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这天的天气晴得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刚下过雪。然而,话虽这样说,天空却并不是蓝色,而是近似灰色。灰蒙蒙的天空,让人担心什么时候又会下起雪来。佐衣子看着晴好的天空,在卧室里穿起和服来。她穿上一件嫩绿色捻线绸的和服,然后又配一条同样颜色的博多腰带。这半年来,佐衣子换和服多数是为了见有津,但今天是要去给纪彦买冬天的毛衣和滑雪衣,这多少让她有些遗憾。
“妈妈还没好?”
“这就好。”
纪彦已经穿好大衣等着她了。佐衣子在和服外面又加了一件双层的薄纱短大衣,然后和纪彦一起走出家门。
刚刚进入十二月,周六下午的大街上已经是一片繁忙的年终景象。在狸小路[1]上的一个进口商品专卖店里,佐衣子给纪彦买了毛衣和外套,又顺便给他买了两件内衣。每天守着纪彦,很难发觉他的成长,只有给他买衣服时,佐衣子才发现他长高了。这两三年里,纪彦的个子长得让她这个做母亲的都有些害怕。买完了衣服,纪彦想买书,于是佐衣子又带他去了书店。狸小路上有一家佐衣子常去的丝绸店,十年前,佐衣子结婚时的衣服就是在那里做的,佐衣子的母亲也常去那家店。那家店的门脸不太宽,但前后很深,老板娘和她很熟。每次逛街,即便没什么要买的,佐衣子也总要进去看看,这已经成了她的一个习惯。纪彦不喜欢去丝绸店,佐衣子只好不去,只从外面看了看。周围的店都搬进了大商场,唯有这家店还守着这么小的一个门面,这和店里所经营的物品相吻合,让人十分欣慰。
母子两人来到电车大街时,纪彦说:“妈妈,我饿了。”
“你想吃什么?”
“吃些简单的就行。”
两人从狸小路往南穿过一条街,来到一家餐馆,佐衣子曾和有津来过这里。他们在店堂的一角找了个包厢坐了下来。
纪彦连菜单也不看就说:“我吃奶汁烤菜。”
因为纪彦以前在东京常吃西餐,所以他已经习惯了西餐。佐衣子也点了同样的菜。她吃了一半就不吃了,而纪彦把他那份吃了个精光,然后又要了杯可乐。
“吃饱了吗?”
“差不多了。”
纪彦扭头看看餐馆。过了午饭时间,店里的人并不多,周围飘荡着微弱的音乐声,一个服务员背朝他们站着。纪彦回过头来时,佐衣子忽然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影子,她也说不清是哪个男人,但纪彦那张脸不是一个小孩子的脸,而是某个男人的脸。佐衣子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她想弄清楚这究竟是哪个男人的脸。
“我说,纪彦。”
“什么事儿,妈妈?”纪彦抬起头问她。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妈妈要是结婚了,你会怎么想?”
“结婚?”
“对,和别的男人结婚。当然,妈妈会和纪彦一起住到那个男人家里去。”
“……”
“新爸爸,妈妈和纪彦……”
纪彦歪着头看着佐衣子,似乎弄不清这突如其来的问话的含义。
“纪彦会怎么想?”
佐衣子嘴上在催促纪彦,但心里又觉得这话问得太残酷。
“妈妈是打个比方,并不是真的要结婚。比如说来个新爸爸,你会怎么样?我担心纪彦没有爸爸太孤单,所以才这样问。”
不知纪彦是否听懂了,他深叹了口气。
“并不是妈妈现在就要结婚,只是先这么问问纪彦。”佐衣子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说这件事,“纪彦不喜欢,就说不喜欢。没关系。”
这时,纪彦问她:“妈妈是不是想结婚?”
“结婚?不,妈妈并不想结婚。现在这样挺好的。”
纪彦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佐衣子。
“妈妈要是喜欢,我无所谓的。”
“你真是个小傻瓜。妈妈是在问,纪彦心里怎么想,把你心里想的告诉妈妈就行了。”
“可是……”纪彦看了看窗外说,“要是妈妈非要结婚的话,和像植物园的那个叔叔那样的人结婚就好了。”
“什么?”
“我说错了吗,妈妈?”
佐衣子急忙把目光投向别处,但纪彦依然看着她。
“我也不知道。”她像是要掩盖自己的狼狈似的,冷冷地说。
“我觉得要是那个老师做我的爸爸,会比较容易。”
“容易?”
“是的。‘爸爸’这两个字会比较容易喊出口。”
“纪彦你……”
突然,有津的身影浮现在佐衣子眼前。从纪彦的脸上,佐衣子看到了有津的眼、鼻子和嘴,纪彦说话和笑的样子全都像有津。
莫非,这个孩子是……
佐衣子闭上眼睛,想打消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她再次睁开眼睛,纪彦正用困惑的目光看着她。
“纪彦!”
“怎么了,妈妈?”
听到纪彦的声音,佐衣子才回过神儿来。她再次把纪彦端详了一遍。
“妈妈,你怎么回事儿?”
“没,没什么。”佐衣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对纪彦说,“咱们走吧。”
“好的。”纪彦扣上大衣的扣子,夹着书站起身来说,“妈妈,我想要一个稍微再长一些的滑雪板。”
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又对佐衣子提出了新的要求。
雪化完了。下雪的时候让人感觉是冬天,天一放晴,又让人觉得像秋天。下雪天和晴天之间的日子,感觉又像是初春。如果仅就某一天的天气而言,很难说它是冬天、秋天还是初春。但如果以一周为单位观察,札幌的天气就越来越有冬天的感觉了。
佐衣子去见有津的那天,就是这样一个说不清是秋是冬还是初春的日子。和有津已经半个月没见面,佐衣子看着不再下雪的天空,问他:“已经十二月了,应该有积雪了吧?”
“十二月上半月下的雪还会融化,到了十二月下旬,就不融化了。”
“那么,再过一周,就有积雪了?”
“偶尔圣诞节时也没有雪,所以,这也说不准。”
“快点有积雪该多好!”
“为什么?晚些下雪不是更好吗?”
“不,我觉得冬天就要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冬天的样子。”
“那可到处都是雪。”
“是的。要么不下雪,要么就下得很大,雪都积了起来。”
佐衣子不喜欢札幌变化不定的气候。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地乘出租车到了旅馆。旅馆的房间里开着暖气,很是暖和。
有津说:“咱们洗澡吧!”
“你先洗吧。”
“没关系。上次我们不就是一起洗的吗?”
“不,你先洗。”
和有津一起洗澡,只是佐衣子的一时冲动,有津却把这当作一个既成事实,想进一步发展。久而久之,这种做法就会成为习惯,变得平常。当所有的淫荡和羞耻都变得习以为常时,男人和女人该如何相处?一想到这些,佐衣子就头疼。
“来吧!”
有津左手搂着佐衣子的背,右手解她的衣带,还不停地吻她。这对有津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的事情。和服从佐衣子肩膀上滑落下来,她身上只剩一件长衬裙。有津这才停住了手,再脱下去,佐衣子那白晳的肌肤就会从薄薄的衬裙里露出来。这时,他的动作变得温柔而缓慢,想要让佐衣子品尝期待的滋味。
“咱们进浴室吧。”
佐衣子摇着头说不,可她却在不停地吻着有津。只要有津托起她的背,就可以很轻松地把她抱进浴室。虽然佐衣子知道自己的拒绝是毫无意义的,但她还是要坚持。有津也清楚完全可以把她抱进浴室,但他在配合着佐衣子的拒绝,他期待着佐衣子在这样的过程中自然地败下阵来。
双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行为。正因为如此,女人才会始终拒绝,男人才会耐心等待。但佐衣子没有意识到的是,虽然是只答应了一次和有津一起洗澡,但这个已经过去的“一次”会成为既成事实,并最终发展为一个习惯。灯光下,浴缸里佐衣子的身体立刻温顺起来。虽然她闭着眼睛,压低了喘息声,却掩藏不住她那赤裸的身体。透过淡淡的水蒸气,有津看到了佐衣子的乳房。水面下,佐衣子的下身在有津眼前晃动。
现在,佐衣子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忘掉一切,忘掉纪彦,忘掉父母,忘掉死去的丈夫,忘掉想和她结婚的男人,只要闭上眼睛,这一切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她竟然能够如此简单而彻底地忘掉这一切,简直令人吃惊。佐衣子的大脑和身体,在不知不觉中掌握了这个巧妙的技术。就像冬天越来越寒冷一样,佐衣子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往深层发展。如果仅从某一天来看,她的身体似乎又恢复到了原来的状况。但若从一个较长的时间段来看,她的身体毫无疑问在往深层发展。
肉体的激情过后,有津在佐衣子耳边说:“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才半个月多一点。”
“是啊。”
两人一问一答后,佐衣子才发现两人的问答很好笑。这样的话应该在见面时说,激情过后再说这话,显得很可笑。也许是因为他们急于肉体上的结合,而顾不上说这些吧。要不就是因为两人已经习惯了单刀直入,不需要从交谈到结合这种通常的做法。两人已变得如此亲密,佐衣子略微有些不安。
她对有津说:“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
“我?”有津用腿压住佐衣子的下半身说,“上次你说你要结婚。”
“不要再说那件事了。”
“你拒绝他了?”
“……”
“怎么样了?”
有津用力压住佐衣子,与其说他在问佐衣子,倒不如说是在问佐衣子的身体。
“也没怎么样。”
“那就是说,你和他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佐衣子在有津怀里点了点头。
“太好了!”
实际上,和那个男人结婚的事情,佐衣子没有明确拒绝,反而还正在一步步具体化。态度积极的母亲希望佐衣子过了年就和那个男人正式见面。虽然佐衣子不是很情愿,但在母亲的说服下,她觉得见见面也没有什么,至少见有津之前她是这样想的。然而,一被有津抱到怀里,她的想法转眼之间就发生了改变。她自己也对这种转变感到失望,但是,失望归失望,她并不觉得痛苦。
也许变过来容易,再变回去也同样容易。
说自己容易变心也好,容易动摇也好,佐衣子对自己始终都是忠实的。白天在家时,她觉得和别的男人结婚、有个家也挺好;当被有津抱在怀里时,在家里的想法就忘得一干二净。不过,白天的佐衣子和夜晚的佐衣子都是真实的,两个佐衣子都没有撒谎。
现在是这个男人好。
如果从没撒谎这个角度讲,佐衣子说的是对的。但假如不撒谎依据的是她身体的想法,而她的身体又在不断地变化的话,那结果将会怎样?即便她本人不撒谎,而她的身体在发生变化,那就还是等于在撒谎。
有津说:“早就想见你,可是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是工作上的事吗?”
“不是。”有津把腿从佐衣子的下半身上拿开。
佐衣子从有津怀里抬起头问他:“是和你妻子有矛盾了?”
“不是,是我妻子的妹妹吃安眠药了。”
“是要自杀吗?”
“好像是,还没弄清楚。”
“不过,她大概是想自杀吧?”
“我也以为是这样。可是把她救过来后,她却满不在乎,不像是想死的人。”
“那是因为下决心自杀的瞬间,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到了自杀上。”
“是吗?”
“我的一个朋友也是那样。”
“总算把她救过来了。”
“是不是因为恋爱的问题?”
“是。”
“那么,对方呢?”
“我不太清楚……好像也是个学生。”有津在这里撒了个谎。
“如果两个人都是学生,是可以结婚的。为什么要自杀?”
有津摸着佐衣子的乳房,闭上了眼睛。
佐衣子扭动着身体说:“不明白年轻人是怎么想的。”
有津问她:“下次什么时间能见面?”
“不知道。”
“圣诞节那天怎么样?”
“那天我可能出不来。”
“那圣诞节的第二天呢?”
“年前我们别见面了吧。”
“那怎么行?”有津抱过佐衣子,“离新年还有十多天呢。”
“一月份我要去趟东京。”
“你说什么?”
“去东京处理一下我脱离户籍的问题。”
“如果只是脱离户籍的问题,不去东京也可以办。”
“手续确实不去也可以办,可是我想让纪彦的奶奶充分理解我的处境。”
“你下个月什么时候去?”
“我想一月下旬去。”
“如果是一月下旬,也许我也可以去。”
“是工作上的事情吗?”
“去商谈文部省下一年的财政拨款问题,我们一起去吧。”
“可是……”
“我还没有和你一起旅行过。”
“那么,我们在此期间不要见面了,行吗?”
“为什么?”
“因为有一个更大的期待在等着我们。”
佐衣子的确是这样想的。
第二天就开始下起雪来。冬天的寒冷再也没有缓解过。地上的雪不再融化,而天上的雪又不停地下,人们在大雪中迎来了圣诞节。有人在植物园的大门和办公楼之间开出一条小路,有津走在那条小路上,发现真正的冬天已经来临。
虽然办公室里的煤油炉烧得很旺,但由于房间太高,屋里仍然寒气逼人。有津喜欢办公室里古老的感觉,所以也甘愿忍受寒冷。他在写川北泥炭地的植物景象论文时,志贺走进来问他:“是不是按照往年的惯例,上班到二十九号?”
“是吧。”
有津看了看桌子旁边的台历,二十八号是星期一,二十九号是星期二。
“不管大学怎么安排,咱们这里还是要按照国家的休假规定执行。”
虽说是大学的植物园,但由于是国立的,这里的工作人员当然要按照国家规定休假。
有津问志贺:“你新年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回旭川老家看看。老师您呢?”
“按照往年的惯例,三十号到二号,我们全家都要去小樽的哥哥家过年。”
有津走到煤油炉前烤起手来。
“您三号以后在家吗?”
“我想应该在的。”
“可以去看望您吗?”
“当然可以。”
有津看出了志贺的意思,便告诉他:“你来,我欢迎。不过,苑子可不在。”
“她是不是要回函馆的老家?”
“是的。不,她已经回去了。”
“那……她是不是不再……”
“我想她一月份可能不会回来。”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就是有些感冒,结果越来越严重,就让她去暖和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那件事后,苑子离开了租住的公寓,回了函馆,不过患感冒的事是有津编造出来的。志贺看了会儿窗外,然后问道:“我可以去函馆看看她吗?”
“你是说,利用过年这个假期?”
志贺低垂着眼说:“是。”
“你去也可以……你还爱着苑子吗?”
“是的。”
“你们俩好像已经分手一段时间了。”
“当时我们觉得还是分手为好。”
“现在想法又改变了?”
“其实,我反复考虑过。”志贺抬起头说,“我打算苑子一毕业就和她结婚。”
“结婚?”
“对。”
这次志贺不再害羞了,他说话时一直朝前看着。有津看着窗外。窗外的松树上挂着昨夜下的雪。
“你能说这话很难得。不过,还得问问苑子是怎样想的。”
“那当然,所以我想这次……”
“我先帮你好好问问吧。”
“可是……”
“这事儿不能急。苑子最近身体不太好。再给我点时间吧。”
有津突然为蒙在鼓里的志贺感到悲哀。
眼看要过年了,佐衣子一次也没给有津打过电话。即便他不打电话过去,她也从不打电话过来。虽然有津也知道这个情况,但他还是在等佐衣子的电话。他也想和佐衣子较较劲儿,看看最后谁输,但谁是输家这点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比谁的耐力更强,男人是比不过女人的。二十九号下午,整理完文件的有津再也等待不下去了,他给佐衣子打了电话。
“我想今晚或明天见你。”
“这么急?”
“你又不是做生意的。”
“年前就别见面了吧。”
也许是在电话里的缘故,佐衣子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可是我都十几天没见你了。”
有津想说:十几天不见,你也能忍受得住吗?一想起见面时佐衣子那忘情的样子,他就觉得不可思议。
“你不想见我吗?”
“当然想,可是我今晚真的出不去。”
“那明天下午呢?”
“请你原谅。我白天不方便。”
“那照你的说法,我们永远都见不了面了。”
“明年见吧。”
“明年?”
“明年不是很快就到了吗?”
“那我们三号或四号见,怎么样?”
“你给我打电话吧。”
“我一定给你打。”
有津觉得自己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1] 狸小路:指狸小路商店街,北海道札幌市中央区的著名商店街,明治初期就开始有少量的商店经营,是古老繁荣的商店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