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访诗人老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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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缘起:2002年春节后的某天中午,有个陌生人来电话,自称“上访专业户”老陆,并受我的记者朋友老张的引荐,想找“老威”谈谈。由于怕国家有关部门设陷阱,我十分客气地留下了对方的电话号码后,就借故推脱了。

接着又有了第二个、第三个陌生电话,逼得我急匆匆找老张核实。“无误,”老张说。“人家可是上访名人,曾两次告赢地方公安局,一度成为‘民告官’的热点。”我说:“报纸上热过的东西我不感兴趣。”老张说:“你还有不感兴趣的东西么,同志?”

一时语塞,我只好转头去拜访老陆,接着又拜访了几次,拎回一蛇皮口袋上访材料。老陆最先住四川省高级法院后墙陋巷内的一家下等旅馆,这是省内上访者聚集地,每晚收费10元,条件极差;而最近一次——2002年8月1日我与他联系见面时,此人已干脆沦为露宿街头告地状的乞丐诗人矣。

可敬可叹的是,老陆仍旧长发披肩,举手头足,豪迈之情溢于言表。“陆某某,37岁,四川蓬安人,”他作罗圈揖,朗声告白道,“我给大家当场作诗一首。”(以下,陆:老陆;威:老威)

威:这段日子跑哪儿去了,老陆?我到你原来的住处找了好几次,都说你搬家了。

陆:我被收容了,5月18日进去,昨天刚出来。本来打算上京,火车才拢广元就被查获了。听说中央下了死命令,严防死守,不准法轮功和我们这类人出川。半夜1点钟,几十号牛鬼蛇神被押拢,黑压压一片。我背着铺盖卷,一点不在乎,反正作为长期的上访专业户,一年要进局子报几回到,让政府的脸面添些光彩,让警察的腰包添几两贿银,才算给社会作了贡献。

威:此话咋讲?

陆:现在开放了,表面上不象毛主席时代那样搞政治运动了,其实暗地里,运动一个接一个:扫黄打非,清理外来人口,整顿市容,严打,年复一年,运动名目越搞越多。收容所的生意好惨了,平时,关百把人,运动一来,百把人的空间就象发洪水,一夜就能涨到七、八百口,比猪笼子还挤。赌、嫖、非法同居、没办暂住证的民工、小偷小摸、沿街叫花、占道经营、下岗闹事、抗拒城管,等等,真是五湖四海,五花八门。特别是大热天,大伙肉贴肉,站也不是,蹲也不是,直冒人油。屎尿没法屙,也不见人屙,我估计是汗出得多,蒸发了。老哥你想,一入这鬼门关,谁撑得下去?可你急警察不急,先熬你一天半晌,才慢吞吞地露面,象训兽员一般隔着铁栅栏,一个个核对名字。里面的人炸锅了,拼命伸手朝外递纸条,上写亲人好友的电话和地址,哀求警察尽早联系,好带罚款来保释自己。嫖和赌的,罚得快走得快,因为沾这两样的家伙经济都宽裕,警察张口要几万,都拿得出。一般人至少罚500元,底价400元,我这等吃百家饭的穷人,也必须交够底价。没人保释?对不起,你就一月两月地坐吧,过了三个月,再用闷罐车将你遣返回乡。????,这和土匪绑票有啥区别?抓人换钱嘛。

威:你没犯法呀。

陆:我上诉上访几百次,不认输,这就犯法了。我还喜欢写诗刺激政府,是上访这堆人中名气很大的诗人,这就更犯法了。

威:你是诗人?真没想到,我在这儿还碰见一个同行。老陆,你的作品发表在哪儿?也让我拜读拜读。

陆:我的诗经常发表在大街上,有时也自己印成传单,到处张贴,我还给省高院、全国高院、人大、国务院信访办、《民主与法制》,以及一些报刊投寄过。今天早上,我在省高院大门发表了一副对联,挨了几枪托,差点又被抓了。我念一遍:上访户,排排站,盼青天老爷击鼓申冤;人财尽,一场空,这高级法院是猴戏院。横批是:来一个耍一个。

威:不错,请再背诵一首你的代表作。

陆:我送给你一份诗稿,我念,你看,这样也可以替我纠正错别字。我只有小学文化,靠着这8年官司,写上诉,翻字典,也算得到了锻炼。后来倾家荡产,沿街乞讨,就试着把心里的想法编成诗,写在地上,过路人读着新奇,就有了社

会效应。

威:你这头一句就有两个错别字,政府不是“正腐”。

陆:没错,政府就是“正在腐败”的意思,还有法院滑头,所以叫“猾院”。

威:原来如此!老陆,高明呀。

陆:我献丑了——

当今正腐真是好,舞台清官个个高,冤民血泪谁知晓,活该坐牢官难告。

铁脚磨穿走京城,沿街乞讨来维生,客官问我何原因,官官相护路难行,

人民猾院缺人性,五年六审搞不清。如今清官哪去找?繁荣娼盛是正道。

宋朝奸臣包公斩,今朝贪官谁来管?婊子牌坊给人看,百姓头上三座山。

有道是,

贪官不怕烧酒难,万盏千杯只等闲;鸳鸯火锅腾细浪,生猛海鲜走鱼丸;

桑拿按摩浑身暖,麻将桌前五更寒;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

有道是,

舞台包公比天高,毕竟宋朝过去了,今朝冤狱管不了,饥寒交迫命难保。

替人擦鞋为求生,城管撵得到处逃,哀告求援为治病,凄风苦雨讨不成。

巡夜恶犬来咬我,身上心上有伤痕,捡张报纸当被盖,没脸回家见乡亲。

光棍汉,一个人,无国无家无双亲,申冤申到黄泉路,见了老毛和老邓,

毛邓变鬼叹口气,平反要找江泽民,学好三讲讨公道,花钱买通看门人。

绕来饶去还是钱,所以敬告好心人,施舍在下钱几文,有钱保命讨公道,

无钱都市做冤魂。善心做了善事情,子子孙孙保太平。

威:好,比很多正儿八经的诗人写得好。老陆,可惜你的文化低了些,否则这个时代的杜甫就是你了。

陆:你莫挖苦我。

威:这类诗适合用你的家乡方言念。再来一首咋样?

陆:刚才的调子太低沉,我弄首好耍的活跃气氛——

上级领导来开会,“三个代表”天天背,忙了公事忙酒会,水平越高越开胃,

只有上司说酒话,下属工作才到位,人民不醉公仆醉,喝空国库无所谓。

醉鬼才好打醉拳,违法乱纪乱收费。假如胃肠出了血,医院里头来相会,

革命同志不后悔,舍命为了本单位,有人乘机来送礼,你吹我拍为了谁?

二奶三奶加三陪,齐心协力花公费,利益均沾官官有,百姓哪个敢反对

——判他颠覆国家政权罪,或者扰乱社会秩序罪。

威:你写过多少诗?

陆:记不清,有些东西,一时冲动就写,过了就忘了。但记在本上或心中有数的总有几百首吧。去年我在北京上访,被一群不明身份的当地歹徒毒打,造成脑震荡,经常头晕、呕吐,记忆力不如以前了。也可能是止痛片吃多了,记忆神经麻痹。我得抓紧写,否则将来成白痴就惨了。

威:至少目前还没这种迹象。老陆,讲讲你是如何成为上访专业户的,也好替你的诗作个人生注脚。

陆:关于我状告本地公安局胜诉的事,全国各地媒体都有许多大同小异的报道,大概经过是这样:1996年5月16号,我在本组清理阴沟时,发现了蓬安县烟厂几年前因改道而废弃不用的大半截锈水管,就捡回家。此时有过路人对我说,前面不远的荆棘丛中还有些废水管,可以挖出来卖钱。19日上午,我拖了辆板车去挖水管,由于是废弃多年的破烂,开挖过程没人干扰。可当天下午,自来水公司以“失主身份”找到我,要求退回所挖水管,因所有权的争议,他们又改口要钱,并承诺只要给钱就可以长期照顾我的废品收购生意。

第二天,我主动到自来水公司业务科,与科长老熊达成付钱60元挖废水管的口头协议。5月23号,我刚挖出半根水管,业务科就迫不及待派人追钱。明明说好卖了废品再付,况且我身上没一文钱。这就惹毛了他们,说好话也不顶用,他们马上以失主身份去派出所报案。

我被抓进派出所,家也抄了,发现了“与我身份不符的赃物”:破自行车四辆,电动机两台,烟丝筒、排风扇等等,统统没收。当时正“严打”,我成了有重大盗窃嫌疑的典型,当日的本地电视新闻这样播的:“自三月以来,陆某某趁夜深人静,胆大妄为,顶风作案,大肆盗窃……”

我被收审了20多天,由于“死不认罪”,被反铐,被拳打脚踢,更恐怖的是为两名死刑犯陪杀场。公捕公判的万人大会上,许多不明真相的群众朝我扔石块,吐唾沫。我叫了声冤枉,武警就把我踩跪下去,且同死刑犯一道,五花大绑游街示众。毙人时,我也跪在旁边,脑壳随枪响一开瓢,我就吓晕了。

6月14日,由于没查出任何真凭实据,我这个县城里赫赫有名的贼被解除收审,无罪释放。回到家中,所有的财产都被村里强制没收、变卖,我一下子成了自己家门口的流浪汉,悲愤之下,为了洗清贼名,我向法院起诉公安局并索赔。两次都败诉了,派出所长还上门威胁我:“你再告,看老子今后收拾你。”

既然地头蛇放了话,我只好连夜收拾行李,上省城申诉。由于“民告官”具有新闻效应,所以全国多家媒体都找我采访,进行报道,终于惊动省高院。1998年元月12日,南充中院按照高院旨意重审此案,我胜诉了。可3月26日,公安局竟答复我“不予赔偿”!

没办法,我只好再次起诉,要求公安局赔偿关押23天的误工损失、家庭财产损失、名誉损失共计几万元,我有自己做人的标准,一是一,二是二,从不漫天要价。7月15日,我再次胜诉,得到5662?35元的赔偿。这与我的实际损失相差太大,况且几年官司下来,我已欠债8万余元。

我再次上诉上访,跑成都,跑北京,成了一个打赢了官司的乞丐,一个上访专业户。我一度靠擦皮鞋为生,在擦鞋的同时,向群众背诗,诉说冤情和对社会的看法,但鞋箱一次次被城管和巡警没收。后来,我没钱买谋生工具了,就写诗告地状,每天乞讨20个小时,借以糊口和交上诉费。有一次,我病倒在大街上,两个110巡警赶来,竟把我当盲流暴打一顿……。

威:你这种饱一顿,饿一顿的上访何时有个头呢?说不定哪天就倒毙街头了。老陆哇,我看你还是回家种地算了。

陆:你读书读呆了吧?而今不是古代,你想种地就种地?我妈改嫁过两次,79年,我才14岁,就因不堪忍受继父的歧视而离家出走了,我还被人贩子卖到了河南,后来四处流浪打工,早成毛主席说的“流氓无产阶级”了。就这命,在哪儿都生不了根。以前还有成家立业的想法,现在,啥都显得渺茫。只有上访能提神,能使我活得象个人样。我已经穷惯了,欠债欠惯了,这辈子,怕是还不清,所以经济赔偿倒是其次,我的第一要求是:公安局必须在县、市、省三级电视台上,20天以内以循环滚动播出的新闻方式,公开向陆某人赔礼道歉,恢复名誉,消除恶劣影响。

威:这可能么?

陆:不可能,我就耗下去。大不了——一进牢门心惊肉跳,二人同行一副手铐,三顿糙饭准时送到,四季衣裳只有一套,五花大绑陪了杀场,六亲不认闭目修道,七根钢筋把天分割,八条监规条条霸道,九肉没有口水滴哒,时辰一到该你报销。

威:又吟诗了。

陆:狗屁国法早失灵,腐败官僚已成精,天公若有分身术,化作万千江泽民,一个单位派几名,双手倒提机关炮——共产共惨党员们,哪个还敢起贪心?

威:你真是出口成章。

陆:活鸡活鸭活王八,好烟好酒好贡茶,请来请去请公仆,吃垮私家吃公家,不怕报应就怕罢,乌龟王八是一家,只有人民输定了,因为官帽比法大。

威:打住吧,老陆,别激动过头了。

陆:只要你愿意听,我可以吟诗到世界末日,激动有啥不对?脑溢血死了还痛快些。下面一首是……

威:我们换个话题。让我看看你这条蛇皮口袋,装的都是上访材料么?

陆:你不想听诗了?

威:实话告诉你,我80年代也写诗,发表过不少,后来因诗惹祸,进了监狱。我已经十来年没沾诗,没和过去的诗友交往了,没料到,今天不小心听了这么多好诗,一时消化不了。

陆:你太谦虚了。其实我的蛇皮口袋有好几条,随身带着,除了上访材料,就是诗,这是我的全部家当。我替自己写,也替别人写。由于我是民告官的赢家,所以许多有冤屈的上访者找到我,咨询法律,联系媒体,求写申诉状。我的生活规律是:白天乞讨时凭灵感编诗,晚上接待上访者,并熬夜写材料,我瞌睡少,实在累了就身体一歪,闭闭眼睛。当然,每月一次的高院院长接待日不能错过,那天半夜就得起身,赶去排队,几百人的长龙,去晚了,连领导的面都见不着。忙啊,累啊。你是文人,能不能帮我分担一些?

威:怎么个分担法?

陆:这只口袋你提去,里面有四、五个人的申诉材料,你分类整理,凭着良心拉他们一把。这个杨继年,11岁就判刑坐牢,恐怕是世界上年纪最小的劳改犯。他被关了34年,释放回乡时,竟又被当地踢回监狱。监狱当然不能再收留,他去哪儿呢?无家无地无任何亲属的孤人!我第一次遇见他流落成都街头,在垃圾桶里捡东西充饥时,就心酸落泪了,我带着他乞讨,上访,去北京。他的冤屈比我深,所以写东西比我勤,都堆成山了。可惜去年在北京,他遭遇了一场火灾,身体大面积烧伤,被抛在街头。我赶过去,与几个好心人一道,送他进陆军总医院,没钱,医院只作了简单的处理,就放弃抢救。我在守护他时,被一伙不明身份的歹徒毒打,留下脑震荡的后遗症。乘我昏迷,杨继年被弄出医院,终因溃疡感染,不治身亡。他全部遗物都在这儿,一个人惨到这地步,你不会没有一点感想吧?我准备在他的老家为他立个碑,刻一首祭诗在上面,也算对这个申诉了700多次的冤魂的安慰。

威:这需要多少钱?

陆:起码500以上。当地让不让立碑也是问题,他同我一样,是个被冤枉的贼。世人只习惯给革命英雄、名流、大官、德高望众的长老竖碑立传,给贼立诗碑就过分了——这算我许给死者的一个遥远的愿。

威:我和我的朋友老张都访问过杨继年,我会尽力去写他。

陆:还有个比杨继年更惨的,叫胡显林,1957年,他家喂养的一头黄沙耕牛因病死亡,被当地县法院以破坏农业生口袋里,有他的亲属提供的原判材料。你猜都猜不到,这个姓胡的自逮捕之日起,就失踪了!他的家人几十年来一直上访和申诉,要求依法探监,可公、检、法三家都说不清犯人的下落,档案内既无解往何处劳改的记录,更无逃跑或意外死亡的记录。这有点像侦探小说了,可不相信“失踪”的家人们终于上访到北京,惊动了某位政府要人。1986年10月20日,原判法院以(1986)蓬刑监字第169号《刑事判决书》,宣告胡显林无罪,可无罪的大活人早已蒸发掉了!

威:哪有这等怪事!当年承办此案的人呢?

陆:都健在。

威:找他们要去。

陆:50年代错判误判的多了,没人能回忆起来。一位法官说,我们一年成百上千地判,累瘫了,也忙不过来,这是阶级斗争的需要,大形势逼人嘛。公安局也曾几次发函给看守所,让协助查询胡某去向,均无结果。

威:蒸发一个大活人索赔多少呢?

陆:当时只有关人毙人的国法,没有这方面的规定,所以一分钱不给。

威:哪“宣告无罪”有啥意思呢?

陆:心理安慰嘛,老百姓善良,政府承认整错了,也就算了。如果你想不开,提进一步的“无理”要求,政府的脸面就撑不住。就象我,虽然告官告赢了,但沦落街头,一屁股烂帐,可谓贫病交加,走投无路,为啥?就为了争这口气!

威:有意思么?

陆:有意思。每次进收容所,我的腰都挺得直直的,没偷没抢,就为了争气!我这条腿已被打残了,我只能柱着棍,慢慢走,前景不乐观。只要共惨党不垮,老百姓的前景都不乐观,但我这辈子活得不冤。从50年代,政治运动不断,每次运动都要弄死弄废多少人,加上饿死和自杀的,至少几千万上亿吧?大家都算了,只要新政府上台,宣布上一届政府的某些作法不对,大家就够满足了。只有我老陆,天生的犟牛,我就要你公安局以整我的方式公开消毒!全中国,就我这么个不起眼的破烂王,赢了两回官司还不放过他们。当然,如果几十年来这些被整、被冤、被杀、被饿的全学我,国库掏空也不够赔,推倒北京城也不解恨,所以老陆只能出一个。

威:口气大啊。

陆:口气不大,能做诗人么?我本想以失踪的胡显林为题,编一首长诗,但又觉为难。人没下落,碑都没法立。算了,我今后还是多关心没失踪的人。这儿有一份《冤民申诉》,上呈省委书记、人大主任、省长、政法书记和主任,省高院院长,全国高院院长,在上面联署签名的一共105位,我是发起人之一。我们状告四川省内181个法院、789个法庭的司法腐败,办案不公,走后门,贪赃枉法,造成10000多起冤、假、错案,致使多位涉案人含冤而死。高院法官经常拖压申诉案件,有的甚至拖压长达十年,十几年。法官某某某公开回答申诉人说:我们只有五个人,要看全川一万多起案卷,看不过来,就烧掉,你们有意见去省人大反映……

威:这东西递上去有结果么?

陆:结果就是好几个人又进了收容所,唉。

威:你是上诉群体的社会活动家。

陆:我的案子上下都清楚,就耗着嘛,多关心别人,眼界就宽了,这也是诗人灵感的来源。正是——华夏古国谁乐土,贪官污吏大老鼠;民脂民膏搜刮尽,太平盛世冤民苦。初院中院又高院,法律游戏弯弯曲;露宿街头梦清官,惊醒方知警犬毒!


反革命分子刘德偏三轮胡小松

上访诗人老陆|廖亦武:《中国冤案录》第一卷|中国冤案录 - 廖亦武|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