子活泼的笑脸,有津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父亲和孩子,星期天的早晨在动物园里游玩。孩子在嬉闹,父亲在看着。这样的情景既温馨又和谐,无论谁看了都会觉得高兴,有津却有些害臊。
不对。实际情况不是这样。
这种和谐情景是因为有津内心有愧疚才出现的,他的心情依然沉重。
从“咖啡杯”上下来,久美子又坐了“猴子”驾驶的电车,然后两人从动物园里出来。阳光越来越强,游人也越来越多。
他们挑有树荫的路往山上走,穿过公交车站,走过树木掩映的简易招待所,就到了那个杂货店。按照出门前的承诺,久美子在那里买了一套串珠。
一买了串珠,久美子立刻就改变了态度,对有津说:“我先走啦。”然后就一个人加快脚步朝家里走去。有津则把手插进腰带里,慢慢地跟在后面。已经十点多了,早饭肯定做好了。有津想象着妻子在客厅里等他的情景。客厅里有桌子,上面摆着饭碗,妻子在盛饭。
佐衣子在做什么?
一个没有任何先兆的念头从有津的脑海里掠过。他正在想和妻子之间的事情,却突然想起佐衣子,他自己也感到意外。这是个奇怪的念头,这和他对妻子的想象没有任何关系。虽然有津觉得这种念头很不好,但他很快就喜欢上了。
路两侧的树木使路看上去变窄了。他朝前看了看,前方已经没有了久美子的身影。
自己在和妻子结合之前,就已经和佐衣子结合了。
有津脑海里出现这个想法,是走在刺槐树下面的时候。十年前佐衣子接受了自己,后来有津曾无数次在想象中强奸过佐衣子,这虽然是想象中的事情,却存在一个不可动摇的事实。
和佐衣子发生关系比和妻子早,因此……
有津又有了一个奇妙的想法。这种想法刚出现时,有津还觉得有些奇怪,一旦这么想了,他又不觉得奇怪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自己太过于在意这个了。
他拿定了主意,抬起了头,朝栽有许多紫丁香树的路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