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送罢佐衣子,有津回到宫之森的家时,已经十一点半了。下了出租车,有津发现下过雪后,山显得比平时大了许多。门前的雪地上有人走过的脚印。
有津在家门口推了一下门,门没开。他这才发现门上了锁,于是就按了按门铃。到了深夜,住宅区里独门独户的人家会觉得不太安全,所以牧枝常常会把门锁上。按了三次门铃也不见有人从家里出来,于是有津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
每当很晚回家时,有津就不按门铃,自己拿钥匙开门。牧枝十二点以前不睡觉,到了十二点,她就先睡了。有津每个月最多有一次晚上十二点以后回家,通常都是和大学的朋友出去喝酒。和佐衣子幽会的晚上,他回家从没有超过十一点。
家门口开着一个小灯,地上摆着妻子的高跟鞋和久美子的长筒靴。有津看了看静悄悄的走廊,走到客厅。客厅里开着灯,桌子上摆着饭菜。
有津脱下西装,松了松领带。
最近,有时有津十一点多回来,牧枝已经睡了。有津回家后一般不吃饭,但今天他想喝些热茶。他找出电水壶,自己烧水喝。不知牧枝醒了还是没醒,她依然没有起来。如果她知道有津是偷完情回来的,那她的这种行为就可以理解为是对有津的抗议,但牧枝从未说过一句责备他的话。事实上,也毫无证据可以证明牧枝知道有津和佐衣子的关系,不能仅凭有津回来得晚,牧枝睡得早并且没有起来,就断定牧枝知道他和佐衣子的事。
有津也没往卧室看,他松开领带,正想坐在桌子前看会儿报纸,才发现桌子上有一张留言条。留言条是牧枝写的,上面写道:
今天苑子吃安眠药了。我和久美子马上去医院。是行启大街的挂井医院。
有津反复看了两遍,慌忙朝电话机旁跑去。他想找电话簿,可能是因为太急了,怎么也找不到。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医院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可是始终无人接听。
“这些浑蛋!”
有津拿着听筒,非常气愤。又等了很长时间,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女护士的声音。
有津问她:“今晚是否有一个吃了安眠药的患者住进了你们医院?”
“您说的是中西小姐吧?”
“她情况怎么样?”
“刚刚洗过胃,现在睡着了。”
“那……她没有生命危险吧?”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没问题。”
“好像有一个叫有津的陪护着她,能请您喊她一下吗?”
“请稍等。”
大概是门诊的电话,护士走后电话里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苑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津十分恼火,一直在嘟囔着这句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妻子牧枝的声音。
“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问题不大了。”
“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吗?”
“医生说问题不大,我想就是没问题了。”
听声音,好像妻子也很生气。有津问她:
“她到底吃了什么?”
“说是吃了叫布洛巴林的安眠药。”
“吃了多少?”
“好像吃了一百多片。”
“简直是胡闹!”
“……”
“她为什么要吃药?”
“这事儿你不清楚吗?”
“我?我怎么会知道!”
“因为你好像有时会和苑子见面。”
“我和她见面?我……”有津一下子害怕起来。
“我说得不对吗?”
“你不要胡说!”
“总而言之,和男人这么不正常的交往,注定就会是这样。”
“那……她留下什么遗书没有?”
“留了。”
“遗书上都写什么了?”
“说是忍受不了痛苦了。”
“就这些吗?”
“就这些。”
有津嘟囔着“忍受不了痛苦”这句话。他想起苑子那充满朝气的声音和青春四溢的身体,没想到一个如鲜花初放的二十岁的女人会那样痛苦。
“我要挂电话了。”
“挂电话?”
“久美子也跟我来了。苑子还没有苏醒,会乱动,身边离不开人。”
“旁边没有其他人陪着吗?”
“和她住同一个公寓的人来了,刚刚回去了。”
“我不去也可以吗?”
“随便。”
“随便是什么意思?不去是行还是不行?”
“你如果不累,来也可以。”
牧枝说罢就挂断了电话。有津回到客厅,再次拿起留言条。
去还是不去呢?
有津看着留言条,想着这个问题。苑子在昏睡,自己去了也是白去。既然大夫说问题不大,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面对不高兴的妻子,自己也感到别扭,今晚就待在家里吧。
有津点上煤气炉,脱去衬衣,换上和服,拿起报纸,看了一遍大标题就没心思再看了。
妻子女儿不在家,屋里显得很冷清。
可是,苑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津想起了在支笏湖畔看到的那个男人的背影。他知道苑子吃安眠药了吗?从妻子的话来看,好像那个男人还不知道。
那个男人现在是不是还在哪儿睡觉呢?
也许那个男人现在正躺在他妻子身旁,或者正躺在其他女人身旁。有津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那个男人好像就是他自己。
他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但也只是看着,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睡觉吧。
有津站起身,打开通往卧室的隔扇门,寒气顿时扑面而来。他想睡,可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去了趟卫生间,然后再次回到客厅。电视机的显示屏白花花的,已经没有了图像。
苑子问题不大吧?
有津关掉电视,头枕着双手,仰身靠在沙发上,又想起苑子的事来。苑子如果有什么情况,妻子会来电话的。既然没有电话来,看样子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但他又觉得自己不去医院未免显得过于冷淡了。妻子让他看着办,既然要去,刚才打电话时就应该马上说“去”,可是,她又冷冰冰的。自己的妹妹做事不计后果固然不好,但妻子好像把这事儿迁怒到了有津身上。有津的确对苑子从家里搬出去不在意,他当时说“苑子又不是个小孩子”。现在看来,这话说错了,妻子的担心好像是对的。但妻子似乎并不单单是在责备有津放任苑子。也许是他想得太多,但因为自己和佐衣子幽会到很晚才回来,所以他怎么也抹不掉内心的自责。
时钟已经指向零点十分。有津想象着苑子在牧枝的看护下熟睡的样子。她吃药时穿的是什么衣服?是穿着睡衣吃的安眠药吗?也许是送到医院后才换的睡衣吧?有津想到他以前从苑子衬衣的领口处看到的白嫩的胸部,以及超短裙下露出的丰满的大腿,可现在,苑子的身体却在安眠药的作用下处于睡眠状态,他简直不敢相信。虽然妻子说她任性,不懂道理,但这个时候到底还是亲姐姐关心妹妹。
事到如今,我再去医院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有津起身打开卧室的拉门,动手铺床睡觉。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有津一起床就立刻往医院打电话。牧枝很快就接了。
“苑子的情况怎么样?”
“今天早晨醒过来了。”
“那就是说不用担心了?”
“由于一下子吃进大量的安眠药,可能对肾脏和肝脏有些损伤。”
“对肾脏和肝脏不好?”
“过一会儿要检查。说是如果没有什么问题,一两天就可以出院。”
“那太好了。”
“你早饭怎么解决?”
“我喝点咖啡就过去。”
“我一会儿回家一趟,把久美子送到学校后再回医院。”
“是吗?那我在家等你吧。”
半个小时后,牧枝带着久美子回到家。她听说苑子吃了安眠药后,急急忙忙赶到医院,又在那里陪护了一个晚上。有津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精神仍很充沛的妻子。
“昨晚久美子睡觉没有?”
牧枝烧着开水答道:“病房里刚好有一张空床,久美子就在那张床上睡了一夜。”
久美子洗完脸,吃了一片烤面包和一个煎鸡蛋就上学去了。久美子一出门,有津便迫不及待地问牧枝:“真的是因为男人吗?”
“对方好像是个有老婆孩子的中年男人。”
“你怎么知道的?”
“最初发现苑子吃安眠药的好像就是那个男人。他到苑子的住处时,发现她昏睡在床上,就马上告诉了隔壁的邻居,他们一起把苑子送到了医院。”
“那……那个男人呢?”
“据说他到医院和院长交代了一番,说自己很忙,必须马上回去。又说他和这儿的医生很熟,所以尽管放心治疗,医疗费由他承担,说罢就走了。”
“那个男人是哪里的人?”
“据说他经常去苑子那里,邻居都见过他,但好像不清楚他的年龄和姓名。”
“医院的院长应该知道吧?”
“我问过院长,可是他让我等苑子苏醒后直接去问苑子。”
“那么,苑子怎么说?”
“她不愿意说。”
“是在替那个男人隐瞒吗?”
“我也不清楚。不过,苑子一醒过来马上就问我那位老师去哪儿了。”
“老师?”
“是不是哪个高中或大学的老师?”
“不会吧?”
有津吓了一跳,他也被别人称作老师,他突然担心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喝了口茶,想借此稳定一下情绪。
“苑子知道是那个男人把她送到医院的吗?”
“她还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她?”
牧枝有些生气地说:“怎么可以对一个自杀未遂的女人说那样的事,或问那样的问题呢?”
她憋了一肚子的火儿,就趁机朝有津发泄了。
“不过,那个男人去得真巧。苑子刚吃了药,他就到了。”
由于焦虑和疲劳,牧枝的眼圈有些发红。她愈加生气地说:
“都是些做事不计后果的人。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现在再说这些话,已经没有用了。”
“没有用!没有用!你说得倒好!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儿?怎么对别人说?能说得出口吗?”
“……”
“最终,还得我来给她擦屁股!”
“你休息一会儿吧。”
“我能休息得了吗?出了事儿,那个男人跑了。你教唆苑子搬出去住,现在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事情不像你说的那样。”
“你太卑鄙了!”
“牧枝……”
有津站起身来。牧枝气呼呼地转身进了另一个房间。
有津去书房拿了公文包,然后又回到客厅跟牧枝打招呼:
“我去上班了。时间还早,我顺便去医院看看苑子。”
牧枝正在换内衣,没理他。
苑子住的医院位于山鼻线穿过行启大街往前一些的地方。医院外墙是黄色的瓷砖,看上去很小巧,门口竖着几个白色的招牌,上面写着内科、小儿科、放射科。大概因为时间还早,接待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有津按了两次门铃,才好不容易出来一个护士。
“我想探视中西苑子。”
护士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问:“你是谁?”
“我是她姐夫。”
“姐夫?”
“是昨晚在这里陪护她的姐姐的丈夫。”
护士像是再确认一下似的又把有津审视了一遍,然后说“请等一下”,就进去了。
只是见一下病人,这个护士也太小心谨慎了。不过,也许这是院长细心交代过的缘故。有津看着接待室里摆放的两个沙发,想象着昨晚的那幕。这时,院长和护士从里面走了出来。
院长问他:“您是病人的姐夫吗?”
“是的。”
院长看了看他,说:“请进来吧。”
有津换上拖鞋,对院长鞠躬道:“昨晚深更半夜,把您折腾得不轻,实在抱歉。”
“您说哪里话,我们这里是医院,没关系。只是由于苑子小姐不是普通的病人,所以对来探视的人员要仔细询问清楚。”
“给您添麻烦了。”
院长手指着楼梯说:“从这里上去,右边最里面的房间就是苑子小姐的病房。”
“我可以和她说话吗?”
“可以,可以。她的身体已无大碍。只是由于吃了药,精神上有些敏感,所以……”
“她把一百多片药都吃了吗?”
“通过洗胃,取出了五十几片药,所以应该是吃了五十多片吧。”
“是不是只吃五十多片就还有救?”
“布洛巴林,吃一百片也不会死人的。”
有津对这种药一无所知,院长接着说:“所以,经常有人用这种药吓人。”
“吓人?”
“对。哦,不,我说的是经常闹自杀的人。虽然吃的药量很大,但相对而言药效较差,所以有人就吃它来吓唬人,您的妹妹当然不属于这种情况。”
“……”
“这种药的催眠效果不太强,在药店很容易买到,所以……”
有津听懂了院长的意思,但他觉得院长好像并没有认真对待这件事。也许从医学的角度看,布洛巴林的药效不强,不会致人死亡,但苑子不可能知道那种药的药效,何况她又不是经常自杀的人。虽然药效不强,但苑子吃药时的心情应该是十分悲痛的。
“那么,我去看看她。”
有津对院长鞠了个躬,便朝楼梯走去。有津进入病房时,苑子正背对着门看着窗外。
“你感觉怎么样?”
“姐夫?”
看到有津进来,苑子有些吃惊。
“离上班还有些时间,我顺道来看看你。”
苑子抬头看着有津,小声说:“对不起。”
虽然她的眼睛还是很大,但眼神里已没有了往日的活泼。
“幸亏你没事儿。”
苑子头埋在枕头里,听了有津的话,轻轻点了点头。她的脸色很是苍白。
“估计你姐姐快要来了。”
“……”
苑子没有说话。透过她带花边的粉红色睡衣的领口,有津看到了她白白的胸部。
“久美子高高兴兴地去上学了。”
苑子只是微微点点头,仍然一言不发。有津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说些什么好,他问苑子:
“你想吃些什么?”
“不想。”
“那……水果呢?”
苑子轻轻摇着头说:“不想吃。”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问,“姐夫?”
“什么事儿?”
“你问没问医生我是怎么被送到医院来的?”
“问倒没问。你姐姐简单跟我说了大致的情况。”
“是谁最先发现我吃药了?”
“……”
“姐夫,快告诉我。”
有津不清楚苑子是怎样想的。他看向窗外,在早晨阳光的照射下,旁边房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了。
苑子讨好似的噘着嘴说:“姐夫!求你了!”
“我也不太清楚。说是一个中年男人送你来的。”
“老师……”
“嗯?”
“不,不是说姐夫。”苑子马上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像是放心了,“那么,后来那个人又做什么了?”
“好像是他和公寓里的一个邻居一起把你送到这家医院的。他跟院长交代了一下就回去了。”
“是吗?”
苑子看着远处,慢慢点点头,然后又淡淡地笑了笑。
“好像那个男人还提出要和家里联系一下。”
“是吗?”苑子小巧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怎么回事?”
“很好玩。”
“好玩?好玩什么?”
“他肯定慌了。”
“那还用说。来了一看,你吃了药躺在那里。”
“我知道那个男人要去我住的公寓。”
“知道那个男人要去你的公寓?”
“对,他事先已经告诉我九点或十点去我住的公寓。”
“……”
“这么说他真的去你公寓了?”
苑子强忍着笑说:“他肯定吓了一跳。”
看着她那开心的表情,有津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说,你都做了些什么?”
“做了什么?我吃药给他看。”
“吃药给他看?”
“对,看到我吃药,他会吓坏的。”
“这么说,你是吃着玩的?”
“也不是吃着玩,我是认真的。”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是为了吓唬他吗?”
“对,是为了吓唬他。”
“那……”
“假如那个男人看到我吃了药,感到吃惊和苦恼,那我就死而无憾了。”
“……”
苑子紧盯着有津。有津被她盯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也是认真的。吃药这事儿是不可以随便做的。”有津忽然觉得苑子的脸有些恐怖。
“好了,我终于报复了他一下。”
“……”
“这下我可以忘掉那个男人了。”
说罢,苑子像是抖掉了沾在身上的东西似的,愉快地看着有津说:“我如果不这样做,会发疯的,但我姐姐是体会不到我这种心情的。”
听了苑子的话,有津心里顿生寒意。
“你是我姐夫,所以我才对你说实话。”
苑子话音刚落,响起了敲门声。有津打开门,原来是护士来了。
护士把一个玻璃杯放在墙角说:“请把小便接到这个杯子里。”说罢就离开了房间。
有津站起身说:“那我上班去了。”
“谢谢姐夫!”
苑子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头埋到枕头中。有津拿着公文包朝门口走去。他正要伸手去拧门把手,这时身后的苑子说:
“姐夫可不要做让那个人吃安眠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