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二月下旬的一天,有津和佐衣子在道政府附近的G饭店大厅会合,那里离日航的营业所很近。有津觉得在营业所会合太显眼,所以选在G饭店与佐衣子见面。
飞机十一点十分从千岁机场起飞,两人九点四十分会合,然后立刻坐出租车去机场。有津穿了一件灰色大衣,佐衣子穿着一件嫩绿色的天鹅绒大衣,提着一个白色的旅行包。
出租车穿过札幌的大街,路两边的积雪越来越少。十点五十分他们到了机场。两人朝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走去。这时机场的广播响了起来:“十一点十分飞往东京的504航班,起飞时间有所推迟。预计十一点十分带您登机。”
刹那间,有津想起了在羽田机场的那一刻。当时,佐衣子穿着和服,右手提的旅行包也是白色的。就是在那里有津听到了宗宫佐衣子这个名字。假如没有那次的偶然,两人不可能相聚。不,偶然的事情不止这一件。他和露崎的相识,以及那次的打工,想起来,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再往深追究的话,似乎人的一生都是由许多偶然组成的,偶然即是必然。如此说来,自己和佐衣子的相遇,也可以认为是必然的。
有津回头看了看佐衣子,佐衣子朝他笑了笑。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两人的关系竟发展到了如此亲密的地步。
进入机舱,有津坐在靠过道一侧,佐衣子挨着有津坐在里侧的座位上,座位顺序和上次一模一样。飞机滑向跑道,机场大楼里的灯光在闪烁,空姐再次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
飞机进入主跑道后稍微停了一下,然后开始加速,离地升空。一切都和一年前一样。
过了一会儿,空姐送来擦脸的热毛巾。有津要了两条毛巾,递给佐衣子一条。靠窗户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男子。有津擦完手,看了一眼身旁的佐衣子。她轻轻地笑了。
“你笑什么?”
佐衣子像小姑娘似的摇着头说:“没什么。”
“说给我听听。”
“那次……”佐衣子笑眯眯地说,“那次你帮我要了一碗汤。”
“是那件事啊。”有津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
“你问我,是到札幌吗。”
“当时,也没其他什么好说的。”
“你给了我一张名片。”
“别说那些了。”有津觉得刚才不该问她的。他把毛巾还给空姐,局促地朝前面望去。
“其实,那次我原本准备第二天再回札幌的,可是家里来电话说纪彦发烧了,我才会急忙赶回去的。”
“幸亏那样,我们才相会了。”
“当时,你说你认识一个和我同名同姓的人。”佐衣子回过头来看着有津说,“是真的吗?”
“嗯。”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为什么要问她的事情?”
“我想知道。”
“我只是随便说说。”
有津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
“你这人真是的。”
佐衣子又微微瞪了有津一眼。
东京虽然也很冷,但阳光明媚。地上翻起的黑土,让看惯了雪的有津觉得很新鲜。
“那么,我们明晚六点在饭店会合吧。”
“好的。”
佐衣子从机场去自由之丘的婆婆家,有津直接去了赤坂的饭店。
有津到饭店后换了衣服就立刻去了文部省。新的年度预算大纲已经出台,但关于建植物园新办公楼的申请,以及调整植物园门票价格的事情,还需要向文部省加以说明。现在植物园的门票是成人三十元,和其他植物园相比,价格确实偏低。由于价格过低,来植物园的人很多,有时会给植物园造成损害。但是,也因为门票便宜,愿意来参观学习的人也相对多些,所以,门票还是便宜些好。即便门票提高十元、二十元,从市民那里多收些钱,钱最后也都进了大藏省的口袋。有津觉得,如果门票提价部分的钱不相应地返还给植物园,那提价就毫无意义。这一点,文部省的官员也很快就理解了,这件事是不会影响他们的利益的,所以只要听听有津的说明就可以了。
晚上,有津见了几个大学同学,并一起到常去的几个酒吧喝了酒。回到饭店已经凌晨。尽管他很想念佐衣子,但他仍然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午十点,有津为了参加泥炭开发计划的洽谈会,去了离饭店很近的城市会馆。洽谈会直到下午四点才结束,会后,他谢绝了从钏路开发建设部来的一个朋友的邀请,直接回了饭店。他把单人间换成双人间,然后在双人间里躺了一会儿,抽了支香烟。六点钟,他来到饭店一楼大厅。
大厅前后很深,左侧有一个酒馆。有津坐在酒馆里刚端起咖啡,佐衣子就出现了。
有津站起身,抬手招呼佐衣子:“我在这里。”
“车太多了,没想到东京的路这么堵。”佐衣子脱去了大衣。
“你要咖啡吗?”
“好的。”
“咱们先到上面的酒吧里干杯吧。”
“干杯?”
“对,为我们的新婚旅行干杯。”有津像年轻人似的迅速站起身来。
饭店的十七楼有一个空中休息室,有津和佐衣子选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来。
“景色真美!”
两人的脚下就是东京的夜景。空中休息室在缓慢地转动着,转一周正好是一个小时。
“您要点什么?”
正欣赏夜景的两人回过头来,发现旁边站着一个男服务员。
“我们先喝酒吧,请上杜松子酒。”
“我……”
“没关系。”
有津命令服务员道:“来两杯杜松子酒。”
“今晚喝多少都没关系。”
“可是……”
“从现在到明天早晨,就我们两个人。”
在昏暗的灯光里,有津把脸凑了过去。佐衣子再次往窗外望去,脚下是数不清的灯光,每束灯光下面都有人,现在,自己和有津就在这个庞大的东京上方,她觉得这非常不可思议。
服务员把杯子和杜松子酒放在桌上,然后问了要点的菜就离开了。
“来,干杯!”
有津把酒杯举起来,佐衣子也学着他的样子举起酒杯说:“干杯!”
有津伸出胳膊,两人的酒杯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有津一饮而尽,佐衣子稍稍喝了一口,酒有些辣。
有津一个人看着窗外,说道:“还是旅行好。”脸上一副轻松的表情。
“你的工作结束了?”
“都结束了,剩下的时间都是我们两个人的。”
有津计划明天再住一天,后天下午两人一起回去。
“你那边的事情也办好了?”
“是的,勉强解决了。”
“那就是说,她同意脱离户口了?”
“她反对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先办结束婚姻关系的手续,然后向家事法庭申请变更姓氏,再申请恢复原来的姓氏,问题就全部解决了。
“这样的话,你就不姓宗宫,而是姓尾高了?”
“办好手续后将改姓尾高了。”
“将改姓尾高?不是马上就改吗?”
“当然马上改。”
来东京的目的就是为了脱离户籍关系,可一旦办起手续来,佐衣子又有些迷惑。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留恋宗宫这个长达十年的姓,还是单纯的感伤。
“既然对方好不容易才同意你脱离他们的户籍,还是尽快把姓改过来吧。”
佐衣子点头道:“对。”
她想起母亲曾对她说过,如果现在把姓改回来,再婚时还得再改一次,很麻烦的。
“改了户籍,就意味着你已经不是某个人的妻子了。”
“什么?不,只不过是改个姓而已。”
有津高兴地说:“如果你不是别人的妻子了,那和我交往就没必要感到不贞了。”
“你说什么呢!”
“我说的可是实话。”
有津把酒杯放在嘴边,开心地笑了起来。
两人吃完饭回到房间时已经快十点了。房间里的温度是二十三摄氏度,非常舒适。可能是被有津劝着喝了两杯酒的缘故,佐衣子有些燥热。
“洗澡吧。”
“你先洗吧,我凉快一会儿再洗。”
佐衣子走到窗台边,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夜景。看样子这个房间位于酒店的背面,向下看只能看到水银灯下的树木,远眺才能看到城市的夜景。
“那我也一会儿再洗吧。”有津换上睡衣,问佐衣子,“你是不是喝醉了?”
“是的,我从没喝过这么多酒。”
她有些站不稳。也许是心理作用,窗外的水银灯看上去也有些晃动。
“你就喝了那么一点儿,没事的。”有津穿上睡衣,站在佐衣子身旁。
“不是没事,是有事。”
有津抱住她,浓眉下的眼睛笑着说:“来!过来!”
“等等!等等!”
被抱起来的佐衣子挣扎着,但有津还是硬把她抱到了床上。
“来,我给你脱衣服。”
突然,喝醉了的佐衣子充满了勇气。
现在可以告诉他了。
佐衣子踢着双腿,大声喊叫着。她下定了决心说:“等等!等一下!”
“不,我决不松手。”
有津开始解佐衣子的腰带,佐衣子的腿露了出来,头发也乱了。
“等等!真的!请你等一等!”
发觉佐衣子的声音意外地认真,有津松了松手。佐衣子趁机从床上坐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
“怎么了?”
“我有话跟你说。”
佐衣子拉紧衣襟,喘着气,看着有津说:“请把电灯关掉。”
“说话还需要关电灯吗?”
“不,请你一定把电灯关掉。”
看佐衣子态度很坚决,有津只好按了按床头柜上的电灯开关。
电灯熄灭了,房间里只剩下床头灯微弱的光。
“你想说什么?”
有津坐到佐衣子身边,地板上映出两人的影子。佐衣子沉默着。
有津再次催促她:“说给我听听。”
“我……”佐衣子把两只手放在胸前说,“我的身体有些不对劲儿。”
“不对劲儿?”
“是的。”
房间里只剩下空调微弱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
“我怀上了……”
“你是说你怀孕了?”
佐衣子两手放在膝盖上点了点头。
“真的?”
佐衣子知道,有津在认真地看着她。
“你去医院检査过了?”
佐衣子摇了一下头。有津又问她:“但你确定是怀孕了,对吗?”
“对。”
“多久了?”
“快一个月了。”
佐衣子回答得很干脆,话一说出口,就一点也不觉得害羞了。
有津抱着胳膊,低着头,手托着腮。佐衣子则看着窗外那被灯光映照得红彤彤的都市的夜空。
“这件事回头再好好考虑吧。”说罢,有津站起身,拿起水壶倒了杯水喝,接着像是要消除胆怯的心情似的,用比平时粗鲁得多的方式享受了一番佐衣子的肉体。
第二天早晨,有津五点钟就醒了。尽管这几年来他醒得越来越早,但五点钟也有些过早了。他看了看身旁的佐衣子,她静静地睡着,小巧的身体躺得平平的。有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佐衣子轻轻动了一下,有津慌忙缩回了手。他看了眼窗外,外面还很暗,看样子离太阳出来还有一段时间。
佐衣子怀孕的消息,对有津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每次和佐衣子交欢前,他都会问“今天安全吗”,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佐衣子每次都回答得很简单,要么是“不行”,要么是“可以”。多数情况下,佐衣子都回答“不行”,但有津未必每次都听佐衣子的。也许是由于过于小心,也许是由于拒绝的话容易说出口,佐衣子很少说“可以”。
随着两人幽会次数的增加,有津慢慢了解了佐衣子的生理周期。当有津不问佐衣子时,佐衣子也不说什么。有津以为凭感觉就没问题,而且这种凭感觉的做法,以前也没出什么问题,但这次显然失败了。
如果已经怀孕一个月了,也许是“姬初”那次怀上的吧。
有津想起新年过后两人的那次幽会。那天晚上,有津的确没有采取什么避孕措施,而佐衣子也没说什么。也许,虽然两人都在避免怀孕,内心却在盼望怀孕。且不说佐衣子是如何想的,有津是有这样的想法的,而如今,这种想法变成了现实。
这样下去,十月左右就要生孩子了。这个孩子和纪彦不同,这是我们真正相爱而怀的孩子。
有津正想着,佐衣子微微眨了几下眼,醒了过来。
“你起来了?”
“嗯,刚起来。”
“怎么不叫醒我?”
“时间还早,睡吧。”说罢,有津把手伸到佐衣子背部,将她那小巧柔软而又温热的身体搂到自己怀中。
吃罢早餐,十一点钟,两人去了向岛的百花园。
百花园是江户年间一个名叫北野屋平兵卫的人修建的。由于园里种有许多梅树,又被人们叫作“梅宅”。如今,这个地区密密麻麻地盖满了住宅。百花园就在住宅区的一角,和历史上的百花园的规模相比,现在的百花园小了许多。但值得骄傲的是,园里除了梅树外,还种植有许多其他树木,一年四季鲜花常开。
来这里参观,是有津的主意。五年前,有津来东京参加学会时,一个搞植物学的朋友曾带他来这里看过。当时是初夏,园子里开着樱草花,有津很欣赏这里的水池、假山、树木和花草。令人称奇的是,这里还保留着许多松尾芭蕉、大田南亩等人的词碑和匾额。
佐衣子虽然在东京生活了十年,但她常去的是世田谷一带。下町一带,她只去过浅草,其他地方都没去过。沿隅田川的河岸去向岛,这条路线佐衣子还是第一次走。他们到达百花园时已经十二点多了,不过,里面倒很清静,只有几个带小孩子的老太太和五六对青年男女。
“不知道下町还有这么个地方。”佐衣子在园子里慢慢逛着,边走边看园子里的树木和花草上挂的解说牌。虽说是百花园,但毕竟刚二月,花开得并不多,倒是篱笆墙里的茶花开得很醒目。
佐衣子问有津:“梅花是不是还要等一段时间才开?”
“东京要到三月份梅花才开。”
“这句诗我记得好像在哪里读过。”佐衣子站在刻着诗句的石碑前,读起上面的松尾芭蕉的诗句来,“春意渐渐浓,梅花伴春风。”她身上穿的嫩绿色的大衣与石碑上的诗句非常般配。
他们穿过假山,绕过水池,走过刻着诗词的石碑后,便在长凳上坐了下来。眼前的树木都光秃秃的,树枝伸向依然带有寒意的天空。一个老太太拿着气球从两人面前走过。
佐衣子看了看四周,说:“这里真是清净、悠闲。虽然我住在东京,但我以前都不知道这个地方。”
有津听后点了点头,而他随后的话却和佐衣子的话毫不相干。
“昨晚那件事,你想生吗?”
“……”
“我说的是生孩子。”
虽说是来百花园放松的,但有津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所以他并没有察觉出自己的话有些唐突。
佐衣子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可是,你是怎么打算的?”
“就像我刚才说的……”
“请你讲得再明白一些。”
“如果我说我想把孩子生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佐衣子回过头来,看着有津说,“你会同意吗?”
“这个……”
有津不知该怎样回答。他想说“希望你把孩子生下来”,可是,他又担心这么说的话,佐衣子真的会把孩子生下来。
佐衣子看着梧桐树的树干说:“我把实话告诉你吧。”
有津抱着胳膊等着佐衣子的话。
“纪彦不是我和我丈夫生的孩子。”
“……”
“是……”说到这里,佐衣子痛苦地皱起了眉头。在初春阳光的照射下,她的脸显得非常苍白。
“那孩子是我在札幌时,通过人工授精生的。”
有津点了点头,心想,果然如此,但他仍然不动声色。
“纪彦不知道这件事情。”
“那么,纪彦的父亲是……”
“因为是人工授精,当然不知道父亲是谁。可是,也许……”
“也许?”有津重复了一句。
佐衣子仍然看着梧桐树:“也许孩子的父亲就是你。”
“是我?为什么?”
佐衣子的视线离开梧桐树,她看着有津说:“没有什么理由,我只是希望是这样。”
园外的噪音仿佛一下子传了过来,夹杂着其他声音,让人觉得像是地震似的。
“说实话……”
“什么?”
被佐衣子这么一问,有津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有津没打算说出实情来,他之所以差点说出来,是因为佐衣子一直在盯着他看。如果突破了这一道关口,那么剩下的就会和盘托出。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有津掏出香烟,点上一支,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没把十一年前的事情说出来。
那件事的确是事实。有津是提供者,佐衣子是接受者,那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所以有津才想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但是,事到如今,即使把真相说出来也解决不了问题。告诉佐衣子实情,只会给她带来伤害,自己也会很狼狈。而且,即使把那件事告诉佐衣子,也无法证实纪彦就是自己的孩子。即便随着时间的延伸,孩子越来越像自己,也找不到确切的证据。只要佐衣子认为纪彦是自己的孩子就够了,没必要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津害怕在两人的关系里掺杂进医学、科学这些冷冰冰的东西。他们的爱已经很牢固,他希望今后两人的关系不是靠医学或科学,而是靠爱去维持。
“可是……”佐衣子的话唤醒了沉思中的有津,“我考虑问题也像小孩子似的。”
“小孩子?”
“对。十一年前你是不可能做那种事的,可我……”
有津羞愧地扭过头去。
“可我又希望你能做那件事。这么一想,就觉得你好像真的做了似的。”
“……”
“我真傻,像个小孩子似的。”
佐衣子淡淡地笑了起来。
一对年轻情侣从他们身旁走过。有津觉得有些冷,对佐衣子说:“咱们走吧。”
“好。”
可能是因为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佐衣子显得很轻松。
假山那边有一户人家,外面摆着长凳,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里面种植有春天的七种草”。一个老头正往花盆里装土。
有津问佐衣子:“你知道春天的七种草是哪七种吗?”
“芹菜、荠菜、鼠曲草、繁缕……”
“还有呢?”
“还有水蔓青、萝卜,对吧?”
“还少一个。”
“哎,是吗?”
佐衣子又重新掰着手指数了一遍,问有津:“还有胡枝子?”
“胡枝子不是秋天的七种草里面的吗?”
“奇怪!”
“繁缕后边漏掉了宝盖草。”
佐衣子拧了一把有津,说:“你真坏!”
他们从百花园出来,一直往东走,就走到白须神社。从神社登上隅田川的河堤,就可以看到白须渡口。街道上一点风都没有,可到了河堤上,却能感觉到微微的冷风。
有津问佐衣子:“你冷吗?”
佐衣子贴着有津,像个小姑娘似的说:“不冷。”
“那么,我们走走吧。”
两人沿着河堤朝南走去。隅田川里的水流很平缓,可以朦朦胧胧地看到河对岸浅草一带的住户。
有津说:“咱们吃了樱叶饼再走吧。”
“这里还有樱叶饼卖?”
“那个店应该在前面的长命寺旁边。”
“那么奇怪的地方你也知道。”
“不过,我对银座、新宿那些地方简直一无所知。”
佐衣子轻轻瞪了有津一眼:“真的吗?”
在东京的道路上,无论在哪儿,无论怎样,他们都没必要担心引起别人的注意。这让他们很开心,也很大胆。
两人从河堤上下来,沿着下面的路走到尽头,便是长命寺的后门。
“长命寺的樱叶饼在这一带自古就很有名。”
“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
“据说以前一年能卖三十桶樱叶饼,如今只有这附近的人来买了。”
“不过,也有从北海道来的人。”
“你说得倒也是。”
有津脱掉鞋子,把手伸给刚进走廊的佐衣子:“来,把手给我。”
虽说是星期六的下午,可店里面只有他们两个客人。一个老太太过来问他们吃些什么,然后就去了里屋。
“这里静得有些吓人。”
有津却忽然对佐衣子说:“到了这样的地方,你看上去又有变化。”
“变化?怎么个变化法?”
“我也说不清。”
佐衣子的脸颊被下午的阳光映得红红的,她整理了下衣襟,安安静静地等着。然而,从佐衣子那规规矩矩的坐姿里,有津却看到了昨晚她那放纵的躯体。
“让您久等了!”
老太太的话让沉浸在想象中的有津回过神来。她把装在白色杉木盒子里的樱叶饼摆在两人面前,周围顿时充满了香味。
佐衣子喝了口茶,拿起一块樱叶饼说:“我吃啦!”
有津已经五年没有闻到这种香味了,两人很快就吃完了。
从店里出来,他们拦了辆出租车。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佐衣子说:“樱叶饼真好吃!”
车过了吾妻桥,朝浅草开去。
“咱们先回饭店吧。”
“我是第一次一口气吃两个饼,我不太喜欢甜食。”佐衣子忽然把嘴凑到有津耳朵旁说,“其实吃一个就可以了,另一个就算是肚子里的孩子吃了。”
有津看着沿途的风景,轻轻点了点头。
快五点时,两人回到了饭店。
“累了吧?”佐衣子问有津。
“有点累。”佐衣子微微笑了笑,接过有津脱下的西装挂到架子上。
“咱们休息一下,晚上去银座吧。”
“好的。”
有津非常珍惜这只有两个人的时光,他一刻也不想浪费。
躺在床上休息时,两人也没忘记接吻和互相抚摸。他们原本想轻轻地吻着休息,可是,一吻起来就变得无法控制。佐衣子在有津的抚摸下开始呻吟,接着主动解开了腰带。有津反倒被动了。
激情燃烧中的两人,已经顾不上欣赏窗外的红霞。
有津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透过窗帘可以看见傍晚的月亮。他看了看枕边的手表,已经七点半了。虽然没穿衣服,但屋里开着暖气,并不觉得冷。他慢慢地从佐衣子身下抽出已经发麻的手来。他刚把手抽出来,佐衣子就醒了。
“哎呀……”
“我也刚刚醒。”
发现自己不着一丝,佐衣子慌忙把毛巾被拉到身上。窗外已是灯火一片,城市里的夜晚已经开始。
“吃点饭,我们去银座吧。”
佐衣子拉过毛巾被,认真地请求说:“别动,看着窗外不要回头。”
星期六的银座年轻人很多,每个人都穿得很时尚。虽然穿长裙或中短裙的女人很是显眼,但这么穿的人并不多,大多数女人都是超短裙配长筒皮靴。两人在靠近有乐町的H饭店吃过晚饭,就朝新桥走去,那里同样是人流如织。两人轻轻地握着对方的手指,谁也不认识他们,他们便更加愉快和大胆起来。
有津问佐衣子:“我想给你买个礼物,你看买什么好?”
“我什么都不要。”
“当然,太贵的我也买不起,但是买个两三万日元的礼品是没问题的。”
“我真的什么都不想要。”
“早就想给你买的。告诉我你要什么。”
“你有这份心意,我就很高兴了。”
“不要净说些客套话。”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们能这样待在一起,我已经满足了。这也是客套吗?”
“无论如何,因为我说出了口,所以一定要买。”
“我不需要。你可以给其他人买。”
“不要说这种废话。”
“不,你也可以给泥炭买。”
“泥炭?”
“是的,它是你最重要的人。”
“泥炭不是人,所以它什么都不需要。”
“我也是。”
“我是认真的。”
“被雪覆盖的泥炭,在翘首期盼着你吧?”
“赶快定下来吧。”
佐衣子停住脚步说:“我决定了。”
“想要什么?”
“泥炭要什么,我就要什么。”
“你又开始胡说了。”
“你才胡说呢。”
佐衣子转身抽出被有津握着的手,朝前走去。
向右一拐,就到了酒吧街。平时这条街上有许多喝醉酒的客人和女招待。沿这条路走到头,右侧拐角的地方有家饭店,饭店不大,有津曾在这里住过一次,他把佐衣子带到了负一楼的酒吧。
有津点了威士忌后,忽然说:“你真是个没有欲望的人。我们好不容易一起来趟东京,想给你买点什么做个纪念,可是你……”
“即使什么都不要你买,我也照样不会忘记的。”
“那我就自作主张了。”
“说实话,我害怕你买东西。”
“害怕?”
“如果我要了你买的东西,也许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
“不至于吧?”
两人从酒吧出来,拦了辆出租车。车过了赤坂见附[1]后向左拐,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有津看着车外茂密的树木,意识到两人马上又要分离了。
第二天早晨,天气暖和得像春天一样。两人十点钟醒来,吃了些简单的食物。
有津说:“春天已经到了。”
“照今天这样的天气,百花园的梅花说不定要开了。”
佐衣子边喝咖啡边往窗外看。外面有的人已经脱掉了棉衣。
十一点,两人回到房间整理行李,然后离开了饭店。飞机三点半才起飞,去机场的途中,有津转到银座的商店,带着佐衣子走到卖女性装饰品的柜台。
“买昨晚说的那个手提包,怎么样?”
“真的不用买。”
有津生气地说:“你如果不发表意见,那我就自作主张了。”
两人在卖和服专用包的柜台前停了下来。
有津指着柜台里的一个佐贺锦的手提包问佐衣子:
“这个怎么样?”
“这么高级的包……”
“先不说高级不高级,你觉得还可以,是吧?”
确认完佐衣子的看法后,有津立刻买下那个包。接过包好的手提包,佐衣子郑重地对有津鞠了个躬说:“谢谢您了!”
“我心里终于踏实了。”
有津开心地笑着,离开了柜台。
他们到达机场时已经两点五十了。办完登机手续回到大厅时,他们看到显示屏上有“札幌地区·雪”这么一行字。
“札幌下雪了,说不定飞机会晚点。”佐衣子提着旅行包,看着窗外的太阳说,“东京这么晴朗,真是想不到。”
稍微有些西斜的太阳把一切都照得亮堂堂的。
距上次来东京已经一年了。
有津再次体会到这一年的时光有多长。
下午五点,飞机到达千岁机场。拿到行李后,两人迅速坐进出租车。车离札幌越来越近,雪也越下越大。才离开札幌四天,却像一次长期旅行似的,回来后很是新鲜,两人都看着窗外,几乎没有开口说话。札幌的街道在雪的辉映下,越发显得流光溢彩。
有津问佐衣子:“你直接回家吗?”
“嗯。”
佐衣子的语气有些生硬,完全没有了在东京时的温柔。沿南一条大街往西,佐衣子在后参道附近下了车,这是两人重复多次的分别方式。
“那我们下次见!”
“谢谢你的礼物!”
“那件事以后再说吧。”
“……”
“我想,我们再一起仔细考虑一下。”
佐衣子看了看有津,然后屈身下了出租车。
“再见!”
佐衣子在车外对有津鞠了个躬,然后提着旅行包朝前走去。
有津对司机说:“去宫之森。”
看着夜色中纷纷飘落的雪,有津有种难以形容的疲劳感。
[1] 赤坂见附:东京都千代田区纪尾井町、平河町的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