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荡报》记者羊定清
采访缘起:
2003年5月22日,《中国底层》之法译本在彼国南部蒙佩利耶书展上举行首发式,我因没拿到护照和非典型肺炎的双重因素,不能前往出风头,难免心气浮躁,拍遍栏杆。
是夜辗转难眠,照旧坐回桌边,翻检种种原始材料,竟发现这篇谈话稿已搁置了将近一年,几乎淡忘了。
犹如梦中惊醒,我一点一点回想在上访旅馆初遇老人的情景。那是个太阳天,羊老租张小茶桌,摆放在旅馆门口,自己却长髯飘飘,手捧“代写书信、诉状”之纸招牌,端坐一旁。
穿梭在那条陋巷中的上访专业户极多,所谓谋生手段大致为乞讨、拾荒、擦皮鞋、钟点清洁工或小偷小摸,而77岁的羊定清却选择了如此与世风格格不入的清雅古业,不禁令我肃然起敬。
于是交往,进而长谈,方知此老颇有来历:他曾向国民党官办之《扫荡报》和《中央日报》投稿数次,为我辈“自由撰稿人“之祖师,因逢改朝换代,其旧社会的言论被新社会治罪,九死一生,并殃及家族。
唏嘘未了,我父随之病重入院,不久撒手尘寰,接着是祭七、择墓、入土。再接着,中共交班,伊拉克战争,非典。家事国事,一桩又一桩,在走马灯一般的旋转中,双鬓依稀添白。
而羊老先生今在何方?前几日,我才骑车重游过旧地。因非典,旅馆配合公安机关将所有“外来人员”扫地出门,剩一片白地。我在那儿站了一刻钟,除了苍蝇的嗡嗡再没别的——我的脑子也只剩一片白地……
老威:老先生,在这上访堆里,您的岁数最大吧?
羊定清:今年虚岁77,和在高院门口擦皮鞋的霍老头同庚。
老威:可您的名字、资历相比老霍,一个天,一个地。
羊定清:啥意思?
老威:人家老霍虽满腹冤屈,但阅历单纯,哪像您这鼎鼎大名的国民党《扫荡报》记者,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羊定清:大风大浪是经历过,可“记者”算不上。
老威:大伙背地给您取的绰号就叫“扫荡报”。
羊定清:看来这个黑锅我得背到死。
老威:不想自己澄清一下?
羊定清:我对许多人当面澄清过,可说来话长,人家不耐烦听。唉,一个人没有社会地位,说啥都顶个屁。
老威:我喜欢“说来话长”,我相信您的故事。
羊定清:不是故事。好吧,您当作故事也没啥。我是宜宾高县云河乡人,生于民国15年(1926)正月初八,头上两个哥哥,脚底三个妹妹,据我老母亲讲,羊家的香火原来很鼎盛,自晚清到民国,在当地算得上远近闻名的姓氏,出过好几位秀才,还出过举人。可到了我这“定”字辈,由于时局动荡,战乱频乃,家道就有些中落了。民国25年,二妹、幺妹死于天花,民国28年,大哥、二哥又累死在背盐途中。旧社会,川盐很值钱,特别是自贡自流井的盐,一贩运出川境,价格顿时涨一两倍。所以,老家许多青壮劳力都相约去自流井打工,熬盐或背盐。那时山川阻隔,如今半天的路程,要走十几天,而且都是崎岖小路。我的两个哥哥据说死在贵州安顺场附近,可噩耗让同村人捎回来时,已过了一月余。我还小,正读私塾,还依稀记得父母在祖坟地里为哥哥们垒了两座空坟包,埋了几件他们生前穿过的衣裳。丧事不久,被伤痛弄懵了的父母就商量着要我辍学,因为家中太缺人手,我虽年幼,也可放猪放牛,干些杂活。可祖母溺爱我,老人家把父母叫到膝下训斥,并令其诅咒:哪怕拆房卖瓦也要借清娃念书、进取,待来日飞黄腾达,为列祖列宗争光。
长话短说,民国33年(1944)夏天,我18岁,高县中学初中毕业。家里张灯结彩,遍请亲戚后,父母就卖掉20亩水旱田,一头牛,凑足一大笔银元,助我去重庆求学。当时,父母要求我读工商,将来做个生意人,中兴已衰败不堪的家道;而我身处抗战胜利前夕,同所有忧国忧民的热血知识青年一样,心系国是,渴望投笔从戎。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一年秋天,我于家中稍事休整,准备去重庆投考黄埔军校时,竟在高县郊外被绑了壮丁!其时晴天白日,我刚走上公路,就从路边树林里窜出一彪人马。一条麻袋自脑壳罩到脚,我还以为撞上棒老二(土匪)了,就在麻袋里大喊救命。外头捣来几枪托,痛得我一下子耷在地下,只听得有人拉枪栓骂道:“喊个屌!一枪毙了个狗日的。”
我骇出一裤子尿,就低声求饶:“大爷们放我学生娃娃一条生路,身上的钱财都孝敬。”
麻袋外应答:“老子们不是大爷,是国军!而今打抗战,前方兵员缺乏,对不住了!”
就这样,我昏天黑地栽进驻县城的壮丁部队——叙泸师管区当了壮丁。随后辗转宜宾、泸洲、自流井、贵州安顺、遵义、毕节等地背盐,作牛作马。
老威:当兵咋做苦力呢?
羊定清:国民政府的战时壮丁法令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可一到地方,就乱套了。有钱人家不愿出壮丁,就出一大笔钱,空缺的壮丁名额,就四处抓人顶替。到了管区内,不发枪,不操练,先白做几个月的苦工,累不死的,才交给正规部队。这之前的军饷、粮饷,以及壮丁们背盐挣来的辛苦钱,统统落入各级长官的腰包。
老威:他妈这壮丁部队就是人贩子团伙。
羊定清:跟共产党贪官一样,国民党贪官也在政策法令的保护下,无法无天。短短两个月,我所在的连队就因害红白痢疾、闷头摆子不治身亡,逃跑,累成肺痨等原由,减员过半。剩下的30多个骨瘦如材的弱丁,缩编成一个排,由排长和班长押着,继续背盐。为了怕我们逃跑,每人都刮光头,却在脑顶盖留一撮毛作为标记,屙屎屙尿也喊报告。最后,干脆5人一组,一条绳串起来,在路上就谁也跑不了。
抗战胜利时我仍在贵州山路上背盐,直到某一天,上峰要到叙泸师管区视察,营里才急了。为了应付,就由连排长带上人枪,挨家挨户抓县城老百姓,临时套上军装充数。我记得已是民国34年(1945)双十节,站在操场上接受视察的壮丁不足200人,而抓来的假壮丁却超过300。谁也不敢吭声,因为长官言明:应付了场合就放人,出了纰漏谁都走不脱。
那天来的是省城大员,屁股后还跟了大拨本地贤达士绅,没想到,我的同窗沈云山居然也在其中!我老远就认出他了,却忍住不吭声,直到沈兄随显贵们来到跟前,我方突然伸出手,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轻声叫道:“云山!”
场里所有的人都楞了,营长气极败坏地跑过来,瞪我一眼,却又转脸笑对显贵们。我已豁出去了,死揪住同窗的胳膊继续叫道:“我是羊定清!云山,认不出了?”
此时,连过去了十几米远的省城大员都回头来。沈兄见状,急忙拍拍我的肩,耳语道:“我会救你。”随后大声说:“莫激动,莫激动。”就抹下我的手闪开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以为完蛋了。不料当日下午,沈云山就亲自到壮丁营接我出去。犹如囚犯出狱,我当即大哭一场。沈兄温言劝慰,原来一两年不见,他进了国民党高县党部,任通讯秘书,所以能够很快打通关节,救我于水火。
回到家,父母一见皮包骨头的儿子,以为大白天见鬼,傻了一阵,才互相抱头痛哭。经历这场变故,我本已心灰意冷,不料在家没歇多久,国共内战又开场,好歹是读书人,总不甘心这辈子在庄稼地里混。正郁闷着,就接到沈云山来信,一番叙旧,赞我志向高远,才华出众,为诸学兄中之翘楚。接着,就引出替《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之地方时政版约稿的正题。我受宠若惊,免不了回函谦辞;沈兄再次来信恳请,并寄来样报若干,他说:“拙弟不才,滥竽充数为扫荡诸报之特约通讯,当竭尽犬马,举存兄之高文,幸勿推辞。”
两番知遇,沈兄对我的确恩重如山。于是从命动笔,在一年内,通过沈兄向《扫荡报》投稿8次,刊登4篇;向《中央日报》投稿6次,刊登两篇。内容均为地方见闻,穑稼之辛,兵役之乱。我还评论了所谓壮丁法令,以亲身经历,有感而发道:“抓丁者如匪类,贩丁者视国家律令如废纸,长此以往,则将贪兵疲,官强民弱,共产魔道乘虚而入,社稷危矣。”
老威:内战结果还真被你言中了。
羊定清:《扫荡报》稿酬不错,发表一次能挣一个银元,在乡下就算一笔大钱了。所以父母很高兴,就起早贪黑,承担全部农活,让我潜心撰文。四邻也羡慕,都说羊家祖上显灵,风水要转了,只这定清一人,就抵过几任秀才。因为在整个县境,能在国家大报上发文的,也凤毛麟角。
老威:您是我辈的祖师爷,因为本人目前就以卖文为生。
羊定清:现在的稿酬如何?
老威:比您挣银元差远了。
羊定清:我也就挣了一年。48年夏天,沈云山调升重庆,断了联系,我的投稿生涯就告一段落。捱至49年,国民党败象已显。经济滑坡,军事吃紧,物价飞涨,人心惶惶。父母还捏住这银元不肯用,而金元劵和法币又贬得太快,揣几大卷去赶集,只能买回两斤盐巴。
转眼岁末,四川全境解放。接着,工作组下乡来,按阶段开展清匪反霸和土地改革。我家十几亩薄田,本来划阶级成份只够上中农,却被贫协一致推选为地主,为啥?就因为我“落入了法网”。
老威:您参加过国民党、三青团?
羊定清:本人没参加过任何组织。
老威:那为啥“落入法网”?
羊定清:因为发表文章。朝代一变,《扫荡报》就成了反动喉舌,我当然罪不可赦。父亲年纪大,想不开,几场批斗下来,就“畏罪自杀”了。我挣的银元一文没用,连同房子、耕牛、田地和祖传的首饰,统统充公。我被关押在乡公所的黑屋内,白天黑夜都点着煤油灯,写交待材料,向人民缴械投降。
老威:这同我爸在文革中的状况差不多,大约是1971年,他被打成五?一六分子,和几百个臭老九一起,集中关押在盐亭县城关小学内,天天写材料,背靠背检举他人。有人受不了,在厕所用剃胡刀片抹脖子,死了,还抬出来,放在水泥乒乓台上曝尸示众。而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播出毛主席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羊定清:文革和土改不一样,在土改中,工作组就是法律,枪毙、管制、关押、批斗、用刑,全凭一句话。幸好我在土改初期就被揪了出来,当时正“访贫问苦,发动群众”,工作组的作风还较温和,主张说理斗争。划清阶级后,工作组领导由南下的外省干部换成了本县的复员军人,就开始大刀阔斧地镇压“坏蛋”。有段时间,几乎天天毙人,只要有三个以上的贫下中农检举某个不法地主的复辟言行,马上就把地主抓起来批斗,当场就枪毙。杀人上瘾了,后来,连贫协组长、民兵连长都随时提着枪,找借口消灭了敌人,方先斩后奏,向工作组补充汇报。
老威:您没被毙掉?
羊定清:如果我留在村里,十颗脑袋都不够崩,因为几十年后,出狱还乡,才晓得方圆十里的地、富、反、坏、军、警、宪、特已被消灭了大半。有的地主,全家老小被斩尽杀绝,连看门狗也没逃脱。幸好我被早早定性为反革命敌报记者,问题步步升级,在村里关几天,就转乡公所,接着又进县监狱,才得以公审公判,走完法律过场,保住脑壳。
老威:谢天谢地。
羊定清:是该谢天谢地。因为当时不比现在,要经过侦察、预审、正式逮捕、检察院动检、请律师、开庭,人犯在接到《起诉书》时,就能大致猜到自己要判啥子刑。当时全懵,只要被抓起来,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没有背景,聪不聪明,全懵。你不晓得这颗头明天还在不在脖子上,甚至开万人大会,你被五花大绑架出去公审,仍然不明白最终结果。法官一个接一个地宣判,书记员在旁边龙飞凤舞地手写《判决书》,这一场走下来,灵魂早就出窍了。你居然还活着!感觉好奇怪嘛,那些呼口号的胳膊好象在另一个世界起起落落。回到监房,松了绑,掐一把自己,那一阵痛,来得又缓慢又遥远。
当局者迷,记得1951年初春,我得知沈云山在重庆郊区歌乐山农村落网时,还暗暗叫苦。果然,沈兄熬不过,屈打成招,承认是我的“上级”,并交出了一直保留着的本县向敌报投稿的记录,一共18人。稍后,这18人悉数落网,除了在土改中被当地群众枪毙6名外,其余12人均被判刑,而我因发表次数多而名列18人之首。
形势所迫,我连叫声冤枉都不敢,只整日心惊肉跳地怕“升级”,年纪轻轻,头发就急白了。连做梦都是脑浆、血和拼命地逃。民兵提着枪,满山遍野地撵。累醒吓醒了,还喘,腿肚子还抽,还妈呀妈呀地乱叫。同监关了20多个人犯,恶霸地主、袍哥、土皇帝、特务、一贯道、破坏分子,可谓货色齐全。
枪毙沈云山是我陪的杀场,土改中我已陪了好几盘杀场,本来已习惯了。其大致程序是,在开会崩人的头天下午,狱警就从监房挨次点名,提出一批囚犯,转交给候在监外的武装民兵,然后被押往城郊某个地方(一般是山脚下或河边斜坡)挖坑。这坑有锅台大,半人深,大伙用铁铲和锄头拼命挖刨,稍有迟缓,背后的民兵一枪托捣来,你就一跟斗栽进自己挖的坑。说实话,这活儿又累又紧张,但犯人乐意干,甚至越干越兴奋,因为挖坑就意味着吃了暂时不掉脑袋的定心丸。
睡我旁边的目不识丁的千年平安国土皇帝就死在我挖的坑中,他姓李,罪名是搞封建迷信,串通信徒围攻工作组。结果在“案发”两个钟头后,就被闻警赶去的剿匪小分队制服。我跪在一旁,一见枪管抵住土皇帝的后脑勺,赶紧扭头闭眼。执行民兵见状,骂我一声龟孙子,影响他的情绪。于是押解民兵就把我的头掰回去,命令不准闭眼。我只好眼睁睁地瞪着土皇帝开瓢,脑浆子卜地向前射出一股,两尺远,白白地溅落在坑那边;然后才是血,咕嘟咕嘟从那泉眼往外冒。土皇帝的桩子太稳了,好几秒钟都不倒,刽子手蹬一脚,轻了,他身子晃了两晃,居然要后翻。刽子手赶紧补上一枪一脚,狗日的才栽进坑中。
我哇地一下呕了,幸好早上没吃东西,只呕出一滩绿茵茵的汤水。刽子手毙人不顺,就骂骂咧咧地过来,踩住我的后背,起劲揩擦鞋底。我死了一样趴着,感到土皇帝的魂附体了。
老威:这刽子手不会做恶梦吧。
羊定清:亲不亲,阶级分。那时,这种“杀敌”的光荣任务,只有苦大仇深、根正苗红的积极分子才有资格担当。而我,杀场多陪几次,就麻木了,不扭头不眨眼,哪怕脑浆子溅上脸颊,也不闪不避。手反绑着,又擦不了,只得让铜钱大的脑浆晾干在那儿。
老威:沈云山是你的恩人,毙他你也麻木么?
羊定清:我还以为会结伴走上黄泉路,因为头天挖坑没有我。次日凌晨,我被提出监房,解手铐换绳子,不是五花大绑,而是下巴以下,膝盖以上,一圈圈绕着捆紧,连裤腿也扎了。据说这是典型的死人捆法,人直通通栽地上,要么向前跳,要么一寸一寸移。扎裤腿则为防大小便失禁。
我晓得不妙,但万念俱灰,任由狱警架过长长的走廊,扔出监狱大门。一辆苏式嘎斯车早停在那儿,我和另外3名犯人被解放军战士接过,拽上车,顶着满天星斗驶向宜宾。
公审大会在宜宾中学操场举行,我们被押到时,天已大亮。操场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专员、书记讲过话,法院××庭长就一个挨一个地通过高音喇叭喊“把反革命恶霸地主×××带上来”之类,一共喊了三十多遍。整个场子沸腾了,解放军战士两人一组,一手持枪,一手架起坏蛋们飞快穿过人海正中的小道,跃上临时搭的木台子。
沈云山就站在我旁边,好几年不见了,神采奕奕的他已皮包骨头,形同厉鬼。几轮震耳欲聋的革命口号后,开始宣判。有19个死刑,沈兄在其中,罪状是特务、颠覆、破坏等等。
宣判我时,刚好接了一轮口号,我竖起耳朵,不知咋的,竟误听成死刑了。沈云山瘫在台上,又被拽起,我没瘫,却骇出尿了。接着天蓝地白,云里雾里就去了法场。解放军比民兵专业多了,一声口令,各就各位。射击前,战士自己检查了不算数,带队军官还过去一一拉枪栓,确认无漏洞。子弹也在皮鞋帮上摩擦几遍,方咔嚓上膛。接着分两轮执行,即甲组上前三步,一齐平端起步枪,啪啪射击完,马上后退,再由乙组重复补枪。沈云山不经打,一枪就进坑,那解放军后撤时,还吹了吹枪口的青烟,歪头对战友笑了笑,很得意。
我跟前也有一坑,但枪口只在我背心点了点,就迈过去了。我几乎死了,直到周围响过枪,又平息了一阵,才慢慢活转来。松绑换铐时,我接到了《判决书》,原来是无期徒刑!
我先在宜宾监狱服刑,62年转到新疆塔里木××农场,65年又转回重庆弹子石的省二监。如此煎熬了大半辈子,还总是梦见沈云山。虽然我没害过他,但感觉对不住他。这叫啥子阶级斗争?不分青红皂白,错杀了多少好人!
老威:是啊,没有沈云山,您恐怕早累死病死在壮丁营里了。
羊定清:直到改革开放后,监狱不那么左了,我才敢在《申诉书》里讲讲当壮丁的悲惨遭遇,说一点沈兄的好话。可惜死无对证,没人相信我会受国民党欺压。
老威:您是《扫荡报》记者嘛。
羊定清:可笑可叹!
老威:老先生冤狱几十年,也不知咋过来的?
羊定清:千头万绪,理不清。
老威:您是读书人,曾经有过抱负,总不至于象普通犯人那样浑浑噩噩地混吧。
羊定清:我对国共两党均无好感,生不逢时,岂能言他。
老威:但您仍然申诉了20多年,不甘心嘛。
羊定清:我能苟活至今日,全凭母亲的教诲。年轻时,父母含辛茹苦供我念书明理,等不及回报,就逢改朝换代。家破人亡,劫后余生,曾是当地大户的羊氏就剩下孤儿寡母。我身陷囹圄,母亲四处打听,终于在1953年的春节亲自到监狱墙外,给儿子送进她亲手缝制的冬衣!从高县乡下到宜宾,上百里水路,有时船工同情她,愿意捎带一程;但更多的时候,她老人家拄根棍子,拖着小脚,走五、六天才到。母亲初识几个字,见不着儿子,就寄简单的信进来,她总是写:“儿呀,有妈在,你千万别想不开,你想不开,妈也要想不开了。”
1954年端午节,母子终于通过接待窗口见面,她递给我两个青鸭蛋,就边摸我的脸边流泪,说不了一句话。连旁边的张管教都看不下去,转过脸,叫里面的人打开门,放母亲进去。
母子俩坐在一条板凳上,老人家就抖着手剥蛋,喂给我吃,我推开,反过去喂她。接见时间结束了,张管教才开口劝说:“羊定清,好好改造,莫惹你母亲难过。”
在我发配新疆以前,母亲每三个月必来探监。也不晓得她一个人在外面咋活的,可总给我送来一点吃穿:两个饼、三个馒头、两个蛋或一两件衣裤。那时我还年轻,总盼望着某一天出狱,能守在母亲身旁尽孝——我们这辈人,受的传统文化熏陶,孔夫子的忠孝仁义已入骨髓,所以,将来为母尽孝也作为一种信念,支撑着自己。
母亲第一次探监才50多岁,满头青丝,身板硬朗,直到1983年,她探了30年的监。新疆太远,她没法去,只好仍去宜宾,在监狱大门口哭诉了三年,狱方多次出面解释,但她下次还去宜宾探监。也许是母子情感动了劳改系统,我三年后又破例转回四川,重庆虽比宜宾远,但见面总要容易些。
老威:您的母亲太伟大了。
羊定清:谈不上,因为血缘无法选择。在牢里,感情再好的夫妻,也扛不过两三年;上了五年不离婚,就算世界奇迹。所以犯人刚进来时,探监送东西的几乎都是老婆孩子;过一段时间,老婆孩子来得稀了,你如果在外头人缘不错,还有三朋四友探望;再过些日子,朋友也不来了,只剩下母亲,年复一年地惦记你,探望你,只要她还能走得动。
所以牢里的长刑犯都明白“娃儿是娘心头肉”这句话。
老威:您母亲还健在么?
羊定清:如果健在,我就守在家中,再冤也不上访。我出狱的第二年,她就去世了。她的家族有长寿基因,如果日子安乐,老人家可能要活90岁以上。可惜我在重庆坐牢时,她每探一次监,就流落街头,靠乞讨为生。还被收容遣送过几次,受了惊吓,脑子出了毛病。她活了84岁,死前还放心不下她快60的老儿子,怪自己没福气看见儿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