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三轮胡小松
采访缘起
偏三轮又叫“爬耳朵”,起源于文革中后期。那时还没有出租车,公共汽车既破旧又拖沓,所以大家习惯骑自行车上下班。大约是为了方便家中妇孺长辈出行,有聪明人就利用工厂里的材料,在自行车后架右侧焊接一个座位,使两轮变成了三轮。
偏三轮省钱省时,很快在底层民众中流行开来,到了80年代,此车外型不断改进,一度成为家庭客货混用车。随着乡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偏三轮开始活跃于大街小巷,逐渐成为市民生活的一部分。
偏三轮小巧、灵活,适宜短途客运,老年人出门,骑自行车不安全,打的不划算,因此张口就叫“爬耳朵”。例如我父亲,年已80,仍然坚持去两里之外的牙科诊所上班。老人家每天的交通工具就是偏三轮。父亲说,偏三轮的主力军是进城农民和下岗工人,“工农联盟”沦落到如此朝不保夕的境地,恐怕毛主席在阴曹地府也闭不了眼。
2002年8月9日晚,天气暴热已久,我经人介绍,在成都骡马市附近拜访了28岁的胡小松。他虽然只拉过一回偏三轮,却因为“咬警察”的事件,上过报纸,一度成为这个行业中的新闻人物。
看来,阶级斗争仍旧尖锐、激烈。
老威:我读了你的《判决书》,仿佛又回到文革时期,那时的大字报就这种文风,什么“狗急跳墙”,什么“气焰嚣张”,看来这法官是红卫兵出身。
胡小松:我早就瞅着不顺眼,你一点,我就醒豁了,法律咋能骂人呢!
老威:不过,你真的咬伤了警察?
胡小松:逼急了,就捞住跟前的一条膀子下口,当时我的脸已被捶变形了,眼睛根本睁不开,就一条缝,一些影子在缝外晃来晃去。我捞住一条膀子咬下去,接着就倒了,昏了,我被判了三年,天啦,我胡小松不抢不偷,不嫖不赌,从小到大,还没跟谁红过脸,却成了劳改犯!
老威:咬一口,判三年,太不值了。
胡小松:我真急了,如果手里有把刀,我就砍他个狗日的,你不让我活,那就都活不成。我们村上的牛三妹,平常从荷花池批发些小百货,拿到五块石去买,结果被城管踩了地摊子。牛三妹一晌温顺,不知咋的突然疯了,从一家饭馆抢了把大片菜刀,出街砍人。附近诊所的医生来拦,脖子挨了一下,血蓬地射出几丈远,几个病人见了血,吓得满地乱钻。牛三妹又闯进里间,把床底的一个拖出来,照准那背梁几十刀,人都晕了,尿壶大的一个洞。没人敢进屋,防暴警察围了几层,磨了个把钟头,直到牛三妹把自己给劈了,才敢踹门进去。骨灰没留,捎信回村,家里也没人来,可能走得动的全出门了,老的讨口小的打工,总之都比守着那几分地捱饿强。
老威:咋乱砍人呢?
胡小松:她没捞着城管,当然就乱砍。这是凶兆,就在牛三妹出事的第二天,我就倒邪霉了。一大早,我从中间贩子手中接了辆新车,花了300元。一般的偏三轮都是旧的,刷回漆,只值百多元,我考虑要换行当了,图个吉利,就狠心出血。
老威:此话咋讲?
胡小松:现在市面上转动的偏三轮,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交警和城管随时采取行动搜缴上来,集中运到××市场,以几十元钱一辆的低价甩卖给有关部门的。二道贩子定期去××市场收购,再批给三道贩子,价格也在转手中一次次攀升,最后,兜一大圈……
老威:又卖回给拉车的人。他妈的,难怪每次沿街搜缴偏三轮的行动都兴师动众,有时还十几辆摩托车四下出击,城管车警灯闪烁,大卡车压阵,不弄个满载而归绝不罢休,原来这是几级部门的固定财源啊。
胡小松:所以,我要进入这行道,就不想要兜圈子倒卖过几次、几十次的破烂。我检查了轮胎,链条和轴,还把车杠的漆皮刮点下来查看,钢材是新的。其他人都笑我瓜,因为久走夜路必撞鬼,你天天在道上跑,鬼更是说来就来。哪怕你路再熟,胆再小,一年也要损失几辆车。我隔壁的张大爷,70岁,拉了近十年偏三轮,他扳着指头算,平均一年被缴四辆。他说:“最倒霉的一个月就赔四辆,一般倒霉的一季度差不多赔四辆,我是本地居民,运气好,就当赔车给国家交税吧。”
老威:这位张大爷是人精,你该重视他的话。
胡小松:可我年轻气盛,一心要凭力气挣大钱。一环路内风险太大,我就跑二环路以外。地方敞,新开发的小区多,公共汽车的线路一时半刻又规划不过去。有的地段正修路,挖得乱七八糟。拉车得小心,提防陷坑里。我考察过,除了自行车,偏三轮是这些小区主要的交通工具,很受欢迎。那天下午,我下了一斤面条,撑得饱饱的才出门,穿小巷小街,一路倒风平浪静,只是过二环路口子时,突然有一拨偏三轮飞叉叉地从西延线方向过来,沿途叫唤:“牛蚊子来了!牛蚊子来了!”这是暗号,大伙一听,只恨少长了两条腿,有辆车正逃着,龙头咔地失灵,撞了街沿,前轮扁了,那瘦儿一个饿狗抢屎翻上人行道,再也爬不起来。我是新车,关键时候显神威,当然比众人都溜得快,拐进一个菜市场就脱险了。后来听说,交警缴了车,还把拉车的老头扔进了臭水沟,激起公愤,交通堵塞了几个钟头。
府南新区正在开发,战旗这边人住满了,菜市场从小区里面摆出来,好大一片;而另一边的楼盘建到一半,从‘清水绿苑’到摸底河,两里多长,全是工棚。那是民工社区,城里人这么叫,工棚下除了住人,还开饭店、录相和茶馆。当然,最大的露天厕所是摸底河,晚上从那儿过,老远就一股股比大粪恶心几倍的河风吹来。
老威:你做过民工?
胡小松:我啥都做过,在建筑工地干得最长,三年,从挖土方、砌砖到外墙装修。说不定,你住的楼房都是我建的。我用工钱买了新车,大小是个老板,不必受资本家剥削了。前年5月份,我们本乡本土的一个包工头招了30多名工人到××高尚社区装修外墙,那栋大楼有15层,我们悬在上头没日没夜地贴瓷砖,刷涂料,每天干20个小时,屎尿胀了都夹着。原来讲好每月500元,可我们连干3个月,没拿到一分钱。包工头也不露面了,大家见势头不妙,就停工四处找人,终于在另一个建筑工地揪住包工头。可狗日的狡辩说,他没钱,因为承包给他活路的建筑公司转眼蒸发了,连办公地点都是假地址。大家顿时瓜了,气急攻心,于是30多名工人扭住一个包工头一起上了十五层顶,小朋友一样排排坐在楼沿,准备朝下跳。脚下万丈深渊,车辆和行人比眼屎还小,包工头埋头瞅了一眼,一身冷汗,就忙招呼大家说:“莫乱来,我先给110报个警。”旁边的张大鸟也是个怕死鬼,就帮腔说:“再给××报、××××报打电话,招些新闻记者来,搞点社会效果!”我问:“万一真不给钱呢,还跳不跳?”包工头说:“一定跳,只要下面消防队把网绳拉开,我就跳!为自己的工人兄弟争利益嘛。”我说:“恐怕到时由不得你。记者上来又拍照又采访咋办?”同村的五娃子说:“对,不给钱就一起跳,否则太没面子。”张大鸟说:“人都摔成肉酱了,还要鸡巴面子。”
大家意见不统一,包工头借打手机,想趁机溜,却被我们挟持住,大伙一横心,就手挽手挤在沿边上,大喊:“不拿钱就拿命!”胆子果然壮了。恰好楼底的警报响了,110、119,还有派出所、街道办事处都到了。再朝下看,黑压压的群众,扎断了大街,都仰着白花花的脸。
不过几分钟,110和抢险人员都上了顶,记者一大群,扛着摄像机、照相机。一个当官的戴着安全帽,举着电喇叭冲我们喊:“赶快下来吧,工人同志们!有什么要求,有什么想不开的烦恼,都可以商量,千万别开这种玩笑!”包工头说:“我们不开玩笑!不给工钱就跳楼!”电喇叭又喊:“没有命,拿钱干啥子,莫冲动呵!”包工头说:“没有钱,就没法活命!您看见了,我们手挽手,每个人都身不由己,不给钱就一起跳!”电喇叭迟疑了半秒问:“为了啥事?请您现在告诉我,要相信党和政府。”
于是大伙你一言我一语,鼻涕眼泪地诉苦。抢险人员摊开手,微笑着,企图借机靠近,马黑娃忙喊:“跳啰!”就向前挪屁股,左右的人被他牵得身体直晃,惊爪爪地叫起来。虽是夏天,烈日当头,但在几十米的高空,一阵阵风仍把头发吹竖了。电喇叭立即命令抢险人员后撤。我说:“不见票子就见棺材!”这话经典,大伙一起喝彩,可惜手挽着,没法鼓掌。热劲头上,只有怕死鬼张大鸟叹气说:“现在哪来棺材?做你妈的春秋美梦!”我回骂:“做你妈的发财梦!跳楼死哪点不痛快?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饿死鬼才让人瞧不起。”张大鸟反问:“跳楼就让人瞧得起了?”马黑娃说:“至少动静大。”包工头也上了情绪,说:“这回出名了,比无响无臭强他妈一百倍。”
我们和抢险人员对峙了三个钟头,又渴又饿,脑壳开始嗡嗡响。太阳偏西了,我们再没力气斗嘴。此时若有人带头跳,我们真的会一个个往下掉,因为都被晒得软绵绵,象快融化的硬糖。110毕竟神通广大,一边在楼下拉网、铺垫子,一边根据包工头提供的线索全城追查蒸发了的建筑公司,终于在一家馆子里找到已喝得醉醺醺的总经理。有政府出面,不给工钱就抵押财产,总经理一听,平时逆来顺受的民工居然闹出这么轰动的乱子,只能出血。天黑时,一叠钞票由民警带上来,大伙见了,才木偶一般松手,转身,溜下顶沿。四肢酸痛,大伙牵成一线,残兵败将似地由抢险武警押着,下楼,被送进附近的派出所。群众象满河的鸭子,议论纷纷地撵着我们看,记者不停的拍照,再加上街两旁的灯箱广告和明星彩照,我们顿时觉得也过了盘出名的瘾。挨个讯问,填表,手续过到半夜,我们才领钱出来。本来每人1000元,可包工头摸出合同,闹着扣除了他那份,每人就只得了600。包工头太黑了,可白纸黑字,你拿他没办法。我们在路边鬼饮食吃面,人多好讨价,结果三元五一碗的面只收两元。划得来,也不敢多吃,连手最散的马黑娃也没超过三碗。回到住处又饿了,我说:“还是自己做饭实惠,一斤面才一元多钱,加菜,加点佐料,就冒尖尖的一盆。”大伙表示赞成。
老威:你们算跳楼讨债的先驱了。据我所知,你们后继有人,阵营一天天庞大。据《成都×报》载,本市本月就发生过8起跳楼被解救的事件。请听相关点评:“跳楼不是正常渠道——如今的蓉城高楼林立,这些大厦的设计建设者们想不到,凝聚着他们心血的建筑居然成了一些人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经常有那么一幕两幕跳楼秀上演,或讨要工钱,或为情所困,稍不满意就爬上高楼,向解救人员讨价还价。拿跳楼作秀不是解决问题的正常渠道,跳楼者得到的只能是人们的不齿。”
胡小松:咱们也是活不下去才跳楼,啥秀不秀的,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老威:你们该找报社讨工钱去。
胡小松:开玩笑!
老威:也算作秀嘛。
胡小松:只有女人才秀得起来,男人也秀,不成了鸭子?嘿嘿,你莫诳我,鸭子比鸡贵,有钱人的奢玩意,我这号的玩不起。
老威:扯远了,还是回到拉车的话题吧。你买偏三轮的钱是跳楼换来的?
胡小松:对,所以头一盘就招凶。我从战旗菜市场出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提着菜,招呼搭车,我拉了两站路,收两元钱,算开张。老太太是退休教师,下放过,很同情劳动人民,她沿途和我聊天,担心农民都跑进城,地没人种。我说近几年讲环保,退耕还林,已没多少地可种,况且捐税太多,既使有地也没法种。老太太叹口气,我把她搀下车,问要不要帮她提菜进屋?我晓得她不肯,但言语要拿得顺。
接着又拉了三个客,不知不觉快到九点半钟,按规律,过了十点,二环路以外就是偏三轮的天下,虽然客源稀少些,但大热天,回房憋着难受,不如敞地凉快。我这样想着,警惕就放松了,望见几个同乡,歇在“铁旅”门口摆龙门阵,我绕开了,负担重,没闲功夫磨牙啊。
十点多钟出的事,抠破脑壳也料不到,交警这么晚还出动,并且深入到黄忠小区,这旮旯离二环路好几站,连路灯都没装。摩托从几个方向围追堵截,偏三轮又下河鸭子一样嘎嘎嘎地逃开了,我奔的是绝地,去金沙的路两头都在修,中间挖了个大坑,所以摩托不着急,一左一右慢慢跟在后头,亮大灯罩住目标,看你这跛脚鸭子能不能扇翅飞上天去。我在坑边咔地刹车,钢圈都擦出火花来,轮胎肯定瘪了。我转过车头又跑,摩托见我这么疯狂,就闪开道,继续,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整个人都绷直了,嗷嗷吼着,居然迎头撞向城管大卡车。看来狗日的已收获不小,车厢上垒成一匹山不说,车屁股还重重叠叠挂了二十几辆偏三轮。我跌翻在地,又一跟头爬起,死死抱住车。几十个交警把我团团围住,戴着头盔,套着几道黄杠的亮背心。一个高个子过来掰我的手,我抵死不放,他就叫:“放开!”我不晓得哪来的胆量,就把整个身体扑上去。他气坏了,就挥警棍敲我的手背,下雨一般,手背都整血浸浸的了,我仍不觉痛。有几双手从背后拿住我的膀子,使劲扭。你晓得,农村人的蛮劲一上来,九头牛也搬不弯。
他们吼,我也吼,吼的啥,我也忘了。因为所有的想法都挨扁了。我一根筋抱住偏三轮,直到怀里偏三轮没有了,我还抱住交警的腿不放。我被拖了几十米远,眼睛睁不开,但感觉得到周围人山人海,群众都在议论:“太过分了!”“没偷没抢的,何必把人打成这样!”城管车拉了几遍警报开道,群众不让,有个声音还骂:“拉警报值个鸡巴,今天不给个说法走不脱!”
有群众撑腰,我忍不住哭了。交警说:“车都缴了,你抱我的腿有啥意思?”我一个劲地叫“车”,比死个亲妈还惨。有好心人劝说:“把车还他嘛,人家也是凭力气吃饭。”交警说:“缴偏三轮是市政府的规定,消除交通隐患。”好心人反驳说:“有这个功夫就去抓贼,消除治安隐患。”交警说:“这是两回事。”好心人说:“一回事,你们这样乱来,偏三轮走投无路,就去抢去偷去傍黑社会,交通隐患不就转化成治安隐患?”
交警说不赢,就威胁说:“我奉劝大家还是各回各的家,莫在这儿聚众闹事,抗拒执法。”群众立即喝倒彩,驳斥说:“也奉劝你们莫执法犯法,伤天害理。”交警又冲着对讲机鸡鸡歪歪了一阵,就弯腰掰我的手,不知咋的,我突然气急攻心,就丢开腿,扯住他的膀子咬了一口。
交警叫了声哎哟,接着我的嘴被卡住,腮帮子挨了一拳。我在许多裤裆下钻来钻去躲,结果还是被拖住双腿,扔上面包警车。群众还在后头追撵,终于,防暴大队也出动了,一个当官的坐在副驾位说:“偏三轮居然敢咬警察,抗拒执法,造反了么。”
我两手反铐着趴在后厢,汗背心稀烂,刷把一般绕在腰上,下半身光着,鞋和短裤不知啥时候丢的。进了××派出所,当官的让把一条油抹布裤衩给我套上,接着是连夜审问,盖手印,第二天,我就被转送市中区的××看守所。
老威:这么快?
胡小松:警察说,性质一转眼就变了,咬人前是人民内部矛盾,一下口就是敌我矛盾。
老威:就为了一辆偏三轮。
胡小松:你觉得我没出息?也许吧。如果不是新车;如果不是跳楼钱买的;如果不是翻本的愿望太迫切;如果我是你这样的城里人……唉,世上没后悔药可吃。
老威:这不是城市人和乡下人的问题。
胡小松:城市人有工资,钱总要来得容易点。
老威:不见得,许多下岗职工和街道居民一个月才拿两百来元,还要养家糊口,根本买不起300元一辆的偏三轮。六月初,通用汽车公司的几百老职工在武侯商场门口请愿,把闹市区的街扎断了一上午,他们举着××的遗像,要求增加待遇。我刚骑自行车经过现场,见挽着盾牌的防暴警察与老头老太太们对峙着,却不忍下手打。我向围观群众了解,原来该公司的女工××下岗好几年,凭每月两三百的工资养家糊口,可最近,公司不景气,拖欠了几个月工资。××的几岁女儿不谙人事,仍嚷着向妈妈要10元钱过六一儿童节,××回答:“没有。”女儿降价说:“哪就要5元。” ××回答:“没有。”女儿眼泪汪汪地再降:“两元,妈妈,给我两元过节,别的小朋友都过儿童节啊!” ××不出声,她身上只剩下5毛钱了。女儿伤心地跑开了,××把自己关在房内,想了一下午,终于找了一根绳,上吊自尽。
胡小松:太惨了!
老威:你以为呢。
胡小松:这么说来,我就增加了熬下去的信心。流动人口,三无人员,名称虽不好听,可总比在一个地方穷死没有退路强。
老威:到底是坐过牢的人,容易看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