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书者蒋朝才

  下载全书

采访缘起:

2002年11月30日下午,天气晴朗。我在四川省高院接待室门口,撞见一个慷慨激昂的年轻农民,当时他正被两个武警战士从里面架出来,扔到街上;一个上访群体中常见的装材料的蛇皮编织袋也被甩出来,并擦过我的肩头。我急忙去扶摔筋斗的人。两武警骂道:“傻B上书?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

农民回骂道:“老子照得很清楚,给胡锦涛的书上定了。”

武警道:“再闹,就送你进收容所。”

农民道:“进阎王殿老子也要上。”

武警作势抓人,围观者急忙劝架,我揪住这高烧不退的家伙撤进僻巷一家茶馆,几杯滚水下肚,双方就有了相间恨晚之叹。我当即奉读了自学成材的乡间文人蒋朝才先生的《致胡锦涛总书记暨全体中共中央委员会成员书》,虽文字谬误极多,可也算拳拳报国之心可昭日月。

于是我一手持蒋先生大作,一手持笔作访谈,不觉天色将晚。可惜接近尾声时,老蒋对我的身份和谈话目的频频质疑,我闪烁其辞,他就“为安全起见”而收回了我准备据为己有的蒋文原件。

幸好访谈已成,在此,将它与蒋氏上书中涉及到的李玉英婆婆之《求助书》一道,公开于后。

老威:听说您给中共中央16大上了一道《万言书》?

蒋朝才:这叫“与时俱进”,胡锦涛总书记上台掌权,这是我一个沿街乞讨三年的特殊公民献给他老人家的第一份贺礼,至于他有没有肚量消化这份礼,我们就等着“以观后效”吧。

老威:您在《万言书》里写了什么?

蒋朝才:我列举了发生在四川地区的10大久拖未决的冤案以及社会影响,指出这是由于前几届中央和地方政府的高度腐败,高耗低效,执法犯法,不顾人民死活造成的,希望这一届领导能够把平反冤狱提上议事日程,向古代的包公学习,用虎头铡斩一批公,检,法系统的败类。否则,难平民愤,就将造成以暴抗暴,天下大乱,亡党亡国的后果。

老威:您的忧患意识令我佩服。

蒋朝才:我也佩服您这样的作家,如果老陆早介绍,我就会把《万言书》的草稿交给您修改一下。我只有初中文化,言语表达上不太顺手,律师又看不起这些东西,认为是“开玩笑”。

老威:既然已经递上去了,您的心意也就尽到了。

蒋朝才:我向中央、省、市各级部门投寄了100多份,大街小巷还张贴了一些,真奇怪,一直还没有人来收容我。真名实姓和地址都落在《万言书》上,找我很容易——这要在前两年,我早就进多宝寺(成都郊区有名的收容所,据说一年羁押南来北往的三无人员达几万人次-----老威注)了,从这一点看,胡锦涛还是比江泽民有人情味。说不定,共产党内部正在议论我的上书,考虑部分接受我的建议呢。

老威:这么有把握?

蒋朝才:我读报纸很细,胡锦涛提出“政治文明”,这和江核心的物质、精神两文明是有区别。

老威:您最盼望上面采纳您的哪些建议呢?谈具体点。

蒋朝才:我提出解决冤案的具体措施是------从全国各地秘密抽调出一大批清正廉洁的干部,共产党员占一半,各民主党派及无党派人士占一半,集中到一个绝对保密的地方受训。每天刻苦钻研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包公、海瑞、狄仁杰的语录,讨论这些先贤是如何办案,如何体察民案,如何身先士卒,两袖清风,用他们忠君爱民的头脑代替自己贪财贪色的现代头脑。然后,由胡总书记亲自提口袋,亲自授给钦差大臣们独立行事的金牌一面,再分别派向各省、市、区、乡、镇进行微服私访。当然,众钦差大臣都要严守总书记御定的纪律,不能惊动当地政府,神不知鬼不觉。具体方案是------化装成身份不同的人,特别是流落在外乡的社会底层民工、妓女、上访人员、乞丐、收荒匠、买血的、耍把戏的、跑江湖的、做小生意的,深入到各地上访群体、建筑工地、垃圾场站、城乡结合部以及居民小区、乡村集市,平等地调查了解当地民冤和共产党在老百姓中的真实地位和形象,找出原因及对策。对于有影响的案子,要及时升堂处理。当然,由于冤情遍布,民间有许多过激的言论,例如因“阙定明聚众闹事案”在南充地区影响太大,许多川北的农民称共产党为土匪党、贪污党、侵华日军等等,钦差大臣们大可不必计较。应该看到老百姓胆小、善良、爱国忠君的主流。狗急了跳墙,兔子憋慌了要咬人-----千万不能做贪官污吏的同党,把好人逼上梁山,被持不同政见者、达赖喇嘛、法轮功和西方敌对势力利用,造成社会动荡,民不聊生。那么“三个代表”就将泡汤,千古之罪名……

老威:您不愧为上访人士中的演说家。

蒋朝才:您觉得我的设想如何?

老威:耳目一新,虽然操作起来有难度。

蒋朝才:您听我讲完……

老威:这个话题太大,我们改天再详细探讨,现在说说您自己,咋样?

蒋朝才:我是四川省威远县蚕马镇10村3社农民,28岁,初中文化,因弟弟蒋朝坤被逼致死,所以倾家荡产打了这场官司。1999年元月8号深夜,我弟与本村的几个小青年躲在村东头水冬瓜家里搞小赌博,用扑克牌押金花,一元钱一注。正玩得高兴,屋子外看家狗老黄突然狂叫,大伙立即藏牌灭灯。水冬瓜从窗帘缝朝外瞅,不料嘣地一响,老黄被一片满天星放翻,狗嘴顿时裂成几瓣了。大伙吓得人腿变狗腿,抽个不停。正愁没有地缝可钻,门蓬地被踹开,十来支大手电乱晃,随着,电灯拉开了,房内房外都是人。原来是镇长、执法大队长、派出所所长率领执法队伍抓赌,已在村里挨门挨户搜了七、八家,终于由举报人员带路,翁中捉鳖,将六、七个参赌人员围在屋中。

赌资没收,又抄家搜身,抽掉每个人的裤腰带,准备把这一连串的倒霉蛋押回派出所,拘留罚款。执法大队个个喜气洋洋,因为又可以分奖金了。一年到头,他们抓赌抓嫖越勤,奖金就分得越多,所以“执法”这项肥差,人人都想沾,但必须同镇政府、派出所勾兑,多上供,菩萨才会点头。我弟生性顽皮,20来岁的人,就喜欢凑个热闹,不料撞在枪口上,几十元赌款泡汤,还要罚钱。按惯例,至少500元以上,否则就拘留15天。我弟提着裤子,越想越怕,家里本来就穷,500元,够乡下人吃一年了,说不定,你累死累活,扣除各种税费和几级提留款,还剩不下500元呢。

老威:既然这样,为啥要赌?

蒋朝才:快过年了,又是农闲,乡下没啥玩的,所以年轻人就凑一块赌点小钱。我还念叨着过了这个年,就带弟弟进省城打工呢,没想到他命里只该长这么大。傻东西在路上,撞开执法人员,撒腿就跑,一大拨二警察(群众对联防队员的戏称----老威注)脚跟脚撵,追到一座水库边,我弟无路可逃,就一头扎了进去!你想想,寒冬腊月,水库里都结冰了,我弟在下面搅着冰喳,哇哧哇哧,至多扑腾了十几米远,就被冻住了。据在场的人说,他喊了几声救命,嘴里就进水了,他举着双手乱抓,脑袋隔几秒钟,呼地向上猛窜一下,逗得坎上的二警察哈哈大笑。有两、三根手电射着他,直到他冻成冰砣子,沉下去了。手电还钉在那儿。

天亮时,我弟被打捞上来,光着屁股,肛门的屎都挣出来了。而棉裤还缠绕着脚脖子,他当时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想回到坎边,可是至始至终,没有一个人伸手救他,哪怕伸一根竹竿过去,他都活了。我能咽下这气么?二十几号人,都站在四周,用手电照着他笑,笑,好象在看猴戏。

老威:真是禽兽不如,你应该向他们讨个说法。

蒋朝才:事发后,镇党委和政府还是高度重视的,为此召开了紧急会议。考虑到我父母年迈,且母亲因重风湿半瘫,长期卧病在床的特殊情况,决定破格对我家一次性困难补助3000元人民币,条件是先埋葬死尸,就此了结,今后不得再找政府的麻烦。这太过分了,不仅是我,连邻里群众都聚在一块,议论纷纷,说如今超生一个娃儿,政府的罚款都是万元以上;一个20来岁的活鲜鲜的生命逼死了,却只给了3000元,并且还要从中扣除打捞和安葬费用,最终就剩不下什么钱了。天理何在?难道我弟就白白送命了?

这对于我父母,尤其是晴天霹雳,他们天天守着我弟,唠唠叨叨,都有些疯了。我一怒之下,就领着同村的几十名群众,抬着死人,去镇政府交涉。镇长和书记都躲了,只叫一拨二警察出面,威胁说:你们借死人压政府,就触犯了国法,奉劝你们先埋尸,再提进一步的条件,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说:如果是朝坤他自己落水淹死的,我家就自认倒霉;可是他被逼死在结冰的水里,你们不仅没抢救,还用手电射他,还围着边笑边看热闹,人心真他妈被狗吃了。领头的二警察说:我们的嘴没有长在你的下巴,你咋晓得我们笑了?况且,一个赌博犯自寻死路,没啥大不了的,政府解决3000元,也是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如果你们得寸进尺,性质就变了。

此话一出,顿时激起公愤,群众把尸体停在政府门口,并且骂:你们收了那么多的税费,死一个人,就出3000元!请镇长出面说话吧。

就这样,闹了两个钟头没结果,这边群众越围越多,而那边也调兵谴将,公安,联防全体出动。傍晚,镇党委书记在警察的保护下,站在台阶上宣布了最新决定:经法医鉴定,我弟弟蒋朝坤属畏罪自杀,与任何人无关;而我率众抬尸到政府门口聚众闹事,严重影响了政府形象,使其日常工作陷于瘫痪,已触犯了《游行示威法》。

群众不服,立即起哄,书记继续宣布:撤消对我家3000元的困难补助,勒令抬走尸体,马上处理掉,否者将强制火化。

群众齐吼:坚决停尸到底!书记冷笑着命令二警察抓人,双方发生了一阵抓扯,枪托子乱捣,我和帮忙抬尸的几个乡邻被当作罪魁祸首按翻在台阶上,五花大绑地进了派出所。

我被吊上房梁,由所长亲自审案。这手脚反悬的寒鸭?水太厉害,熬不过,我只好在审讯笔录上签字画押。第二天上午,我们几个人被放了,所长说,本想按《治安处罚条例》治罪,但考虑到我家有丧事,就从轻发落。若再闹事,就送去劳改。

我回到家里,面对父母的眼泪和弟弟的尸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经过昨日的威吓,群众也不敢上门了。接下来的几天,派出所不断派人来催促埋尸。无奈之下,只得用白布将弟弟裹了,草草下葬。随后,我在好心人的指点下,到县法院告状;由于无钱交手续费,法院不受理。我就披麻戴孝,举着“为民作主”的大纸牌,在法院门口站了两天两夜。此事造成轰动,每天都有数千群众围观,有人打电话给成都的报纸,提供新闻线索。我是豁出去了,哪怕毙了我,也要出这口恶气。

春节期间,成都某某报纸有记者来采访,跟着,法院免费受理了我的案子。刑事案够不上,法院说:没人谋害蒋朝坤,他自己跳的水,我只能要求民事赔偿。我提出赔偿3万元,法院开庭,判定蚕纸镇政府赔偿人民币4000元。

一条人命4000元,况且,我在派出所挨打挨吊,膀子几天回不了原位,医药费也花了近1000元。欺人太甚哪!我又不能学梁山好汉提刀去砍这帮狗官,于是上诉,被驳回;我就到省高院上访。父母丢在家中,没吃没喝,就去县城作了乞丐;而儿子我,要高级些,做了省城上访的乞丐。

老威:从您的《万言书》看,上访三年,您的确长了不少见识,与当年的你不可同日而语了。同老陆一样,您除了自己的冤屈外,还挺维护上访群众的权利。

蒋朝才:过奖了。

老威:被您列入10大冤案的杨继年,阙定明,王翼,老陆等人我都写过,接下来的案子,有的我手里有材料,但一时找不到当事人;有的没材料,只是听说,而您又写得过于简略。

蒋朝才:《万言书》的重点是平反冤狱的措施,而不是案子本身。其实我提的10大冤案在全国,甚至在四川省都算不了啥,比这更惨的还多,我不过顺手捡来些案例。

老威:这个李婆婆是咋回事?您把她列在冤案的首位。

蒋朝才:这个李婆婆在南充市可谓路人皆知,她原有很幸福的晚年,3个女儿均已成家立业,而自己跟着大女儿蔡素碧居住在南充市区某黄金口岸的一栋祖传的三层楼房里。大女儿头脑灵活,就利用自家祖屋底层铺面开了个眼镜店,由于生意红火,几年下来,就积累了包括房产在内的上百万资金,其中流动资产就达60多万。

大女婿是现役军官,很孝顺,而眨眼间,孙女又上小学了。李婆婆过着要啥有啥的蜜糖日子,成天笑哈哈,见人就夸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她解放前读过女中,所以闲着还作些打油诗,歌颂盛世。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1994年12月,由于城建需要,她家所在地段被规划为拆迁范围,可在尚未接到正式的拆迁通知之际,对黄金口岸早就垂涎三尺的房地产开发商就伺机动手了。有一次,大女儿去重庆进货,几天不归,李婆婆就去二女儿家暂住。但她们万万没有料到,就在这家中无人的空隙,她家的三层私房就已被开发商雇佣的民工大队撬了门窗,砸掉了部分墙体,并大模大样的住了进去。

大女儿进完货赶回家时,已一片残墙乱壁、床、桌子、柜台等家产被捣毁,全部扔到大街上。而锅碗瓢盆则扣下来,供民工们自己开伙之用。大女儿痛哭一场,拿强盗没有办法,只好报案。派出所接报,来人进行 一番实地调查核实后,就给蔡素碧出了一份“报案属实”的证明,并建议她上告法院。

蔡素碧代表李婆婆全家,向法院状告当地开发商违法侵权擅拆私宅,并要求赔偿。但法院由于同开发商的黑幕交易,一直拖着不开庭。与此同时,开发商又通过市政府拆迁办公室施压,并以逐步全部赔偿损失为诱饵,迫使缺乏官场经验的蔡素碧与他们签了《拆迁停业协议书》。尔后,此协议成了废纸,李婆婆一家不仅没有得到应按面积返还的新房,甚至连“通知”也没有。在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的处境下,李婆婆家屡次找到房产公司和政府拆迁办,对方均狗仗人势,不予理睬。从此,李婆婆一家走上漫长的诉讼之路,地、市、省、中央,四处上访,官司一打就是8年,不仅耗光了原有的积蓄,而且债台高筑,一家人终于流落于街头巷尾。生活唯一的来源是女婿从部队寄回的工资。

老威:这案情并不复杂,咋就断不下来呢?

蒋朝才:中国的许多东西,都是表面挺简单,可背后关系网就象地下的树根一样,缠来绕去,一言难尽哪。

老威:后来呢?

蒋朝才:后来就是一场横祸。

老威:李婆婆一家全死了?!

蒋朝才:2002年9月27日半夜12点多,大女儿正在北京上访,孤零零的李婆婆饿极了,就拄着根棍子,市内大北街正阳火锅店门口,在垃圾堆里刨捡些食物充饥。她埋着腰,正全神灌注地把一块什么东西朝嘴里塞,不料被一辆无牌照的小车从背后撞翻在地。

肇事者正是南充市顺庆区公安局巡警队长李华平,他们一行5人吃完火锅,醉眼朦胧地出门开车,竟撞倒在街沿上拾垃圾的老人。李婆婆当即大叫“救命”,将姓李的吓出一头酒汗,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立即熄火停车,下去察看受害者的伤势,履行一个警察救死扶伤的起码职业道德,而是倒倒退几米,猛踩油门,向倒地的李婆婆碾压过去!后者本能地朝旁边一滚,躲过车轮,更凄厉地呼救,惊动了过往群众。火锅店的吃客们也纷纷涌出来,靠近李婆婆。可接下来的一幕令围观者膛目结舌,小车再次倒档,加油冲往受害者,终于将其卷入无情的车轮底。

老威:这象港台黑帮片里的镜头,不过,将一位老人连压数次,也太狠毒了。

蒋朝才:按照交通肇事法规,因过失或机械故障碾死一个人,赔偿五、六千元,加上其他费用,也就付万把元钱;可把一个人撞残了,或弄得半死不活,肇事方就得赔偿医疗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总之伤者一天不康复,你就一天脱不了干系,这是个大把扔钱为他人当孝子的无底洞。所以,作为巡警队长的李华平,各种法规背得滚瓜烂熟,他当然清楚撞残一个老人该承担的后果,为了下半生的幸福,他必须变成畜生,狠下杀手,一次干不成再干一次。没想到,一个70多岁的老太婆这么命大,眼见不可能一次性了结一条饿、人命,只好在群众愤怒的谴责声中仓皇逃跑。由于事情闹大了,满街都有人围追堵截,姓李的才在逃出几百米后,面对人墙倒车回转,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将李婆婆送往市中心医院抢救。

经医院检查确诊:1。胸部双侧7根肋骨粉碎性骨折并形成畸形;2。胸部双侧内胸腔积液并广泛粘连;3。冠状动脉有钙化;4。胸腰尾椎骨压缩性骨折并形成畸形;5。手肱骨骨折并肩关节脱位。当晚,受害者失血3000多克,医院发了三次“病危通知”。

老威:李婆婆去世了?

蒋朝才:终身残废。她虽捡回一条命,但住院11个月,由于无钱支付医药费,停药9个多月。2001年3月29日,肇事者利用职权,背着受害者办理了出院手续。由于被遗弃,医院于2001年7月20日将李婆婆送还给交警一大队,再由区公安局和姓李的将其直接拖往收容站。李婆婆目前趴在街头乞讨,无法起立,无法行走,大小便失控,完全失去自理能力。生不如死啊,她多次想自杀,都动不了。

老威:政府不管吗?

蒋朝才:政府管了,交警大队的《认事故责任定书》判定李华平负全部责任。2001年7月31日又发出《事故损害赔偿调解终结书》。由于李华平拒绝给医疗费,李婆婆一家万般无奈才把他和公安局告上法庭。拖了半年,顺庆区法院下达《民事裁决书》,责令被告立即支付原告医治费用10000元。被告抗法拒付,还出警抓捕原告蔡素碧,煽她耳光,抢走并销毁大量医疗票据,逼得她走投无路,切腕自尽,幸被家人及时发现救起。李婆婆悲愤交集,向法院呈递了《支付令申请书》,但石沉大海,至今也没有得到一分钱。

老威:怎么是交通肇事呢?这是公开故意杀人啊。

蒋朝才:官官相护,古今同理。但可恨可叹的是,国家之大,竟没一个衙门为小民讨公道。到后来,公安局的人竟放话,快80的人了,早该死了,与其活在世上占地盘,碍眼睛,不如死了,一次性了结痛快。

老威:我设法将李婆婆的《求助书》向外界公布,看能否对她有所帮助。唉,她哪是栽在官府手里,纯粹是被土匪毁了。他妈的,遍地黑社会,我们活在怎样一个乱世!

蒋朝才:您说“遍地黑社会”?在哪儿?您指出道,我马上就去入伙。这上访太累了,跑来跑去,乞讨几个钱,没脸面,更没个结果。耗嘛,这上访群体吧,虽然彼此都面熟,也有老陆这样的热心人互相牵线,弄些集体签名什么的,但不算个团体。人嘛,得有个团体,香港录相中把黑社会演得不错,穷人可以去投奔,受了气,挨了打,才有人为你出头。

老威:您的《万言书》里还在盼望中央派钦差为民作主,怎么一转脸就向往黑社会了?

蒋朝才:钦差和黑社会,一上一下都渺茫。我也是气糊涂了,才说这没水平的话,谢谢您点醒我这个梦中人。

老威:还继续往下谈吗?

蒋朝才:下面这桩案子也是一桩车祸。大约在8年前,四川威远县境内发生过一件千古难逢的怪事-----大货车上了房顶,碾塌了半边农家大院,造成死亡14人,重伤20余人的惨祸。

当时已夜深,居住在公路拐弯山坳中的范姓和罗姓农户已入睡,不料哇哧一个炸雷,一辆失控的巨兽从公路上俯冲而来,几秒钟就滑过斜坡,弹上房顶,再晃着大灯压下来,撞开两面院墙,一片树林,最后卡在了一道石缝中。司机江某某从摔扁的驾驶室里爬出来,满鼻子酒气,一脸血,他愣在那儿,似乎自己也不相信眼前的情景。还好他没有受内伤。

他在漆黑一团中逃进草丛,目睹四方农民敲着锣,举着火把聚拢。尸体一具接一具从废墟中被刨出来,无论男女老幼,都半裸着。有两,三具尸都压成肉饼了,脑袋剩一个大窟窿,不能看,只好用被子盖着。亲属要扑上去揭,几个人就抱住。地上又是泥又是血,人脚又跑来跑去地踩。唉,我听受害者范正根讲了一下午,难过,恶心,连饭也不想吃了。老范当晚睡得不踏实,总是做梦,所以屋顶哗啦哗啦砸下来时,他抱住老婆打了个滚,刚翻到床底,房梁就把床打裂了,他从碎瓦中探头,墙倒了,砖头雨点般乱砸,他老婆顿时成蜂窝了。他在一扭一扭的蜂窝下面,才捡得一命。不过,后来他被埋住,一点也动不了,直到被人刨出来,才意识到腿已经断了。他被连夜送到县医院抢救,腿锯掉了。

14条人命丢在梦中,虽然死相难看,倒也没受活罪。可怜的是老范这样苟延残喘的残疾人,不断腿,就断胳膊,或者受了内伤。老范的侄儿,胸口受了压气闷,吐了两年多的血,也一命呜呼了。按照有关交通法规,一条人命赔了一千多元人民币,而由于雇佣肇事司机是私家老板,早已闻风而逃,所以这堆残疾农民至今为止,每人只得到两三百元的公家赔偿。

老威:人命贱如草啊。

蒋朝才:是草就好了,没知觉,没痛痒,割了还能长。

老威:肇事司机呢?

蒋朝才:判了三年,早已刑满释放了。

老威:这么便宜?凭什么?

蒋朝才:没凭什么。抓了送监狱,避过了风头,否则,这家伙早晚要叫受害者亲属给吃了。还有,人蹲班房,也就失去赔偿能力,一了百了。

老威:牢房成了避难所?《责任认定书》怎么说?

蒋朝才:交通大队实地勘察了,却没给受害者出《责任认定书》。都是农民,光顾哭去了,克制一点的,也忙着给死者洗擦换衣,给伤者送汤送药,都没有想到还要这个东西。受害者罗文礼说:事情明摆着,汽车从天上掉下来,把我们给压了,还赖得掉?

老威:我恍惚记得《责任认定书》应在35天内送达当事人,这也是法院判刑的依据。

蒋朝才:20多个受害者奔波呼吁6年,国内媒体也陆续有报道,威远县一位副县长才出面接见大家,并拍自己胸脯承诺,请死者家属放心,要相信政府一定会妥善处理。2000年9月27 日,也就是在惨案发生了6年之后,县交通大队才在这位副县长的监督下送达了《责任认定书》。

威:没有《责任认定书》,当年肇事司机判刑的依据是什么?

蒋:这正是受害者的律师要问的。他们因此将县交警大队告上了法庭,理由是执法机关不作为,使他们错过了索赔的时间和机会,导致伤情恶化,残废多人。不到两个星期,受害者接到县法院的《行政裁定书》,判定县交警大队已经作为了,受害者的诉状不能成立,所以不受理。

威:本该35天内办的公差,拖了6年,这也叫“作为”了?还有,国家有哪条法规限定一条人命只赔一千多元?

蒋:山里农民懂啥法,还不是你咋解释,他咋听。狗日的就蒙一个算一个嘛。现在这些受害者没钱没能耐建房,就原地搭一个棚,一住这么多年,有一顿没一顿,靠八方乡亲周济着赖活。我曾跟老范回去过一次,老远就闻到一股股屎尿味。残了没有人服侍,就原地拉撒,绿苍蝇嗡嗡钉人,一头扎进脓疮中,死活轰不去。命啊,只能认了,把眼泪当粮食往肚里吞。人的善心也有尽头,残疾人,走动艰难,出门讨要吧,路一长就拖垮了。

威:您在《万言书》里也为他们呼吁了。

蒋:但愿中央能够听到,派钦差下来调查,处理。这个世道,当官贪一点也没啥,老百姓不敢有意见,但是你得让人活;死了算了,残废了也认倒霉,但是你不能丢下不管。不管还不准人揭短,还要说太平盛世,影响了安定团结。

威:这种事太多,靠您一人也呼吁不过来。

蒋:对,我天天喊破喉咙都不行,除非换一个大人物,比如胡锦涛,刚上台,阳气旺,就把30多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的书记的耳朵揪住不放,连续朝里头灌一个月的血、泪、大粪、金元宝和民冤。

威:啥意思?

蒋:整傻当官的,工农就翻身做主人了。

附录一、求助书

我叫李玉英,现年76岁,系四川省南充市原新街2号城镇农民。

94年12月我的私房被当地开发商侵权,致使我和我的子女停业、租房、告状长达八年之久,被整得倾家荡产,债台高筑,无家可归。目前,不但无生活来源,且无栖身之处,祖孙三代逼迫流落街头捡垃圾糊口。不幸还未解除,又遭飞来横祸。

2000年9月27日零时,我正在南充市大北街正阳火锅店门前街沿上的垃圾堆里捡垃圾时,被南充市顺庆区公安局巡警队长李华平(一行五人)吃完火锅后(无警官证和执勤证)驾驶一辆无牌照小车将我碾压在垃圾堆里,连压两次,我紧急呼救,惊动街邻群众百余人,追住肇事车,扣住李华平的身份证,才阻止他继续逃离现场,强迫他将我送到南充市中心医院抢救后,李又将车开出现场不报案。

经医院确诊:“(1)胸部双侧7根肋骨粉碎性骨折并形成畸形,(2)胸部双侧内胸腔积液并广泛粘连,(3)冠状动脉有钙化,(4)胸腰尾椎骨压缩性骨折并形成畸形,(5)手肱骨骨折并肩关节脱位。住院当夜输血3000余克,发病危通知书三次,不通大小便,无法进食,靠输液输氧维持生命。住院11个月中,停药9个多月,医院确诊我已终身残废。因我及家属没有能力支付医药费,肇事者李华平又对此置之不理,我的伤得不到正常医治。

尤其令人发指的是,肇事者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然于2001年3月29日替我办理了出院手续,其手续至今还在李华平手中!由于李华平将我遗弃在医院,医院于2001年7月20日将我(李玉英)送入交警一大队,后却被顺庆公安局和肇事者李华平将我拖进收容站,再次摧残我。

2000年10月12日顺庆公安局交警一大队事故处理中心以第(2000)927号下达了事故责任认定书,认定书中载明:“经本机关调查取证后,作如下认定:当事人李华平在发生事故后未及时报案,使事故责任无法认定,根据《道路交通事故处理办法》第二十一条规定,认定李华平承担此事故的全部责任。”2001年7月31日顺庆公安局做出了事故损害赔偿调解终结书。

我被压伤后,前后共花去医疗费、护理费、营养费、达9万余元,至今我尾椎骨骨折未愈,不能行走,而且大小便失控,生活完全无法自理。李华平不但置之不理,而且采取各种卑劣手段进行威胁、,我及亲属在精神上受到的伤害和痛苦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我子女、亲属要求肇事者李华平支付医疗费,却被关、被抓、被打,并抢走大量医疗票据(金额1万多元),逼得我大女蔡素碧割腕自尽。我弟李光成和大女蔡素珍家为了医治、护理、照顾我的生活,家中口粮卖尽,农村庄稼停种,无法生活。现我无法起动,无法行走,心律失常,心肌缺血,大小便失控,需专人护理,现我无生活来源,又无经济收入。我女蔡素碧及亲属代我找遍了南充市及顺庆区公、检、法、政协、人大、党委、政府都相互推诿,上访到北京、四川省有关单位都没有解决问题。找到新闻媒体、报刊社、电视台都只表示同情而不敢接受我的求助!

苍天啊!你怎么不长眼啊!救救我这老太婆,救救我这个老太婆的子女们吧!

求助人(受害人)李玉英2001年11月26日

附录二、支付令申请书

申请人:李玉英,女,现年76岁,汉族,住南充市大北街79号。

申请人因2000年9月27日零时被南充市顺庆区公安分局巡警队长李华平肇事压成终身残废,大小便失控,不能行走,生活完全无法自理,现仍在医治之中。申请人无经济来源,如不先预支付,会严重影响申请人医治、生活及护理。南充顺庆区法院已于2002年元月8日裁定先支付壹万元的医治费,可二被告至今未付,严重影响和威胁申请人生命、生存权利。为此,特向顺庆区人民法院再次提出申请,责令二被告支付人民币壹万元为其医治、生活保障费。

此致

顺庆区人民法院

申请人:李玉英2002年2月22日


户口受害者杨成舍严打幸存者左长钟

上书者蒋朝才|廖亦武:《中国冤案录》第一卷|中国冤案录 - 廖亦武|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