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案犯李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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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缘起:

我曾在长篇记实《天劫》之开篇里写道:“1990年3月,中共国家安全部在四川重庆破获了一起特大的反革命案件,案犯均为中国民间颇有影响的先锋派诗人,他们是廖亦武、万夏、刘太亨、李亚伟、巴铁、苟明军和摄像曾磊。而在重庆、成都、涪陵、乐山、南川、北京、深圳、上海、十堰等十余城市,二十多位文化人由此受到株连,被收审、拘留、传讯,其中包括小说家……,诗人……。次年11月,加拿大汉学家戴迈河因涉嫌此案,被中方以‘间谍罪’驱逐出境。

历经长达两年的错案复杂的侦破、审理,,除首犯廖亦武外,其他人先后被“教育释放”。而廖因在八九天安门惨案之夜创作并录制配乐诗歌磁带《屠杀》,以及创作、主演、组织拍摄诗歌电视艺术片《安魂》,被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剥夺政治权利两年。

2003年3月2日中午,我接到一个电话,自称是“同案犯”。我下楼赴约,却见一个红光满面的大胖子走进社区大门,老远就向我张开双臂——此人的确是为《安魂》剧组跑过龙套的前诗人李齐,目前的职业为二渠道书商。

昔日的翩翩少年已荡然无存,嗟叹之余,顺便致歉,因为在《天劫》里竟忘了提到他。“无所谓,”他笑道,接着又谈起若干同案犯的近况。“发小财的居多,但也有意外,例如×××,还住在县城,娶了个吸白粉的老婆,瘾一发,就闹割腕,最终整得家徒四壁,成了你老威的访谈对象;还有×××,十年中死了两任老婆,只得醉死梦生打发日子了。”

“那么你呢?”我问。

41岁的李齐哑了一杯酒的功夫,方恢复常态。

李齐:我们有近10年没有见面了吧?

老威:对,大约94年,我刚出狱一两个月,我去重庆找过你。就象做贼似的,我俩站在你家巷尾说了几句话,你就突然塞给我200元钱,然后借故匆匆离开。当时我很沮丧,坐十几个小时火车从成都过来,你居然不请我进屋歇口气,喝口水。

李齐:你的记忆力真好,老威。

老威:这是我几经折腾剩下来的本钱。不过我不明白,你们为啥要躲着我?你我好歹还见了,ΧΧ连我的电话都不接。

李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咋还像个怨妇似的。告诉你老威,我们虽然是同案犯,但谁也不欠谁的。

老威:我没别的意思。

李齐:该知足了,拍一个片子,这么多哥们垫背坐牢,就你一个人当首犯出名。

老威:如果在10年前听这话,我准和你打架,你晓得六四血案死了多少人?

李齐:莫唱高调,莫说你背后站着成百上千的冤魂……不要打断我!那是历史,是文学,是该放在永垂不朽的文章里去大书特书的。我们今天要谈的不是这个,而是一桩反革命案的内幕,也许永远不为人知的内幕。你是首犯,走完了整个司法程序,有罪名,有判决,虽说关了四年,但值得呀。六四迟早得翻案,那时你有当英雄的凭据,有为了自己的苦难向国家进行道义和物质索赔的凭据——这个未来多诱人,想想都过瘾!然而我们这些同案,关押了两年、一年、几个月,遭一样的罪,却被“教育释放”,没结果,没凭证,也就没未来。

老威:这不是我能选择的,没人愿意为一两首诗去蹲四年嘛。

李齐:我为啥?

老威:我都莫名其妙。当时拍《安魂》,我从你那儿借了几件“戏装”,还有,你捐献了几百元钱,并陪我们一道去四川外语学院舞厅物色女演员。

李齐:我连正式的剧组成员都算不上,顶多在外围跑龙套,却因此被抄了家,进了收审所,一关大半年,吃尽了苦头。

老威:除了被正式逮捕的6位同伙,我真不晓得还株连了多少人。

李齐:监狱里的情景,你比我更熟,所以就不用多嘴。总之,我被轮番审讯了十几天,还吃过承办人的耳光。我彻底交待,写了一沓有关你的揭发材料。我一心想早点出去,收审所太恶劣,虽是政治犯,不过“手续”,却睡在马桶边,惹了一身虱子。当时,我的孩子刚一岁,老婆正需要人照顾。唉,倒霉的事接二连三,现在理起来,也一团乱麻。

老威:象你这种境遇的,多如牛毛,我身边好几个,都因为领呼口号,鼓动学生上街等等进去“受教育”。按警察的说法,书呆子血热,降降温。川师教授高尔泰叛逃,他的学生也受株连,关押数月,放出来连工作都找不到。我估计,因六四进局子接受短期审查的,在全国有几十万。

李齐:本来在人的一生中,有点这种体验不算坏事,可我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

老威:听说晓晓和你离婚了?

李齐:90年10月25号我出狱,已秋凉了,之前,我曾托人带信给她,并通知了几个好友,准备聚一聚。我想,虽然自己不是什么英雄,但至少没做亏心事,应该因受难赢得大家的尊重。我记得当警察打开铁栅门,喊“李齐,收拾东西”时,我的腿都抽筋了,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我连说:“不要了,啥都不要了!”

出大门爬了一个坡,就来到大街,太阳明晃晃的,汽车穿梭一样,弄得人头晕眼花。过街时我像个大山来的傻农民,一溜小跑,到了对街,还站着喘了半天气。我找了个公用电话打到晓晓的百货公司,让她回家等我,她居然说:“我还在上班。”我生气的命令说:“请假,马上回家。”她迟疑了几秒钟才说:“好嘛。”我没有意识到有啥不对,晓晓很温柔,结婚三四年,家里都是我作主。

我挥手打的,可好几辆出租车都一踩油门过去了。终于拦住一辆,拉开副驾门,司机却让我坐到后面去。此时才醒悟自己青面獠牙,还刮了个大秃瓢,标准吃牢饭的。

拢家,进屋拿车钱,狗日的司机还跟到我。付帐关门后,晓晓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我走过去,想弯腰亲亲她的脸,她却站起身,指着旁边的换洗衣服吩咐:“你先洗澡吧。”

我木偶一般进了卫生间,在牢里温习过若干遍的久别重逢的激动场景顿时化做泡影。不过,几个月没洗热水澡,泡一泡,搓一搓,我的挫折感就缓解了。我以为晓晓在赌气,丈夫这么久没在家,她带孩子太难了。

晚饭没吃出啥滋味,我的眼睛隔着饭桌,贼溜溜地盯着她不放。我太想抱她了!太想亲热了!一个久憋的囚犯最大的渴望就是彻夜搂着老婆,不停地性交,不停地诉说衷肠,可是晓晓始终平静,不起一丝波澜。每当我妄图越轨,她就把孩子挡在胸前,象圣女贞德不放下自己的盾牌。

老威:我记得原来孩子是在你岳父母家。

李齐:我教书,她上班,没空带孩子。80年代工资偏底,也请不起保姆,所以孩子断奶后,就让他外婆带。后来我晓得,她是故意把孩子领回来对付我的。当夜深人静,她没有理由再磨蹭时,就只好上床了。孩子已睡熟了,我低声说:“把兵兵弄回小床去吧。”她却回答不,并把孩子放在两个大人中间。

我几乎就趴下来哀求了,她依然回答不。熄灯躺倒,孩子在腋下,犹如一道战壕,隔开了硝烟四起的肉体和灵魂。我一次次伸手,摸她的头发,挽她的脖子,她却躲躲闪闪,并说:“莫惊动兵兵。”终于,我忍不住起身,越过“战壕”,压住她。两人无声地搏斗,从床上滚到地下,孩子惊醒了,大哭着要妈妈,她却在我的身体下一再叫唤:“兵兵莫哭,乖儿,莫哭嘛。”

我欲火攻心,啥也不顾了,我扯开她的衣裤强行顶入,她起不来,就掐我,骂我流氓,她还哭了。他妈的,床上床下,孩子闹大人哭,败兴透了。我真没料到重逢就象地狱,充满罪孽。草草完事,我就扎扎实实煽了自己两大嘴巴,吼道:“我有啥子错?有啥错?!”

晓晓说:“你没错,是我和孩子错了,我们拖累了你,让你干不成大事。”

我解释说:“我也不想坐牢,不想离开你们嘛。”

晓晓说:“我已经受够你们这些诗人了!我庸俗,我市侩,我见钱眼开,我想过平静的日子。你如果看不惯,就马上走。”

我说我死也不走。我赌咒发誓,这辈子追求的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我还日了你老威的祖宗八代。天濛濛亮时,我见她情绪缓和下来,就趁机求欢。这次晓晓没挣扎,而是如一块木头,任我搬来搬去。刚完事,她就立即推开我清洗去了。我太傻了,还跟前跟后陪笑脸,惹得她转过头说:“一点感觉都没有,你真可怜啊,李齐。”

老威:她在故意刺伤你,唉,晓晓咋会变成这样!

李齐:都跟你有关系。还记得六四以后我俩的通信吧?

老威:不太记得了。

李齐:你受了刺激,简直疯了,不仅把《大屠杀》的磁带拿到我家放,而且在信里骂共党,号称要用世界上最高最粗的烟囱去操邓ΧΧ的屁眼儿。你还说要逃跑,宁愿抹一把锅灰充黑奴,被卖到非洲砍甘蔗;也不做耻辱的中国人——后来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包括你用整页信纸画的一根冲天大鸡巴都到了警察手里。我栽进去没话说,可晓晓也受到牵连,蹲了十来天牢房,几乎每天都接受审问。你想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人,读大学,受文学熏陶,嫁我后,几乎天天写爱情日记,但一夜之间,梦全毁了。关进女号房周围都是妓女、贼、皮条婆和吸白粉的,折磨起新犯来,比男人更不择手段。什么火烤阴道,筷子夹乳头等等,把个晓晓吓得整日以泪洗面,差点成了精神病。

经历这一劫,她的人生观彻底改变了,她恨我,更恨你这祸根。女人这种动物真是难以捉摸,她居然动了改造我的念头。首先,她把我过去当诗人穿的奇装异服统统搜出来,处理掉,然后领着我去百货公司买西装、领带加皮鞋,如此从上到下装扮起来,我浑身不自在。说实话,打出娘肚子,我就没有这么光鲜过。更无法忍耐的,是她把一顶打了蜡的假发扣在我的光头上 ,骇得我虚汗直淌,却不敢摘下来,只好皱眉毛。晓晓却极为认真地拉我到穿衣镜前,端详半晌,满意地笑着说:“这才有个正常人样。”

老威:你太惨了,李齐。

李齐:当时没觉得惨,因为我欠晓晓的。接着,我就一身虚假去学校,方知被除名了。教书饭碗砸了,我只得硬着头皮去街道派出所查找户口,兼办临时《身份证》。户籍警向我当众宣布政策:每月来派出所报道一次,汇报思想动态。

老威:凭啥?你又不是罪犯。

李齐:我认了。这就是六四后的社会环境,没鲜花,没掌声,没游行和口号。眨眼间风向转了,人们把一切忘得干净。晓晓约我回娘家,亲戚们都来了,岳母弄了一桌子酒菜,大家就在饭桌上开会,你一言,我一语地帮助我,什么:“李齐,你已是30岁的人了,汲取教训,好好过日子吧。”什么:“你老婆多不容易,自己受委屈,还拉扯着孩子等你回来,换一个势利的女人,早趁机攀高枝了。”还有什么:“读书人聪明,肯定能发,咱们为未来的富翁李齐干一杯!”

我一个劲地灌酒,终于趴下来。大伙把我扶回床上,朦胧中还听谁在说:“翻过这坎,轻装上阵,把你写诗的机灵用在挣钱上嘛。”

老威:这倒言中了,你现在算成功的书商。

李齐:逼良为娼嘛。

老威:80年代文学,90年代商业,这也是大势所趋。

李齐:对,六四一开枪,惊醒了众多梦中人,这国爱不起,思想和文学也爱不起,只有钱能够超越祖国、阶层和文学,可以尽情地爱。

老威:听你的口气,还有点愤世嫉俗。

李齐:谁都不是生来就充满铜臭。开始,我找不到工作,九一、二年,人们观念没有这么开放,一听说有动乱背景,就不敢要。我费尽口舌,解释“冤情”,人家就说除非公安机关出介绍信。重庆这地方,有地下党的传统,人们喝酒时,你一杯,我一杯显得耿直,但真要把酒话落实到行动上,就谨小慎微了。这样磋磨了大半年,晓晓建议写东西赚钱,因为我过去写诗投稿,有些老关系旧名声。于是我分别给全国各地二、三十家报刊去信联络,结果许多当年的编辑还没挪窝,其中一些还混成了副主编、主任什么的。

昏天黑地的写手生涯就这样拉开序幕,我化了七、八个笔名,利用过去写诗训练出来的文学功底,写各种文章。起先对自己的要求比较严格,字斟句酌,并限定在文化范围内,例如抒情散文、思想随笔、书评、短篇小说等等。一个月顶破天写两三篇,万把字,还吃力不讨好,屡遭退稿。晓晓提意见说,你别老盯着纯文学刊物,那是赔本买卖,你呕心沥血,一千字才三十元,这样下去,孩子没长大,你就累死在阵地上了。我说自己就这本事。晓晓说,你编时尚故事嘛,给滥杂志写嘛,时装、化妆、男欢女爱、撕心裂肺一齐上,只要给钱。我说这活儿干不了。晓晓不愧我的启蒙老师,当晚她就一口气创作了三篇一两千字的化妆文字,什么“我为什么不担心岁月流逝?”“对付皱纹的12条秘诀”“香水与情绪的调动”之类,令我惊叹不已。按如此一日三篇的造文神速,干三年我不就大发了?

但是,这种粗制滥造的激情只持续了几个月,我就受不了了。进帐倒快,因为滥杂志比纯文学稿费高两到三倍,我一个月能挣七、八千。93年的七、八千相当于现在的一两万了。

老威:那你的小日子应过得相当不错了。

李齐:晓晓也对我改变了态度,并且一再强调,我的潜力还没有发挥出来。我我读了那么多书,完全可以把书中的内容改头换面,再加些时尚的佐料;并且还该把一稿三投弄成一稿十投、二十投。记得92年底邮局征订杂志时,她就专门跑一趟,把征订目录买回家,划了一夜的勾。

老威:你就按即定方针办吧,据说武汉的《知音》和广州的《家庭医生》都是千字千元。

李齐:我不是机器,我他妈烦了。那时,我和你一样,内心还残存着一些精神的东西。我追求了多年的纯文学,读了数不清的名著,还为梵高和高更的艺术经历流过泪。我晓得什么是垃圾,我一下笔就是垃圾,我已表达不了我自己。

老威:你别逗了。

李齐:你居然不相信?

老威:我不相信,你现在也没回头是岸嘛。就像ΧΧ,多优秀的诗人,而今已做了近十年的写手,在成都买房定居,封妻荫子了。人家把码字叫做劳动,很坦然。

李齐:我不是ΧΧ,一手造垃圾一手写诗。我试图逃避,就同晓晓商量换环境,把孩子丢给岳母,一起到成都打天下。因为成都在80年代被称作“现代诗的延安”,有几代著名文人,积淀比重庆深厚。我们在磨子桥一带租房,一打听,方知这延安也不是圣地,诗人们百分之百下海了。办公司、开夜总会、做书、行骗,可谓各显神通。晓晓很快就在《商情咨询》找到工作,干得春风得意。这是一份由第三代诗人任主编和副主编的半月刊,内容除了各类时尚就是信息和广告,其编辑部就设在同样由第三代诗人任总经理和副总经理的大音棚夜总会里。这是本市最早的大型娱乐场所之一,以鸡多客少而臭名远扬。

老威:晓晓在里面你能放心么?

李齐:从90年10月出狱算起,她已支配了我三年多,这次她编刊物,第一约稿对象自然是我。至于放不放心,提都别提,免得惹翻河东狮子。

老威:又为老婆打工了?

李齐:我已烦了。经常一个人出去喝闷酒,并且骗晓晓说,要调整心态,挣更大的钱。她追问咋挣?我随口就敷衍:“弄电视剧。”我记得她笑咪咪地出门前,还夸我跟得上潮流。

我歇笔彷徨了一个冬天,睡懒觉,读文学名著,渐渐,有了创作的冲动。我开始写我坐牢的经历,因为出来这么久,我还是不踏实,连做梦都在号子里。老威,我虽然不是主要被告,但内心的刀痕比你们深。你们是注定要入文学史,至少是诗歌史,将来提到六四的文学,《屠杀》《安魂》是绕不过去的。可我,大半年的牢白坐了,自己不写,就没人注意了。

老威:这是历史恐慌感吧。

李齐:历史就是湮灭大多数,留下几个人,但人人都有折腾的权利。弄一本书留下来,给儿孙看,说不定将来一畅销,我就成为历史中的一段不可缺少的插曲了。

老威:向上之心可贵啊。

李齐:我觉得自己挺悲壮的,都啥年月了,还像耗子一样躲在地洞里描述监狱,为六四鸣冤叫屈。

老威:我在你的书中是啥货色呢?

李齐:一个裤裆燃火的疯子,把鸡巴当作机关枪无目标地乱射。审讯时,承办人把你描绘成老谋深算的反革命,认为你有多高的组织领导才能,我都听得傻了。你有领导才能?那我就可以当部长了。

老威:这么丑化我,倒值得本人认真学习。

李齐:你学习不成了,稿子已经毁了。

老威:可惜可惜。

李齐:我写了一个半月,近六万字,晓晓都没察觉。她早出晚归,一副职业白领的派头;而我蜷在家中,洗衣、拖地、做饭,成了标准的家庭妇男。她偶尔也问电视剧弄得如何,我都答正在编个多集的。她说能不能让她看一下,鉴定有没有卖相;我说弄完了再看。她见我神神鬼鬼,就指着电视中正在热播的王朔的连续剧(好象是《过把瘾》)说,如果哪一天你成为王朔第二,我就呆在别墅里当李太太。

坐过牢的人处事小心,那一段时间我每天11点起床,随便吃点东西就开写,直到下午4点半钟,才收拾稿纸,锁进抽屉里,接着做家务。也活该出事,那天我居然忘取抽屉钥匙,就下楼买菜了。碰巧晓晓提前下班,进屋环视一周,就直扑书桌。她大约怀着发现新大陆的激动打开抽屉——我的违禁文学立即被家庭警察查获。

记得我提着一刀猪肉和各类蔬菜进屋时,稿纸已满天飞舞,落了一地。“这就是你的电视剧?!”她歇斯底里地大叫,震耳欲聋,充满金属质感。“你这个骗子,害我还害得不够?!”

她象个小女孩,一屁股坐在那些乱纸中,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一声声拖得极长。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悲惨这么绝望的哭声!我六神无主,象个罪犯一般跪下去,求她宽恕;她却推开我,随手抓起一页“罪证”揩眼泪和鼻涕。她反反复复地念叨:“晓不晓得,警察要上门了,要上门抓你了,晓 不晓得?!”

一闹就是深夜,晓晓站起来,到梳妆台前擦脸补妆,然后要提包出门。我急忙抱住她,无论怎么打怎么踢都不松手。她说:“我们离婚!”我回答不离。她说:“我怕你了,李齐。”我一咬牙说:“烧了!”其实内心想的是:“我藏起来不行么?我挖个洞把稿子埋了不行么?”

老威:你真烧?

李齐:真烧。晓晓守在卫生间,盯住我一页一页地点,然后把 黑灰搅进抽水马桶冲走。一百多页啊,我两眼血红,面部肌肉在抽搐,但是我爱晓晓,这个暴君。我这辈子真的完了。

接下来的许多天,我心如死灰。晓晓不跟我说话,只是把一个个时尚题目扔给我,限时完成;而我满脑子都是销毁的原稿,飞扬的纸灰像癌细胞一样沾满我的脑髓,所以写不了别的。晓晓说:“你要自食其力。”我点头。她说:“点头顶个屁用,你得劳动。”

老威:这日子怎么过?

李齐:不晓得。

老威:还记得《王子复仇记》里的著名台词么?

李齐: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

老威:离婚,还是不离,这是……

李齐:不用思考,我不离。

老威:活得象条狗。

李齐:别那么斩钉截铁,你没爱上过谁么?你不明白一旦爱上一个人,所谓脸面、自尊、理想都狗屁不值么?

老威:这不是一码事,既然相爱,你就应该给晓晓解释清楚:第一,绝不拿出去传播或发表;第二,只是对那段经历的回忆、记录;第三,六四是抹不去的,会有许多人在私下干同样的文字活;第四,仅仅写作不会有麻烦,因为不构成犯罪。其实在互联网上,现在有关六四的文章已多如牛毛,其中最突出的,当数丁子霖等天安门母亲搜集的死难者家属及目击者的证词。

李齐:93年还没有互联网,我也不懂电脑。况且,女人横起来,就不听任何解释。糟糕的是,我明明知道她已变了,俗了,我还爱她,我对她的欲望日益强烈。

老威:受虐癖。

李齐:我有受虐的资格倒还好了,整整一个月,我们没有一次性生活。我像一头狮子在房里乱转,巴不得她找我岔子,抽我一顿。有个下半夜,我又憋醒了,就忍不住把手伸进她的被窝。我心惊胆颤地在乳房停留了一会儿,见没动静,就向下移,至小腹时还没动静,指头就插进内裤,触及到敏感区域,不料已湿漉漉的。我不禁狂喜,继而血脉贲张,泪如雨下——原来晓晓也不好受,她的肉体已春情激荡,却压制着、憋着,夫妻之间的冷战真是薄如一张纸啊!于是我撩开被子,信心百倍地进入……

老威:都是过来人,就别讲这么具体了。

李齐:你挺兴奋是吧?演春宫戏?看毛片?可接下来的一幕是,晓晓,我同床共枕多年,并养了一个儿子的老婆晓晓突然拳起一只腿,顶住我膨胀的下身说:“我不想和你做爱,身体有感觉也不想。”

我气急败坏地叫:“你都湿了!”

晓晓说:“我再重复一遍,湿了也不想。下去吧。”

我终于咆哮了,两人撕打着翻下床,我扯烂了她的衣裤,强行……

老威:够了。

李齐:是够了,完事后,彻底无话可说了。接着分居两个月,协议离婚,财产和孩子都归她,我按月付抚养费。就这样,我光棍一条,分文不名地流落到江湖上。

老威:你现在还爱她吗?

李齐:感情是有极限的,翻过这极限,世界就变了。

老威:你是变了。

李齐: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十八般武艺无所不精。我给书商写了一年多,赚足两万块,就自己试当书商,很快亏光了本钱。接下来就借钱,连我妈的养老金也连骗带借,老人家一悔悟,竟追出门来,在大街上找了我一下午,幸好没出车祸。

我第一本赚钱的书是关于印度粤修的,发了七、八万,那钞票来得猛,淹死人啦!此书号是著名老诗人ΧΧ帮我搞的,他是我的恩师,从50年代到而今,出了几十本诗集,因此同出版社形同鱼水。那天他打电话约我晚饭后去他家洽谈,不料我一进门就是乌烟瘴气下的两桌麻将。ΧΧ头不抬,眼皮不翻,只随口问声:“来啦?”又继续搓他的牌。我站在一旁,端茶倒水陪着笑脸,直到长夜将尽,东方即白。

我第一本赚钱的书是关于印度粤修(奥修?——本博注)的,发了七、八万,那钞票来得猛,淹死人啦!此书号是著名老诗人ΧΧ帮我搞的,他是我的恩师,从50年代到而今,出了几十本诗集,因此同出版社形同鱼水。那天他打电话约我晚饭后去他家洽谈,不料我一进门就是乌烟瘴气下的两桌麻将。ΧΧ头不抬,眼皮不翻,只随口问声:“来啦?”又继续搓他的牌。我站在一旁,端茶倒水陪着笑脸,直到长夜将尽,东方即白。

ΧΧ伸个懒腰,与麻客们一一道别,剩我一人在客厅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拽住欲进卧室的ΧΧ,道明“正事“。

ΧΧ不耐烦了:“再说嘛,下午给我打电话。”

我一身酸痛地回家,心里把ΧΧ的十八代先人日了个遍。可出乎意料,书号顺利到手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嘛。

老威:你现在钱也挣够了,还有写回忆录的打算么?

李齐:我感到离那种东西越来越远,就像一个孩子,把心爱的玩具丢在水里,漂走了,再也捞不回来了,但这个孩子依旧站在岸上,或沿着岸边跑着,追着。当然,我不会如小孩说哭就哭,但灵魂的痛,摸不着的无处不在的恐惧带来的痛,依然是坐牢和离婚。今天对你说出来,也算一种缓解或释放,因为二渠道没人相信这个。

老威:二渠道书商嘛,就是你欠我的,我欠他的。

李齐:等以后我谁也不欠的时候,我再隐居,学习写字。目前呢,我除了数钱啥都不会——这大约也是前妻晓晓最愿意看到的吧。


被抄家者廖亦武专政对象刘世昌夫妇

同案犯李齐|廖亦武:《中国冤案录》第一卷|中国冤案录 - 廖亦武|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