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又一个五月来临了。植物园的花坛里,红色郁金香开得正艳。北海道的五月,不像本州那样慢慢地进入春天,而是一下子就到了春天,给人的感觉特别强烈。路上的行人都舒展身体,大步地走着,充满了朝气。
然而,有津的心情却很沉重。一个月来,他多次给佐衣子家打电话。以前都是佐衣子接电话,而现在,却大多是佐衣子的母亲来接。对方问他是谁,他听出不是佐衣子的声音,就一言不发地挂断电话。即使偶尔佐衣子接了电话,对他也很冷淡。
“你一点时间都没有吗?”
“是的。”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是。”
佐衣子的回答总是十分简短。从她的话语来看,她很冷淡,但有津能感觉到佐衣子那被压抑着的情感。
他问佐衣子:“怎么回事?是不是再也不见我了?你变心了吗?”
“不要说这样的话……”
“是不是你已经讨厌见我了?”
有津想确认一下,看佐衣子是否讨厌他。这样他也可以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是的。”
“不,是的。我只能这样理解。”
最后,佐衣子几乎是哀求似的说:“请你原谅。”
由于打电话时情绪激动,因此,一挂断电话,就觉得周围异常寂静。有津放下电话,看看电话亭四周。他忽然不安起来,担心路过的人听到他的话,但过往的行人似乎并不关心他打电话的内容。
有津离开电话亭。春风吹在脸上,很是惬意,马路两旁的树木已经披上了嫩绿的新装,街道也干干净净的。看着这些景色,有津心里清楚他和佐衣子的爱情正在慢慢地消失。
五月末的一天,有津给佐衣子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如果还不能和佐衣子见面,他也不得不死心了,但这只是有津内心的一个想法,能否做得到,他自己也没把握。事实上,上次、上上次打电话前,他都在心里说这是最后一次。然而,过几天他又拿起了电话。想到佐衣子要离他而去,有津就格外焦躁。
“真的是最后一面。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接受。我只想见你一面,听听你的真心话。”有津的要求已经降低到这个程度,“下周我就要去川北原野了。”
佐衣子脑海中浮现出那块荒野的景色来:“要去多久?”
“半个月,回来时得六月中旬了。”
“六月……”
突然,佐衣子涌起一阵悲伤。六月中旬,过了那一天就无法见有津了。从那天开始,佐衣子就不是佐衣子了。一直压在心底,忍受煎熬的情感一下子迸发了出来。
自己不会再见他了。
在病房里下定的决心瞬间崩溃了。打掉了胎儿,和有津就再无瓜葛了,佐衣子认为应该就这样和有津结束关系,并决心这样做。但当她听到“六月”时,原来的想法立刻就土崩瓦解了。
“只见一次。”
佐衣子说:“我也只再见你一次。”
“真的?”
只要佐衣子把心里话说出来,其他事情都好办。
傍晚的崎劳璐显得很混乱。刚刚结束工作的男女职员们拥到这里,几乎占满了所有的包厢。有津一进来马上就坐到了唯一空着的一个包厢里。
已经两个月没有来这里了。自从不再和佐衣子见面,他就没有来过这里,浅茶色的椅套和棱角分明的桌子,都让有津怀念,但他并不喜欢这里的拥挤。他忐忑不安地等着佐衣子,表面上却故作悠闲地看着报纸。当他几乎看完了所有版面时,佐衣子才出现。从四月中旬到现在,他们已经一个半月没有见面了。
佐衣子微微朝有津点点头说:“请原谅!”然后就坐到有津对面的椅子上。她今天穿了一身一越和服,扎了一条藏青色的腰带,手里拿着淡蓝色的披肩,看上去瘦了许多。
有津客气地说:“你能来太好了。”
近两个月不见,两人仿佛有些生疏。
佐衣子两手放在膝上,低垂着眼睛,既拘谨又胆怯。有津原本有许多话要说,但见了佐衣子之后,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咱们走吧。”
“不。”有津刚要拿着账单站起身,佐衣子就按住了他的手说,“今天我们就在这里见见面吧。”
“可是,这里太吵闹,静不下心来。”
佐衣子来这里,正是因为这里吵闹。如果去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她担心自己会把持不住。
“能见你一面,我就满足了。”
服务员端来咖啡,放在两人面前。
“你打算以后再也不见我了,是吗?”
“……”
“上次你住院时就下定决心了吧?”
佐衣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咖啡杯。
“是这样吧?”
“是的。”
佐衣子的回答冷冰冰的。
“那样下去,同样的事情重复来重复去,什么结果也没有。你是这样想的吧?”
佐衣子没有回答。
“那你为什么……”
隔壁包厢里的客人站起身来。等他们走过去后,有津问佐衣子:
“为什么这么急着和我分手呢?”
“我……”佐衣子迟疑了一下,轻轻咬了咬嘴唇说,“我要结婚了。”
“结婚?”有津近似呻吟地说,“你,到底还是要……”
接着,他又问道:“什么时候结婚?”
“六月。”
“这么说,是我去川北期间了?”
一阵野地里的风从佐衣子心头刮过。
“那就是说从今以后就见不了面了?”
佐衣子点了点头,然后慌张地抬起头说:“我得回家了。”
“你等等!”
“我们在此告别吧。”
佐衣子站起身来。有津也起身追了出去。
傍晚的天空晚霞满天。两人走在林荫树下,都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话。分手已成定局,即便现在再说些什么,也改变不了现状。虽然两人都很清楚这点,但还是一起走着,也许是身体的欲望把他们拉到了一起吧。“纪彦也同意了吗?”有津问。
佐衣子轻轻点了点头。有津轻轻叹了口气说,“可是,这真好笑。”
“你说什么?”
“无所谓时你接受了我。当我真正爱上你时,却不能把孩子生下来。”
“无所谓时?”
“哦,没什么。”有津不停地摇着头说,“再说那些事儿也没什么用了。”
一个牵着狗的老人走了过去。
“你要嫁到哪里?”
“请不要问我这个问题。”
有津告诉佐衣子:“我妻子的妹妹也要出嫁了。”
“她嫁给谁?”
“嫁给一个名叫志贺的小伙子。你知道他的,不过,她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
忽然,佐衣子抬头看了一眼有津。
有津说:“不是每对夫妇都是因为爱而生活在一起的,但形式上必须要结婚并生活在一起。”
两人接着往前走。
“真是不可思议。”
虽然有津话说得很含糊,但佐衣子隐隐约约明白他的意思。她也要牺牲自己的真爱而生活下去,这是她虚假的表面,但别人会认为这就是她真实的一面。
“情况通常都是这样。”
说罢,有津像是自嘲似的微微笑了起来。夕阳照到两人身上,在他们身后拉成长长的影子。佐衣子好像忽然闻到了紫丁香的花香,她环视四周,发现路边有几棵紫丁香树正开着花。
“我在这里和您告别了。”
夕阳中的紫丁香花,显得越发紫了。两人驻足欣赏了一会儿。
“那么,我们再见吧。”
“再见!”
佐衣子最后看了一眼有津,很快就移开自己的视线,转身往前走去。她白色的背影,像紫丁香花一样时隐时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拐角处。有津轻轻摇摇头,转身慢慢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黄昏将近,紫丁香树下已经有了一股淡淡的寒意。
二十五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