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北海道的六月没有梅雨,每天都是大晴天,空气干干的,完全没有东京那种阴郁的感觉。然而,晴好的天空对佐衣子而言则意味着不安,太蓝的天空没有地方停留,所有的一切都暴露无遗,没有了遮羞的地方。
上午,佐衣子把榻榻米掀起来,打扫了卫生,处理了一些纪彦生活方面的事情。同时,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期待,但到了中午,这种期待感又暂时消失了。
下午,她带着纪彦出门,在四丁目附近逛了两家商店,给纪彦买了塑料飞机和塑料坦克——塑料坦克是佐衣子“违约”的结果。然后佐衣子又买了黄褐色的贴身内衣和粉红色的口红。
只要买了想要的东西,纪彦就焦急起来。他拉着在首饰柜台前转悠的佐衣子的衣袖说:
“妈妈,咱们回家吧。”
两人来到外面,天有些阴沉。
“咱们散散步吧。”
“去哪儿?”
“这个……”
母子两人越过电车轨道来到对面。到咖啡店门前时,佐衣子说:
“咱们要不去植物园看看?”
“是坐车去吗?”
“走着去。”
纪彦不太想去,他好像在心里盘算着回家玩塑料玩具和去植物园哪个更好。
星期天的大街上行人如织,花坛周围的草地上有许多人。过了北一条,走进政府的办公楼群里,周围骤然静了下来。纪彦默默地跟在佐衣子身后。天气虽然不至于热得让人汗流浃背,但是也不凉快。从政府新办公楼向左拐,路两旁栽的是红橡木,前面不远就是植物园的铁门,门前停着染成红白两色的观光巴士。
进进出出的参观人群里有一些穿水兵服的女学生。两人走到观光巴士旁边时,纪彦问佐衣子:“是去见那个老师吗?”
“是。”
“今天是星期天。”
植物园星期天是开门的,但她没有问有津今天是否来上班。
纪彦又说:“见见那个老师也行。”
佐衣子停住了脚步。植物园大门旁边有个小房子,是卖票的地方,进园的人在那里排了一条不太长的队。
有津在不在呢?
佐衣子这才考虑起来这里的理由。从商店出来时她只想来植物园看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无非是想休息一下。但走着走着,她的想法又慢慢发生了变化。离植物园越来越近,她脑海里有津的形象也越来越清晰。
昨夜刚刚见过面就……
佐衣子不敢再看植物园的大门。
纪彦催促她:“妈妈,不进去吗?”
“今天不进去了。”
“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来了。”
“可是,今天是星期天,那个老师不在。”
纪彦默默点了点头。对于纪彦来说,这原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
“老师在的时候我们再来,可以请教他许多问题。你说好不好?”
佐衣子嘴上虽这样说,但心里想的正好相反。
佐衣子家门口的紫丁香花开得正盛。一簇簇的花挤在一起,花枝攀过栎树篱笆墙伸到了门外的路上。她家门口有三棵紫丁香树,院子里也有两棵,大门口的是紫色的,篱笆墙里边一点的是白色的。
有津曾告诉她,紫丁香花中的紫色象征着初恋的感动和情趣,白色象征着年轻的喜悦和年幼的天真无邪。丁香花似乎都以年轻、青春为主题。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紫丁香花的颜色里确实有一种独特的淡色。
这就是“青春”的喜悦和痛苦吗?
佐衣子发现自己变得对什么都敏感起来。
佐衣子一进门就问母亲:“没有电话来吗?”
“没有,没什么电话来。”
“哦。”
佐衣子心想,不可能有电话的。纪彦迫不及待地在客厅里打开他的塑料玩具,在医学系研究生院读书的佐衣子的弟弟也在一旁帮忙。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
佐衣子在里屋换衣服,母亲走了进来。佐衣子照着镜子问母亲:
“什么事,妈妈?”
“给东京写回信没有?”
“没,还没有。”
“东京那边是用快件寄的信,所以你还是快点给她回封信吧。”
佐衣子没回答母亲的话,仍在解衣带。
“你不会是犹豫不决吧?”
“不是。妈妈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你迟迟不写回信。”
“可是,急与不急都一样。”
“不要让人家误以为我们会答应。”
“我没有那种想法。”
“那就好。”
“她说那样的话,我们就是马上表示反对也解决不了问题。”
“也许是这样。”
佐衣子转过身去,心想,真麻烦。
“其实在纪彦转学过来之前,你就应该把这些事办好。”
“可是……”
“因为纪彦开始时用他们家的姓,再改成咱们家的姓,这对孩子不太好。”
“可是,要是把这些事都办好,我就得一直在东京待着。”
“那倒也是。”
“就这样下去,那边总有一天会死心的。”
“可是,那边也会很孤独。”
母亲一边要她尽快脱离对方的户籍,一边又同情起对方来。
“您这样说,我很为难。”
佐衣子换上夹衣,坐到梳妆台前的圆凳上。
“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我想是不是请富樫去东京一趟。”
富樫是克彦和佐衣子的婚姻介绍人。
“你看行不行?”
“他去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不至于吧?他对我们双方的情况都很了解。”
“正因为这样才更不行。无论谁出面,不行的还是不行。”
“可是,你……”
“妈妈,再稍微等等看吧。以后我再去东京一次吧。”
“你上次去东京不是也没解决问题嘛!”
“可是,她会渐渐想明白的。我知道她会明白的。”
“真是那样就好……”
“您不要着急。”
佐衣子看着树枝映在拉窗上的倒影。
“要脱离他们家的户籍的话,就快点脱离。”停顿了一下,母亲又说,“不是还要考虑再婚的对象嘛。”
佐衣子突然抬高嗓门:“再婚?”
“是。”
“您是说我再婚?”
“本来就要考虑的。”
“……”
“你们母子不可能永远住在这个家里吧?”
“妈妈,您是要赶我们走吗?”
“你胡说些什么?我不是说你们住在这里我有什么不方便。你们愿意住可以一直住下去。”
“不,那倒也不是……”
“可是,你才三十几岁,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吧?”
“我无所谓。”
“你嘴里说无所谓,可并非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妈妈说的问题是指什么?”
“不是还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吗?”
母亲好像在说一个常识性的问题,这常识里似乎包含着母亲以前的几代人的智慧。
“我不懂妈妈在说什么。”
“而且,我们也不会一直活着。”
“妈妈!”
“我们死了,你一个人怎么生活?”
佐衣子避开了母亲的眼睛。她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她害怕深入考虑下去。
“要是有个合适的人就好了。”
佐衣子想起了有津,他现在可能正在跟他的妻子说话,她突然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