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沿札幌火车站前的马路往南走,步行十多分钟,就是薄野的十字路口。电车的轨道在这里朝左右分开,一边通往丰平,一边通往山鼻。山鼻曾经是屯田兵定居、垦荒的地方,如今也被纳入札幌的中心地带。明治时期,山鼻离札幌的政府所在地,即今天的钟表台一带还有相当一段距离。钟表台一带的路以一条垂直的南北大道为主干,若干条东西走向的道路像棋盘似的与其交叉在一起。而山鼻的道路则朝着北极星的方向,即道路所指向的北与地图上的北有七度的偏差。山鼻线电车的线路在东本愿寺前有一个小小的弯曲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沿着山鼻线南下,不久就到了丰平川。苑子所租的公寓就在靠近丰平川的中岛公园西侧。公寓名叫静明庄,是一座独门独户的租赁式公寓楼,上下各八户,共十六户。苑子的房子在二楼,进门是一个厨房兼餐厅的小房间,小房间和朝南的大房间相通,是这座公寓里面积最小的户型。但对一个人住的苑子来说,这房间的面积已经足够用了。
这里离电车线路只有一条半街的距离,晚上还能听到公寓后面河水的流淌声。那条河叫鸭鸭川,发端于丰平川取水口,经中岛公园向市中心流去。河流的一侧是公园里的大片树林,另一侧则是大的住宅区和老字号的饭馆。无论是这里的路,还是房屋的造型,都多少保留着一些明治时代札幌的模样。
苑子喜欢这里沿着河流蜿蜒的小路。有次朋友约她到这条路上散步,她便喜欢上了这条路。在日益变成“小东京”的札幌,唯有这个地方有一些抵制大都市的意味。不过,最近这条路附近也悄悄建起了饭店,路的南端也建起了公寓楼。现在,身为女大学生的苑子正在这个地方等待一个男人。她喜欢古老的传统,可她这样为爱不顾一切的行为却又十分前卫和现代。苑子并没有意识到她身上的矛盾性。
那个男人叫村尾敬祐。盛夏的一个夜晚,他趁着夜色来到苑子的住处。他的悄然出现,让苑子那颗年轻的、敢于冒险的心感到愉悦。
村尾是个外科医生,在火车站北面通往石狩的街道附近开了一家诊所。去年举办大学文化节时,身为执行委员的苑子,和一个叫克子的朋友一起去村尾的诊所拉广告。
克子告诉苑子:“有一次我穿鞋子磨破了脚,去他那里治疗,就认识了他。他可是个有情趣的医生。”
看样子,克子去拉广告是假,去见有情趣的医生才是真。
村尾并不像克子吹嘘的那样帅气。要论样貌,年轻的志贺在他之上,但村尾有着不同于年轻人的稳重。他热情接待女学生的表情里,有一种视对方为小姑娘的感觉,这也许和外科医生这一残酷的职业有关,但也可能是出于一个年近四十、生活安定的男人的傲慢。和志贺那种直来直去的热情截然不同,村尾的眼神是清醒的。文化节的节目单搞好后,苑子趁克子不在,一个人去给村尾送节目单。对这样一个生活在离自己很遥远的世界里的男人,苑子十分好奇。
那是九月末的一个下午,诊所里很清静。报过姓名后,苑子被带到诊所后面的接待室里。村尾脱下白大褂,换上一件藏青色带有淡红条纹的对襟毛衣来到她面前。
苑子对他说:“把您诊所的广告放到了节目单封底靠上的地方。”
那个广告的位置,在同等价位里是比较靠前的,但村尾只是稍稍看了一眼,就点上一支烟抽了起来。从表情上看,他既不吃惊也不高兴,也许他根本就没指望女子大学文化节的广告能给他带来多少收益。看他似乎不感兴趣,苑子反而起劲儿地介绍起文化节来。村尾抽着烟,不时点着头。他们谈到展示会时,走进来一个看上去很富有的中年妇女,她放下端来的红茶和点心后转身离去。
苑子问村尾:“是您太太吗?”
村尾答:“是。”话里带着理所当然的语气。村尾并没有把苑子介绍给妻子,这让苑子觉得村尾夫妻没把她放在眼里,她觉得自己不该来这个诊所。
我要把那个家伙忘掉!
苑子当时非常生气。可是,一周后她又一个人拿着义卖会的招待券去了村尾诊所。
“义卖会上有许多豆沙水果凉粉、年糕小豆汤这样的甜食。请务必带着您的孩子去。”
村尾点点头,微微苦笑了一下。但不要说是义卖会,连文化节上也没看到他露面。
他看我是个学生,瞧不起我。
和志贺之间就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只要苑子约他,志贺肯定会来。苑子明白志贺在努力揣摩她的心思。村尾却截然不同,无论苑子如何努力,他就是纹丝不动,甚至话语和表情里还总带着嘲讽。
随你的便。爱瞧不起人,就瞧不起好了。
村尾不领自己的情,让苑子十分窝火,但这男人的毫不动摇又吸引着她。
文化节结束的一个月后,因为右手小手指上有个小刀伤,苑子又来到村尾的诊所。村尾就是在那次约了苑子。
处理完伤口,护士去了挂号室。村尾瞅准时机告诉苑子:“今晚我妻子不在家,我在外面吃饭。你如果方便,咱们一起吃顿饭。六点半我在G饭店的大厅里等你。”
从村尾的表情里看不出他是在说悄悄话。
“那就……”
这时,护士回来了,她告诉村尾:“刚才做完的那个小手术,名叫丹羽的患者好像很疼。”
村尾不露声色地交代护士:“给他加两包零点五克的镇痛药。”
“好的。”
村尾说得十分镇静,丝毫看不出他刚才还在约苑子吃晚饭。看来一切都是算计好的,事情做得既漂亮又保险。
他想要干什么?
村尾的邀请是单方面的,没有问苑子是否同意。苑子不知道是去还是不去。尽管如此,村尾终于注意到了自己,苑子还是感到很高兴。
苑子到G饭店时,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她是故意迟到的,想以此让村尾先到饭店等她。可是,她到饭店后,发现大厅里并没有村尾的身影。原本应该是村尾到处找她的,反倒变成她到处找村尾。她把大厅巡视了一遍,回到门口时,村尾出现了。
“刚要出来,来了个病号,就来晚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他穿过大厅朝电梯口走去。苑子原本打算说几句难听的话,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两人在西式小餐厅吃完饭,又去了能看夜景的酒吧。苑子喝着汽水,把她姐姐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村尾。村尾只是在嘴里复述了两遍,并没有把电话号码记在笔记本上。对此,苑子既放心又失望。到了九点,村尾只是简单地说了句“我送你吧”,就拦了辆出租车把她送回了宫之森。
那以后,两人每半个月就见一次面,在一起吃饭、喝酒,但村尾从不失态。他带她去的地方都很豪华,让苑子陶醉。跟和志贺在一起时的情形不同,苑子没必要考虑对方钱包里的钱是否够花,也不用均摊费用,苑子觉得很踏实。
苑子对村尾以身相许是今年三月的事。当时的情形,她仍记忆犹新。那天夜晚,刮着春天般的南风,雪在融化。村尾得到她的过程,没有丝毫的唐突和不自然。夺的人自然,被夺的人也自然。事实上,当一切发生后,苑子才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肉体已经给了村尾。细想起来,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村尾很镇定,他的动作很流畅,而且是很细心、很准确地享受了苑子的身体。对苑子尚不熟练的肉体,他表现得既体贴,又没有放过任何一处关键的部位。
苑子已经不是第一次和别人发生性关系。她早在半年前就和志贺“在一起”了。不过,志贺的做法是饿虎扑食式的,总是很匆忙。虽然他的感情很真挚,但没有慢慢品味的感觉,尽管他也很努力,可事实上只有他一个人舒服。而村尾的所有做法都和志贺截然相反。
村尾的身上带有医院的气味。
这个人现在是什么表情?
被村尾抱住的苑子在想象他的表情,但她不想抬头去看。她觉得一旦抬头去看,就会失去被抱住的悠然心情。
他终于要我了。
被占有的苑子,丝毫没有受到侮辱和欺负的感觉。她反而对自己的肉体能使村尾发狂这点十分高兴。即便村尾的这种发狂是短暂的,她也觉得村尾已经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了,但是,这一切也许都是村尾计划好的——当初见面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直到最后占有她。但苑子并不生气。这一切是有计划的也好,是算计好的也好,苑子都不介意,她的身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村尾每次都是乘出租车来苑子的公寓。
苑子笑着说:“你买了车,可以开车来的。”
村尾从不回应苑子的这些话。除了出远门,他从不开自家的车。这既是村尾的细心之处,也是他的冷淡之处。
“来得太晚了。”村尾一进屋,苑子就用围裙擦着手抱怨。
煤气灶上的锅冒着热气,旁边炒锅里的洋葱已经烧好了。
“刚要出门,来了个病人。”
“这样的解释,我已经听腻了。”苑子关掉煤气,帮村尾脱去西装外衣,俨然一副人妻的模样,“我都想出去走走了。”
“可是,你不是做好晚饭了吗?”
“你再晚来十分钟我就出去了。”
一个脸上还带有稚气的女人说起了成熟女人的抱怨话,尽管苑子可能没有意识到,实际上她的这些抱怨都饱含爱意。
“你几点从学校回来的?”
“五点回来的。想到老师要来,我又是买东西,又是烧汤……”
“我知道。”
苑子话还没说完,村尾就不由分说地吻住了她的嘴。毫无准备的苑子,被村尾紧紧抱在怀里,只能用两只手拍打男人的肩膀。虽然村尾的举动是强迫式的,但时机掌握得很好,他的这个动作让苑子不再羞怯和不悦。村尾把苑子抱到里间的床上。年轻姑娘的反抗,对于年近四十的村尾来说算不得什么。无论苑子怎样挣扎,他都会像哄幼儿一样让她听话。
村尾的这个能力让苑子更加肆无忌惮了,无论怎样挣扎,村尾都会让她舒服。她感受到和志贺之间不曾有过的放松感。只要她在某个地方闭上眼睛,放松身体,她总会进入轻松的愉悦之中。苑子被村尾那细长的手指任意地摆布着,她极力反抗那触摸过病人的手指,但她又从他的手指上感受到了满足。她希望他的手指冷酷地、尽情地、粗暴地蹂躏她的下体。事实上,正像苑子希望的那样,村尾的手指在一点点进入她的体内。
札幌的夏天,虽然白天气温接近三十摄氏度,和东京没什么区别,但夜晚仍很凉爽。然而苑子却觉得很热,与其说这是因为夏夜温度高,倒不如说是刚才的激情所致。
苑子拾起凌乱地扔在床两侧的内衣,穿上吊带衫,拴好超短裙的裤钩。
“太热了!”
她拉开蕾丝窗帘,又打开电扇。风吹到村尾的腿上。
“吃吧?”
“好。”
“我已经饿坏了。”
苑子回到厨房,把刚才烧好的汤加热。村尾开始穿衣服。他的肚子有些突出,但还算不上是肥胖。
“今后我的东西可以放在这里吧?”
“老师的东西?什么东西?”
和第一次见村尾时一样,苑子始终称呼村尾为老师。
“换洗的裤子、衬衣等。”
“我无所谓。”
“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
苑子把锅从灶台上端下来,提高嗓门问村尾:
“会有什么麻烦?”
“我担心你的男朋友来这里时,我的衣服会碍事。”
“你真是个糊涂的老师。我才不会做那样随便的事情。”
“做了也没关系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苑子回头看了看村尾,他在穿裤子。
“我并没有限制你的意思。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
“我知道的。”苑子摆好了碗。
“我给你钱,是因为你很可爱。仅仅是给你一点零花钱,并不是为了束缚你。”
六月末搬到这里时,村尾给了苑子十万日元,七月末又给了她三万日元。虽然房租要一万五千日元,但函馆的家里每月都寄来三万日元,所以苑子并不缺钱。
“也可以再多给你一些。但一个学生拿的钱多了,就不像个学生了。”
“钱已经足够了。”
“请不要因为我给你钱,就想得太多。”
苑子走到村尾面前微笑着说:
“稍微让老师操点心就可以了,其他我什么都没想。”
“我也没操什么心。”
“今后会逐渐让你操心的。”
“是吗?”村尾坐到了饭桌前,“你姐姐没说什么吗?”
“她嘟嘟囔囔地说个没完。可我一搬出来住,她也就没办法了。”
“下周我来不了。”
“要去哪里旅行吗?”
村尾每周来苑子的公寓两次。因为诊所里有住院的病人,所以每次来只待两三个小时就回去。对于苑子来说,村尾既不是她的男朋友,也不是她的情人,可以说他仅仅是苑子“喜欢”的人,苑子有时又觉得村尾像是自己的父亲,但两人之间又有肉体关系。究竟该怎么看待村尾,苑子自己也不清楚。
村尾从不勉强苑子。每次来见苑子之前他都会先打个电话问:“我想去你那里,不知你方便吗?”如果苑子拒绝,他就不来,从不说“我给了你钱,你是我的恋人”这样强人所难的话。
有一次,苑子说:“我这儿有一个朋友。”
村尾听后说“那我下次去吧”,就挂断了电话,语气平静得甚至让苑子有些失望。不过,这也许是村尾故意做出的一个样子。他有分寸又冷静的做法吸引了苑子。因为村尾从不强求苑子,反而让苑子无法背叛他。
“你暑假不回函馆吗?”
“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你妈妈会担心你吧?”
“我妈那里好办,问题是我姐,她最近总是管着我。”
苑子发现姐夫有津和姐姐牧枝两人最近关系很冷淡。她反倒有些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