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讨债人老曾(上)
采访缘起
讨债作为一种职业,古往今来有之——《史记》里,甚至有从追债到追命的生动记载。
而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法制配套滞后的中国蓦然转型,撞入市场经济,刹那间人妖混杂,骗子横行,三角债骤增,于是应时代和人民的呼声,职业讨债死灰复燃,才三五年间,发展态势竟远远超过几千年历史中的任何时期。
如今又去十几年,我在《底层》原始版本里曾涉及的个体追讨、小范围勒索早已媾变,连变相挂牌或挂靠的“讨债公司”也招摇过市,最终被国家明令禁止,复归于和谐社会的地下。
2008年春节刚完,我的手机频频收到“免费咨询,替人讨债”的信息,因害怕陷阱,就按捺住好奇心,没理。又过十来天,“讨债”信息更密了,经常一天当中数条,还附带超低价抛售赃车,雅阁、本田,9成新,8万左右,还允许继续砍价。
2月26号中午,天气忽阴忽阳,我手痒难耐,就埋头查对号码——大概有4条信息出自同一手机,就咬紧牙关打过去。对方是个女的,先吱吱唔唔假装糊涂,随后又说住得远。我问有多远?她答在东边九眼桥。我说事情比较急,可不可以打车过去。她说好啊。谈生意谈朋友都好啊。
我摸门不着,只好偃旗息鼓,去做别的事。黄昏时分,我的电话响,拿起来又不响了,如是者三,所以当再响时,我就骂神经病。没料到对方回敬:啥子神经病?生意做不做嘛?这次是个男的,我说见面谈。他说你龟儿子不是到了九眼桥么?特征呢?
我说光头。现在还站在九眼桥头。他说满街都是光头,很流行嘛。我强调说戴眼镜的光头。他说很抱歉,我整整等你一下午,现在又回到白果林了。我说你在白果林哪个位置?他说白果林中新路街口,朝里面数,第5家发廊。
我差点笑出声来,因为我家就住白果林中新路街口。这么巧,我自然要去赴约。职业讨债人真藏在鸡窝里?让我不仅想起出自一个14岁女孩之口的网络流行语:很黄很暴力。
我家围墙外,是城市西面有名的鸡街,站街女郎如一拨拨夜游神,春夏秋冬,通宵达旦,始终坚持为人民服务。我调查了一下,消费价位偏低,打飞机50,吹喇叭70,打炮150。
整个白天,一家家发廊被卷帘门紧罩着;等天黑以后,玻璃门才露出本来面目:挺着半截子乳房的小姐们在橱窗里,在橘黄的灯光下,等候交易皮肉。
很遗憾,我不拍纪录片,相貌也不太正经,所以9点正进入发廊,就容易被人当作饥不择食的底层嫖客。门边的胖小姐起身吊我的膀子,而她背后较有姿色的瘦小姐矜持地冲我笑。我急忙解释暂时不干。小姐们哄笑,说没人拿枪逼着你干,坐下来聊聊天嘛。我说暂时没功夫,要找一位姓曾的先生呢。
逼仄的空间,连绵不绝的乳峰,我承认是个男人都招架不住。幸好回首之余,隔橱窗与一双眼睛相遇——原来我的寻觅对象就蹲在咫尺之内的暗处。
他显得有气无力,可身体如被刀子剐过一遍,没有多余的肉。我们一声不响地绕到发廊背后,简陋的平房里,我们开始艰难地对话。我们至始至终没喝水。我估计他的年龄应在45岁左右,不那么黄,却很暴力。
正 文
老威:找你真不容易啊。
老曾:可接下来就柳暗花明了。说嘛,谁欠你的钱?欠了多久?数目多少?先得申明一下,由于通货膨胀厉害,半年来人民币几乎贬值百分之二三十,所以从2008年起,3万元以内的案子,我们不接了;预计奥运会之后,5万元以上的案子,才值得考虑。至于佣金嘛,普通的抽取百分之三十,特殊的百分之四十,直至对半,直至倒四六——这要看案子的执行难度及风险。
老威:业务挺熟悉嘛。
老曾:废话,这碗饭吃十几年了。
老威:哦。哦。
老曾:时间就是金钱,快讲你的案子。
老威:我没有案子。
老曾:啥?!龟儿子搞耍嗦?当心屁眼儿流血哦。
老威:慢点动手,老哥!我没搞耍,这把年纪搞啥子耍嘛。我就是好奇,你看这短信,是不是你发的?我一直留在手机上,舍不得删:维护《中华人民共和国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依法追讨债务,主持公道,化解商业纠纷。附带出售钢珠枪、单管猎枪、电警棍、麻醉枪兼麻醉药,价格面议。
老曾:我的手机被盗。这号码早在1年前就作废了。
老威:可我昨天就是用这号码与一女人接上头的,后来拐了几个弯,才最终在这儿见着你。
老曾:记者暗访么?带没带录音笔之类?对不起,我搜搜身。
老威:搜嘛搜嘛,我自己脱衣服。裤裆搜不搜?这让我想起十几年前进监狱,屁眼儿要掏,包皮也要翻开看。
老曾:少开下流玩笑!
老威:得罪得罪。真的,除了这两本书,我啥都没带。老哥你看,《中国底层访谈录》,我就是书的作者老威。
老曾:嘿嘿,你会写书?老子就会搞科研啰。
老威:是是,我哪敢在你跟前卖弄?这书嘛,相当于我们写书人的名片,老哥你翻几页,就摸清楚我的底牌了,不过就是摆摆龙门阵,三教九流、五花八门而已。我们成都,历朝历代都有我这种人,闲得心慌,就要找些虱子在脑壳上爬。
老曾:你倒是闲得心慌,我们可要忙着找饭钱。
老威:交个朋友嘛。
老曾:鸡巴朋友!叫花子打手虫,穷欢喜嘛。
老威:穷欢喜也安逸。
老曾:安逸?那就出点血。如今和谐社会,啥子都要收费的。三陪小姐出台,哪怕你不搞,也要收聊天费的。
老威:正确。那我出100元。
老曾:硬是把老子当小姐嗦?妈个屄,晓不晓得我们这行的起价?
老威:没谈生意嘛。
老曾:只要跟前立着两条腿的活物,就是生意。饶你是文人,我打个让手,给1000元咋样?我奉陪你黑灯瞎火地乱吹。
老威:1000元?我的妈!著名教授讲一台课,也就200元。
老曾:背书、抄书,就成教授了。算个屌。
老威:恕我告辞。
老曾:打断脚杆!
老威:盗亦有道。当心遭报应哟。
老曾:嘿嘿,我再搜一盘你的包包,才400多元,看架势,就一穷酸书生。
老威:把车钱给我留起嘛。
老曾:还敢喊留车钱?有胆。十几年前,川渝高速公路刚开通那阵,有个联合会的总会长,也是个有胆的。他仗着背后有官府撑腰,猛喊“整顿运输市场”,要把“黄牛党”赶尽杀绝……
老威:恍惚记得,报纸上刊登过的。
老曾:就是提出每10分钟1辆,滚动发车的那个。
老威:对对。当时成都五桂桥的高速车站,内外都有黄牛党拉客,去重庆,正规窗口售出的票是1张99元,而黄牛票才70元,运气好,可以杀价到60元。我经常去重庆,是黄牛党的坚决支持者,虽然费些周折,不能大摇大摆进站;虽然做贼似的,要绕十几二十分钟,才能在某个不固定的路口上车,但便宜就是硬道理。
老曾:我做过黄牛党,我们代表了人民群众的利益。1张票60元到70元,已经赚欢了,凭啥子还要卖99元?我们暗里给每个司机好处,拉帮结伙,轻而易举就将两边车站的生意抢了。政府整顿了若干回,都是假打,直到出来个总会长,召开了几盘川渝两地联席会议,动真格的,把黄牛党干干净净撵出去,还宣称是“为了广大消费者的长远利益”。
老威:后来呢?
老曾:某一天,总会长接到黄牛党的匿名电话,奉劝他“有钱大家赚,不要赶尽杀绝”,否则的话,将“断子绝孙”。总会长不信邪,拿出革命者献身的架势,要“捍卫社会主义经济秩序”。跟着向警方报了案。
又过了好多天,风平浪静。总会长以为黄牛党在开玩笑。就放松戒备,把肠肠肚肚落回实处。事情就在松松垮垮中发生了。那是个傍晚,总会长带着五、六个保镖,到羊西线一带吃火锅,进门刚坐稳,十多条好汉就追尾来了。并且当着人山人海,将总会长按翻在地。为首的好汉,戴墨镜,扣礼帽,跟《上海滩》里许文强一样装扮,从腰间扯出尺把长的杀猪刀,朝那厮的胯部连插7下。保镖们眼睁睁盯着,却中蛊一般动弹不得。咳呀,多威风的大人物!裤裆如火锅,咕咕咕喷血泡子。
老威:在闹市区杀人,真吃了老虎胆。
老曾:没杀人,只人工合成一太监,让他下半辈子蹲着屙尿。然后哐当丢下刀,不慌不忙撤出门外,坐车溜之大吉。十几分钟后,巡警赶来,走过场、取口供、做笔录,却没人能抖清楚那些凶手的具体长相。此案至今未破,悬赏再多也未破。
老威:讲得这么冷静?莫非你也是好汉之一?
老曾:嘿嘿,莫乱说。虽然成都发生的多起涉黑血案,最终都警匪串通,抓顶缸的,判顶缸的,雇凶的老大永远在幕后操盘。可行有行规,谋得了财,何必害命?
老威:你顶过缸么?
老曾:十来年前顶过。一帮身家千万的老板在中国会馆赌球,好像是世界杯,赌谁得冠军。一场接一场下注,几十万,百把万,雪球越滚越大,熬到争霸冠军,赌金已累积达300万。甲方押阿根廷,乙方押德国。恍惚记得是德国罚点球险胜,乙方赢了,按规矩,就该押乙方的4人平分赌金。可有一个姓刘的,仗着拳头大,保镖多,公安方面有背景,竟独自生吞对半,只拿150万出来分。都是场面上混的熟脸,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就人人装懵懂,拿过钱,和和气气散伙。
第二天晚上,姓刘的在一个高档茶楼的露台上喝茶看星星,好不逍遥。原想等到夜深了,再约些狐朋狗友,多招几个小姐,彻底腐败一把。不料有一个人上来送礼品。等他打开礼品盒子,却是一双黑寿鞋,就在他发愣之际,一根枪管抵着他脑门响了。据说脑浆子溅了满桌满地。
枪手轻轻松松从二楼跳下地,钻进等在那儿的一辆桑塔纳轿车,跑了。
随后刑警队来查案,一块赌球的嫌疑犯抓了好几个。连夜审讯,眼看该露馅儿了,黑道上就有人找上门,出价40万要我顶缸,还许愿说,家属由他们照看,坐牢1年,往我家送10万,这样坐牢就相当于存钱。那时我出道不久,正走霉运,就一口答应,然后脚跟脚去派出所投案自首:人是我杀的,他放高利贷,我还不起。我不报销他,迟早被他报销。
这么一搅,刑警队的侦察阵脚就乱了。我被整得死去活来,正跪、倒吊、车轮战、电警棍、五花大绑,外加心理战,统统都端上来。我他妈的绝不改口!我在看守所扛了两年多,死刑犯的大脚镣都砸上了,我也没改口!但是最后却意外改判——经高院复查,我的确向姓刘的借过高利贷,可不知从哪儿钻出好几个新证人,称案发当晚我和他们在同一个地方蒸桑拿。
那晚我的确在蒸桑拿。连浴场老板都可以作证。就这样我仅仅以“妨碍司法”被判罪。我出狱了!至今也不晓得干掉刘某的操盘手是谁,总之,他们利用我顶缸,赢得时间,蒸发了枪手,替警方做成一桩永远的悬案。
老威:高明高明。
老曾:平常平常。
职业讨债人老曾(下)
插 记
正聊到兴头上,笃笃门响。老曾警觉地闪至窗边,贴耳辨听约分把钟,才开门放进一风骚女子。大得离奇的眼睛和奶!可她还刻意将眼圈描成核桃,将奶子化作朝外泼的惊涛骇浪。刹那间,我感到满面湿漉漉的,腰以下随之麻痒起来。老曾哈哈笑道:把持不住了?那就搞一盘嘛。我说没钱。老曾说可以赊账。我随口问利息几何?老曾也随口道:当然是高利贷啰。我哼哼道:赊这种账要倒霉的。女子接茬道:哥哥你一脸福相,倒啥子霉哟。就顺势朝大腿上落屁股。骇得我立马弹起来。记得一本写旧社会上海滩的书里,就有类似场景发生,称之为“仙人跳”。
幸好我非文弱之辈,转眼即从这对狗男女之间杀开条血路,拔了门闩,一股醒脑冷风扑面而来。老曾嘀咕道:这么性感的货都放不翻你,莫非太监?当然不是!我愤愤不平道,主要是缺乏预热啰。女子道:我是简阳乡下来的,好几天没做成生意。哥哥,你还是发扬点人道主义精神嘛,搞一盘嘛,就当捐助希望工程嘛。我被逗得噗嗤一笑,立即就坡下驴:今天肾亏,改天好不好?改天我带一个炮团来捐助希望工程。
成都这地面就这样,言语一旦拿顺,很黄很暴力的镜头也会临时拐弯,转化成和谐社会。于是主客双方重新落座,继续交谈。
正 文
老威:你的黑道名头就这样做大啰?
老曾:人家待我不薄嘛。
老威:你已经发家致富,为啥还替人讨债呢?
老曾:几十万,三、四年就花光。经济要周转才灵光嘛。这个世道,总是你欠我的,我欠他的,扯不清的阎王账,所以我在99年的样子,审时度势,成立了讨债公司。
老威:注册过么?
老曾:工商局不批,答复说没这方面的法律;我就托人走后门,人家连钱都不敢接。我陪了多次笑脸:大人们变通一下不行么?若嫌“讨债”二字太刺眼,就改成“排解经济纠纷”嘛。
可这么一来,人家就叫找司法局,申请成立律师事务所。他妈的,绕来绕去,又成三角债了。于是找几个兄弟伙一商量,就弄了个不挂牌的讨债公司,挂靠在某某柔道馆的门下。
老威:相当于地下黑店嘛。
老曾:放屁,柔道馆是公开、合法的,并且生意很好,我们是柔道馆的发展部。兴旺发达时,职员20多人,都各有讨债怪招。
老威:我晓得,讨债的市场需求很大,因为现在的债务纠纷多如牛毛,通过正常的法律途径又解决不了。
老曾:根本没人管。你告到法院,立案费、律师费、交通费、执行费一大堆,你花了钱,还得耗时间。债主的招数,一拖二躲三赖四转移财产,相信法律吧,公了吧,几年的过场走下来,就算判你赢,也执行不了。
老威:找你们就简单了。
老曾:当然,几分钟就立案,接着就是如何分成,纸上谈兵全免,我们给出时间表,你就可以回家等消息了。
老威:这么厉害?
老曾:比如去年底,一个建筑工地的包工头通过关系找到我们,说地产老板拖欠10来万工钱,他没法向手下的几十号民工交代,也许连春节都过不安逸。于是我们就直接绑架了老板在郊区别墅里包养的二奶,同时让他带钱到指定地点赎人,否则就抹硫酸破相,还要网上公布他的床上色情照。
老威:看不出来,你居然会利用网络。
老曾:打死不如吓死嘛。眨眼他就下软蛋了,因为我们同情民工,就只抽取了两万元,算个意思。
老威:两万元不少了。况且你料准他不敢报警,事儿办得轻松。
老曾:前几年,有家国营汽车修理厂被债主拖垮了,都是些工地上的大车,长期、批量的修,随后就签单、签单。如此滚雪球一般累积,结果是材料买不起,工人工资发不起。法院无法解决,找到我们,也只帮助讨回两笔,大约60万吧。杯水车薪而已。
老威:为啥不救人救到底呢?
老曾:我们绑架了一个娃娃,一个老头。娃娃8岁,读小学2年级,我们在家长接人之前,进学校代劳,理由是病重的奶奶想马上看到孙子。而后打电话,自称是汽修厂几百号下岗工人的代表,已经狗急跳墙了,如果你不还钱,还要报警,我们在撕票同时,放火烧死你们全家。我背诵了一句革命先烈的诗句: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骇得对方屁滚尿流,仿佛虚空中,有成千上万的工人阶级向他席卷而去。绑架老头是在街道老年活动中心,派人上去,朝屁股蛋猛锥一针,等老头“哎哟”倒地,立即扑过去学雷锋,嚷着送医院急救。这一去就是几十里,锁在黑屋中,再给老头的儿子打电话,台词和绑架娃娃差不多。嘿嘿,很顺利,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你问为啥不救人到底?这个厂还有十几家类似的债主,我们能这么勇往直前地搞下去么?那不成了震惊中外的连环绑架案?中间难保不出纰漏,难保不遇上个耍横的,案子弄大了,找人顶缸都摆不平。
老威:你讨了近10年的债,没出过意外么?
老曾:风险过大、估计要伤人的案子,就雇人做。生意场嘛,经常层层发包,转手三四次,最后接包的都不晓得最初发包的是谁。
老威:比如剁人的手,断人的腿,毁人的容,绝人的男根之类?你发包几十万,或许落到最后接包的杀手门下,就只剩几万。
老曾:或许几千元就搞定,如果撞上个穷途末路、又求财心切的打工仔。黑道也有三十六业七十二行嘛,你说的是另外一行,据点原来在永丰立交桥旁边的老茶馆,人身上的每个部位都明码实价,手脚太大了,耳朵、鼻子、手指头、脚趾头都有价。要报仇雪恨的,就天色擦黑时,去那儿要杯茶,慢慢地候着。我干不了这个,因为迈不过是非曲直、正邪忠奸。
老威:老江湖嘛。
老曾:老江湖也有翻船时候。有一次,我们乘债主父亲80大寿,纠集了20多人,敲锣打鼓去庆贺。混进宴会大堂,见那拖欠人家40多万的孝子,正把满面红光的老爷子搀上太师椅,然后趴下,屁颠屁颠磕头。我们立马偃旗息鼓,团团围过去,使个眼色,大家就一起脱下外衣,露出清一色的汗背心,斗大的字写着:借债还钱!
借债还钱!借债还钱!!我们像学生游行那样,狂喊了几十遍口号。寿宴被搅得一塌糊涂,我们与孝子贤孙们扭打,血肉横飞,锅碗瓢盆满天飞。老爷子当场叫活活气死了。债没讨着,还进了派出所。哎呀,都怪我没掌控好,差点让人把底抖落出来。
老威:挺搞笑的。
老曾:终身难忘的一次搞笑,就是我们曾绑架过老年痴呆症患者。事情比较简单:某个身家数千万的地产老板,突然想挣名了,就出价50万,雇某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当枪手,为其树碑立传,耀祖光宗。可等到人家按合同条款,完成书稿,老板又再三挑刺,终于耍赖反悔。秀才遇到兵,有啥子办法呢?只有我们这种江湖中人晓得了,才会拍案而起,主动上门,为秀才排忧解难。
老威:副教授为地产商做枪手,也够掉价的。
老曾:掉价?真他妈文人相轻。卖字、卖画、卖官、卖身、卖地、卖血、卖国,这世道,啥子不能卖?只要摸得着、看得见的,都能卖。风和空气也能卖,压缩成罐头,打个广告,还能卖得很火。只有你这种臭清高卖不起价。
老威:教训得对。我道歉。下文呢?
老曾:秀才正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听说有人可以讨回欠款,当然喜出望外。于是立了字据,五五分成。
老威:他没查问你们的来历?
老曾:问了,瞎编嘛,知识分子好骗。
老威:他没觉得这样干不合法?
老曾:人家已经几天几夜睡不着,差点熬成精神病了!
老威:你们成良医啰?
老曾:可以这么说。随后,我们制定计划,伪造了《工作证》,就摇身变成某某老年福利院的职工。我们挨家挨户散发宣传单,把雷声弄大,最后才勾兑好保安,将面包车大模大样地开进那个高尚社区。当我们敲开目标家门,申明来意时,那五短身材的老板让座、泡茶,特别客气。更没料到,不过三言两语,他就答应我们带他的老妈下楼做免费体检!
接下来就轻车熟路。在车上,我们用麻药毛巾将母子俩捂晕过去。然后寻个旮旯,丢下老板,再继续狂奔百把公里,钻进早就租好的农家小院,将老太太抬进屋内。
接着我们给老板家打电话,替秀才愤怒声讨,尽量不骂粗话,还咬文嚼字,啥子为富不仁啦,良心何在啦。可对方回了一句:龟儿子绑架嗦?找错对象了。就啪地把电话挂断。再拨,就是嘟嘟的忙音。我们急出一头汗,接着打通手机,才开腔说:龟儿子不管你老妈……对方嘿嘿两声,又回一句:我妈就是你妈,你暂时替我孝敬嘛。又断了。
老威:打不通了?
老曾:打几十遍,不通,永远不通。后来才晓得,老板把座机、手机号码全换了。
老威:连老妈也不要?
老曾:不要。
老威:也没报案?
老曾:没有。据说,他在小区门口贴了张《寻母启示》。
老威:这还叫人么?
老曾:我讨债多年,也是“老革命遇上新问题”。与儿子断了联系,还得回头照料他老妈。开头,我们认为老太太正常,就琢磨从她身上找缺口。她刚刚醒来,我就示意助手,晃着光膀子,把杀猪刀拍得哐哐响。那曾想,老太太不仅不怕,还哈哈笑,问是不是要杀年猪?还怂恿多杀几条,免得人多不够吃。我听得头皮发麻,可仍不甘心,就亲自凑拢去,问老太太我是谁?她回答得很干脆:爷爷。这下心凉透底,我一屁股落地上,辟辟叭叭抽自己耳刮子。老太太也学我,抽自己耳刮子,还说:爷爷,好痛哦,为啥子不打猪呐?打死好吃肉嘛。我们自己吃,不给打工仔吃。
老威:老太太多大年纪?
老曾:快80啰。
老威:值得绑架么?
老曾:老板50多岁,当过知青,吃过苦,我原先认为,至少该有起码的传统道德吧?古话不是说“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么?
老威:可是古话也说“笑贫不笑娼”。
老曾:我与老太太朝夕相处了3天,人都快疯掉啰。她吃喝拉撒全没感觉,甚至边吃边拉,出太阳时,还在院子中央跳文革的忠字舞,“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这他妈的咋个搞?历史三两下就倒退好几十年,现在是“敬爱的人民币,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的助手才30来岁,哪受得了?气得拿杀猪刀猛砍泥巴,把老太太骇得站起流尿,跟着,扑通一下跪倒,作揖磕头,求观音菩萨慈悲,多收些坏蛋回去。还念了一首不晓得从哪儿捡来的民谣:50年代嫁贫农;60年代嫁雷锋;70年代嫁票证;80年代嫁文凭;90年代嫁贪官;新世纪来了傍大款。
老威:老年痴呆症还晓得念这个?
老曾:一旦开了头,就几百遍地念,直到口喷白沫。老太太还四处藏东西,饿得还特别快,饿了就一会儿爷一会儿爸地乱叫,跟着问妈到哪儿去了?偶尔记起她那坏得流脓的老板儿子,可半天说不出名字。
老威:完了完了。
老曾:是完了。只好认栽,把狗日他妈还回狗日住的小区,转身开溜。这场打击,搞得我感冒半个多月,食欲不振半个多月,在江湖上一时传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