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毒者木邸
采访缘起:至2003年12月6日,我已在云南丽江古城呆了40余天,除了与外来的和本地的流浪人群厮混,还意外地做了两三篇有些价值的访问。
我倚在太阳底下,翻弄着《易经》,盘算着行程,心中充满人生无常的文人的迷惘,却不料有个人已悄无声息地上了二楼阳台,站在我的身后——他就是本文的主角木邸,住在离这儿300米开外的另一纳西民居里。
在纳西族中,木姓因世袭土司而门第高贵,可木邸却说,民国以后,木氏就衰落了,连土司府也曾改为公安局和看守所。所谓的高贵血统,就剩下对大麻的嗜好和耐药性啦。
木邸还说,他的爷爷和爸爸都有过吸毒史,后来戒了,没留下后遗症;而他今年35岁,已吸毒十几年,戒毒100多次,并因此两度被劳动教养。
我见他恳切,就为之占了一卦,为“萃”之初六。大致吉利。他的脸上泛出古铜色的健康笑容:“我刚死里逃生,当然吉利了。”
木邸:你能给我打一卦么?
老威:没问题。不过,无论卦象好坏,你都不必当真,游戏嘛。我又不是算命先生。
木邸:好的。
老威:你双手合十,闭眼默祷约一分钟,将意念灌注在一件事情上。注意,只能想一件事。然后,把掌中的三枚硬币向上抛出,连抛六次,卦就出来了。
木邸:这样就行了?我不用把心里想的告诉你?
老威:再次申明,我不算命。我只把卦辞或爻辞念了,把字面意思解释清楚。当然,我的水平有限,不一定就把《易经》这部古今奇书搞清楚了,歧义太多,书中的同一段话,甚至同一个字,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再掺上五行、四柱、季节、流年这些因素,就更扑朔迷离了。好,我尽力吧,心诚则灵。
木邸: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老威:好,卦成了,为“萃”,这是你命中注定的本卦。这下卦为“坤”,是大地,是母性,是归宿;上卦为“兑”,是顺从,是喜悦,是口舌。序卦传说:“物相遇而后聚,故受之以萃;萃者聚也。”这意思是,你的本命是能够安居乐业,并且聚集四方人气,做成一番事业的,但有个前提,必须把“坤”卦赋予你的诚信、厚道坚守到底,不能一味沉迷于“兑”卦的口舌之乐。你看这初六变爻,“有孚不终,乃乱乃萃”……。“象曰:‘乃乱乃萃’,其志乱也。”你有诚信,并一次次下决心坚守,却因为过于顺从,贪图感官享乐,胡乱结交朋友,改变初衷,乃至于人生方向迷失,不能自拔……。
木邸:不可救药了?
老威:这一卦,主体是“吉”,但“荟萃”须择友,否则就是狼狈为奸了。
木邸:谢谢老威的忠告。其实我已在楼下观察你好几天了,见你每天起床,都泡一盅茶,然后坐在太阳下看书,很少东张西望,显得有来头,有定力。刚才我鼓足勇气,上来和你搭话。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老威:你是房东大嫂的侄儿。
木邸:我吸毒十几年,戒毒100多次,今年5月才从华坪放出来。
老威:啥地方?
木邸:云南华坪劳教所,与四川接壤,大约翻两座山,就到攀枝花了。这也是一条买卖毒品的黄金线路,从全国最大的海洛因集散地下关,经过大理、丽江、永胜,过华坪,就进入四川地界攀枝花,全程400多公里,汽车一天就到了。而后转火车去成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老威:你看上去精神焕发,一点不像吸毒的。
木邸:按理,我的人生还算平顺,在丽江读完小学、中学和职业高中,然后进了商业局。那年头,这是人人羡慕的单位,没关系是进不去的。小时候,我染过伤寒,眼看没救了,一个当地的老中医却主动到我家,开了三帖偏方,吃完就好了,而且一直都好,20岁以前,没得过病,连感冒也没有。
老威:你的福分不浅嘛。
木邸:人年轻,兜里也有钱,加之长得帅气,就容易受诱惑。人家几句吹捧你的话,就跟着到社会上去了。歌舞厅、车站、麻将桌,一玩一个通宵,第二天,照常上班,不觉得累。我第一次落网大约是91或92年,记不太清了。我根本不懂得吸毒,也要规规矩矩地认罪,否则就出不来。因为当时搞严打运动,公安和联防拉网清剿,只要在舞厅或其他旮旯里逮住一个吸毒人员,带回去过堂,暴揍两顿,也会牵出来一长串。
老威:这也算数?
木邸:当然,人被打急了,就会乱咬,凡是平时一道玩过的,管他吸没吸毒,犯没犯案,都“坦白交待”。公安人员有句审案行话,叫“竹筒倒豆子,稀里哗啦”,至于倒出来的豆子哪颗有问题,哪颗没问题,就不管啦,先抓再说。许多人跟我一样,稀里糊涂就栽进去。派出所关不了,就直接用闷罐车朝戒毒所送。我指给你看,顺着这些瓦房顶望过去,对面山顶亮晃晃的,是东山寺。喇嘛教的寺庙,外墙是白的,太阳一烤,就晃眼睛。从东山寺垂直往下溜,城边山坳处,有一些房子……看见了?那就是丽江县戒毒所。现在规模大了,设施也改善了,可当时就两排水泥笼子,一楼一底。一间20来平方米的屋,关100多人,挤得腾腾冒烟。
老威:吸不吸毒,应该一查便知。
木邸:96年以前,都没有检测方式,只要有人咬你,只要你在社会上与各类闲杂人员混过,就脱不了干系。你没吸毒?总做过其它不光彩的事,赌博,盗窃,嫖娼,走私。什么也没做?总到过舞厅吧?总在“四川帮”或“湖南帮”里出入过吧?不可能是清白的。幸好我爸爸是个老干部,解放初期的丽江地下党。家里托人把我保了出来。
老威:如果不保你,会是啥结果?
木邸:不管青红皂白,一律强制“戒毒”,完了,直接判劳教,一至三年。
老威:挺省事的。
木邸:对,劳教又不走法律过场,派出所和戒毒所都可以直接送劳教。单子就在他们的抽屉里,一大叠,瞧你不顺眼,就抽出一张。上头早已盖好公章和公安局长的私章,几秒钟,刷刷一填,你的一生就被葬送掉了。所以,十天半月,一阵风,几百上千的在押人员就处理完毕。
我在人前抬不起头,因为二十几就栽了,别人难免不指指戳戳。丽江原来是个小城,旅游者很少,不开化。我上班时感觉压抑,回家又被父母看管着,像做了贼一般,这样日子一久,再开朗的人也会变的。我悄悄与社会上的三教九流又有了来往,感到在他们中间要自在些,至少人和人不会互相歧视。我第一次吸毒是92年,人家指点我把药(指海洛因——老威注)裹在烟卷里,抽一口,憋住不出气,否则就浪费了。我连抽两口,没憋住,烟一从口鼻漏出,旁边的人赶紧凑过来,四下追着吞那残烟。我吸了小半支就不行了,趴在床沿上呕吐,和醉酒差不多。不过,酒醉了很难受,老半天缓不过劲;可尝药吐了比较舒服,人软绵绵的,骨架子都散开了。
我先天耐药性强,断断续续,吸了半年才上瘾,开始经济状况好,手散,觉得不行了,就一个电话,最多十几分钟,人家就把整方的药送上门。渐渐,经济吃紧,就只要得起零包。整方批发要便宜得多,但一次给好几千,越着急越凑不齐。古城这地方,不仅是入川进藏,去香格里拉的中转地,也是鸦片和海洛因的中转地。据说在以前,狮子山周围,到处都长着野生大麻,罂粟花鲜艳极了,纳西人采来当药用,家家户户都有麻袋装的大麻籽,炒熟了当瓜子嗑,当调味的佐料。后来,野生大麻被政府铲掉了,可适宜种毒品的地理,吃药的肯定比别的地方多。旅游开发之前,大研镇人口不足两万,吃药的估计上千,我知道的熟脸就有几百。那时,院子门一开,随时都能见到蜷在墙根的人,瘾发了,在那儿哆嗦。你稍不留意,他就会突然跳起来,边哀求边搜你的兜。
纳西族生性朴实,讲传统的伦理道德,什么“守孝三年”,“圣人不言商”之类,所以能经商赚钱的,一般都是外来人。毒品市场也一样,由“四川帮”和“湖南帮”控制。他们从下关或格里坪进药,转一道手,利润就翻几倍。毒品买卖也分几级批发,因风险太大,都单线联系,极少跳槽越级。一般人只能在四、五级批发以下拿药,我拿的是三级批发。
遇上严打,全城“熄灯”的时候,日子就难熬了。所谓“熄灯”,就是地面干净,寻不出一颗药。原因是吃死人啦,帮派之间争地盘火拼啦,总之,公安一查案,几级批发都在一夜之间蒸发了。贩药的都跑光了,吃药的怎么办?又要熬瘾又要躲,日子不是人过的。
有一次遇熄灯,我缺药心慌,就雇了辆摩托,从丽江连夜狂奔400公里,去格里坪拿药。那时,路况很差,没柏油,没高速。坑坑洼洼的石子路,我俩个玩命一般,摩托一会儿蹦起来,一会儿跌下去,轮子擦得咔咔直冒火星星。我像一条癞皮狗,紧紧地粘在骑手背上。我不怕死,我已成为家里的累赘,摔死就一了百了。我们居然4个小时就到了。拿了药,买瓶矿泉水兑了打进去,精神马上就振作。也不腾云驾雾了,生命也显得有意义了。
老威:4小时400公里,还是石子路?真够玄的。
木邸:所以说纳西小伙子厉害。
老威:听说刚打了药不能马上走动,至少得躺一会儿。
木邸:因人而异,有的人吃药要躺,半小时,一小时,还要出现幻觉。我不用躺,药一吃,劲头马上就来了,随便走,干什么都可以。特别是抬头看太阳,深呼吸,特爽。
老威:你出现过幻觉么?
木邸:极少。吃过药,我喜欢劳动,喜欢抬东西,打扫卫生,帮别人干体力活,像活雷锋。只有一次,大概用药过量,我一时没爬得起床,心跳像落石头,又缓又沉,能感觉到血管的收缩。接下来,我变得特别大,手和脚都特别大,像一匹骆驼,不,一匹山。我曲了一下腿,就轰地打一声雷。而窗户啦,屋子啦,其他人啦都特别小,只齐我的指甲盖。
老威:你太能折腾了。
木邸:1996年2月3号下午,丽江大地震,死了100多人,古城房屋塌了一大半。当时,我正与中学同学聚会,打麻将,玩得高兴。突然,我的心律加快,嘴唇发紫,一溜虚汗从背脊直爬上来,最后满头都是汗了。我明白瘾要发了,就借故告辞大家,赶紧躲到背静处,撩起衣袖扎一针,精神立马就复原了。去单位也没什么事,就出门买了份凉拌猪耳朵,和大家一道,边吃耳朵边看电视。猛地一下,我觉得电视和背后的墙都晃起来,我第一反应是瘾又发了,可自己吃药还不到半小时……
老威:打一针能管多久?
木邸:开始一天打两针就够了,随着瘾的加深,间隔时间也越来越短,厉害的时候,一两小时都管不了。大地震那天,我下午1点才扎过,4点就扛不住了。电视又摇又抖,咔的一声,自动熄火。旁边的一位女同事扑到怀里,我没稳住,就与她一道连滚带爬,被抛到左边窗下,而耳朵盘子不由自主从窗口飞往大街。直到第二天,还摆在街中心。
后来听说,我们打麻将的地方也成废墟了。这瘾发作得真是时候,因为我若不走,麻将会就不散,一伙人正在兴头上,哇哧一声天崩地裂……变鬼也糊里糊涂。
老威:你还成救世主了?
木邸:见笑了。
老威:不瞒你说,我也是通过地震报道才知道丽江的。
木邸:地震一闹,人心惶惶,这儿就成了死城一座,外地人纷纷离开,连毒贩子也逃之夭夭。第二天,我走在街上,瘾发心慌,却寻不着一家开门的店铺,买不到矿泉水或蒸馏水。我被逼上梁山,舀井水来兑药,抽入针管,自己扎了。结果,瘾倒是缓解了,整条胳膊却肿起来,渐渐像小腿一般粗,连衣袖都脱不下来了。去看医生,用剪刀裁开,一检查,确诊为血管炎。马上就给家里下《病危通知书》,施行抢救。我的命真大,一天一夜昏迷,危险期过了,居然没有并发症。
原来,这看上去十分清澈的井水也不干净,一地震,地心里就泛上来大量的硫磺,哪怕一头种牛饮一口这呛鼻的毒水也完蛋了,可我瘾一上,嗅觉麻痹,居然就……唉,人命真够贱的。
老威:这毒瘾真是无底深渊啊。
木邸:生理毒瘾其实能戒,十天半月,一个人关在屋里硬挺硬熬,就过去了。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就如转眼间断奶的婴儿,找不到方向。整日无精打采,连吃饭都懒得下床,正当此时,莫说自己沾药,就是看见,甚至嗅着别人吃药,两眼也会立即放光。
至今为止,我劳教了两回,而进戒毒所的次数,我也记不住了。很多时候,都是我主动去的,我希望能被隔离,与“旧病复发”的老环境一刀两断;我希望能在政府的帮助下重新做人。但是,我在戒毒所总是碰见社会上的熟人,在外面是毒友,里面没药吃,就整夜整夜交流体会,过嘴巴瘾。什么戒毒所,狗屁,你想想,把一堆淫棍关几个月,几年,一旦放出去,嫖瘾不更足了?
戒毒所所长换了几届,都是贪官。你想进来,奉送几条好烟,塞点钱,就搞定了。若要出去,也送烟,塞更多的钱,他马上就签字:尿样呈阴性,过关。这个社会,有钱有势走遍天下,戒毒药也用最好的。
老威:你戒一次毒要花多少钱?
木邸:自己闷屋里戒不花钱。进戒毒所,自带伙食费,住房用药也根据经济情况。丽江有两处戒毒所,东山寺下的是老的,条件比较差;看守所旁边,是地区公安处戒毒所,设施好,有专门的医院。戒毒药很多种,下关生产的六二六较普及;而目前最先进的,是英国进口的“美萨通”(译音)。一个星期左右,就能戒掉毒瘾。可后遗症明显,你会形成对戒毒药的依赖,上瘾的程度轻于鸦片,和杜冷丁相似。
我花在戒毒上的钱有好几十万,把家里都拖垮了,还是不行;第一次劳教两年,还是不行。我对自己太绝望了。我自杀过三次,我想人死了,毒也就戒彻底了。太阳刚落山,我就钻进狮子山的林子,找个背静处躺下。从手背到胳膊,密密匝匝的针眼,再扎,已不出血了,因为血管大概都萎缩了。大腿根也扎遍了,连小肚子都千疮百孔。我这个人,真废掉了,没孝敬一天父母,没出过一回远门,就被这药给圈定。
我在半个月中,超量注射三次,第一次1克,第二次1?5克,第三次1?5克,是正常药量的5到10倍。大象也被毒死了,何况一个人!朝大腿根一针扎下,猛推,还来不及拔,就晕厥了。我以为清账了,没料到下半夜居然醒转来,冻得牙齿咔咔抖。我拔了腿上的针管,扔得远远的,然后跌跌撞撞地下山。我在灌木丛中鬼魂一般晃悠,那晚的月亮我记得,红红的,脚盆那么大。
我几乎是滚下山的,进屋一照镜子,满脸满身是血,两眼直的,那凶光连我自己也害怕。我瘫了一会儿,又爬起来,对着墙,一下又一下地撞。我撞了个把钟头,山上的广播响了,是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六点半了。夏天的六点半,天已大亮,我听见楼梯响,妈妈起来了。我的脑袋是木的,没一点痛感。
老威:惊心动魄。
木邸:惭愧。
老威:我写过吸毒者,也读过大量这方面的宣传报道,似乎与你的讲述不太一样。
木邸:是吗?
老威:毒瘾摧毁人的生命,而你却特别顽强。
木邸:我们被当作渣滓,比猪狗不如。我家里还有几个钱折腾,可周围大多数都是穷人,抓进戒毒所,没钱用药,只有锁起来强戒,太惨了。
老威:什么惨?你自己不也强戒过么?
木邸:我是城里人,营养充足,身体底子打得好,经得住熬;可大量吃药的是农民,连骨头都榨干了,一强戒,肯定垮。云南德宏州与缅甸、金三角接壤,那地方什么都贵,就毒品便宜,许多当地人砸锅卖铁,甚至拆房子揭瓦也要贪那一口。最后,家当吃完了,人也像狗一样东游西荡,想躺了,就不管身下是露天、屋檐、树下,或茅坑边,一坠就下去了。远看还以为是一堆腐肉,因为苍蝇嗡嗡地叮着。
德宏州的人,在所里一眼就能认出,那种黑,那种瘦!锅灰抹过的皮肤,二指宽的肋骨如钢筋捆在身上。我问过他们,都成这样了还有钱吃药?他们说,药要比米,比菜便宜,便宜到后来,根本不要钱,只要你替人家翻多少地,或者翻够几个小时,就能换到药吃。
唉,在人间是饿鬼,活得像个影子,有一点药吊着,兴许还不会死。可政府抓来一强戒,完了,两三天就死一个。特别是冬天,个把月就报销几十,那些人连折腾、撞墙的力气都没有,只把脖子一伸一伸地咽口水,喉包像个鸡蛋上下滑几下,然后脑袋一耸,出窍了。叫人来,将就他身下的破床单一裹,把这瘟狗抬走。
老威:家属不来认领尸体?
木邸:吸毒者无家属无朋友无祖国,是彻头彻尾的三无人员加国际主义死狗。
老威:你倒挺幽默。
木邸:自己把自己踩到底,别人就不屑于再踏上一只脚了。如果家里没门路,戒过毒后就直接送劳教,蛮干两到三年,看能否脱胎换骨。
我第一次劳教是在丽江范围内,家里有关系,罩得住,没吃什么苦头;第二次判三年,送几百公里以外的华坪,才尝到地狱的滋味。那是在山沟里,地盘太大,我也说不清到底关了多少人。我所在的大队就有300多,戒完毒的占百分之八十;下辖分队就是清一色的药案了。
我们的主业是开矿。几架山都是石灰,在大太阳底下,从这坡望那坡,白茫茫的一片,晃得人睁不开眼。天还没亮,吹哨起床,开饭,再集合出发。爬到半山腰,太阳刚刚把它的帽檐露出来,空气还凉滋滋的。犯人们分成几路下坑。这坑是长年累月掏出来的,足有月亮,不,小半个足球场那么大,而深达十多米。我们把一架接一架的山“开肠破肚”,而肚子里的气温,起码比外面高四、五度,华坪是有名的高温地区,冬天还好,一入夏,我们就经常在摄氏40度左右的高温下刨矿。光着膀子,粉尘飞扬,一米外都辨不清人。汗水不断线,在白灰上碾下一条条汗槽,不少人刨着刨着就歪倒了,马上拖出坑去透气,冲脸泼一桶水,方能认出是谁。
老威:这活路哪是人干的!
木邸:畜牲也不干,牛马骡子一嗅那种呛味,也撒蹄就跑。特别是放炮,真叫玩命啊!一吹炸山哨,犯人都撒到对面,一人端起一辆翻斗车,全神贯注,准备冲刺。然后数秒,一、二、三!小红旗一下,轰隆!一大块山体粉碎了。拳头大、篮球大、桌面大的矿石被呼地抛起来,如雨点一般,从几十米的高处下落。说时迟,那时快,炮一响,犯人们就等不及了,一个个冒着暴风般刮来的烟雾,推着车,叮铃哐当朝上奔,争先恐后捡刚落地的热石头,装满车,而后往下俯冲一两百米,直接倒入一字形排在坡下的雾气腾腾的石灰窑。
那个场面太壮观了,十几米宽的坡,70多个犯人发了疯一样,上下牵着线狂奔。如卓别林的黑白片,镜头比正常速度快一两倍,每个人的屁股都装有发条,扭紧了一松,就失控了。每天90车,一两百米的来回,你算一算,卓别林也要累吐血。但这是强制改造,不完成定额,就是反改造典型,背铐,关小间,挨捆挨打,甚至加教,那就没盼头了。
老威:这种搞法肯定要出事。
木邸:经常出事。比如炸山,铺天盖地的石头还没落定,腿快的已经冲进去了,结果被砸了。有的连人带车,被砸翻几个滚,车把人扣在下面,那翻斗就硬生生切进腰里。我们去拖人时,还没咽气,鼻孔、嘴、眼睛都咕嘟嘟地淌血,腰下一条槽。我们赶紧抬起跑,才几分钟,就完球了。
我们分队,每年被石头砸死的有三分之一,旧人去了,总有新人补充进来,所以坐牢的铺位永远不空缺。我的脑子灵光,眼看人命不如狗,就写信叫家里带钱来勾兑关系,千辛万苦才混上个教书的活儿。
老威:死了这么多犯人就没个交待?
木邸:据说劳改和劳教都有个非正常死亡的法定比例,百分之四还是五?不清楚。但华坪的管教认钱不认人,砸死、呛死、窑下事故而死的冤鬼,统统被认定为“毒发身亡”,谁叫你的毒瘾潜伏得这么深。
老威:戒毒所有检测鉴定嘛。
木邸:这扯皮的事没个完。况且上级部门只要一个“合法解释”。狗日的警察可捞肥了,小小一个分队长,月工资就5000多块,年终奖金一发就是一两万,还不算平时的油水。这人肉石灰的利润太高了。今年5月,我上下使了银子,提前几个月解教,捡了一条命。
老威:掐指一算,你已经正常了大半年。
木邸:这华坪劳教所才是个戒药的好去处。不能再进去了,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