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胞唐存理(上)
一
采访缘起。2005年1月25日,星期二,我在成都西门的金沙遗址旁访问了从台湾回来不久的唐存理先生。
唐先生高个子,黑风衣,目光阴郁,笑容苦涩,与冷雨连绵的盆地天气挺般配。我们在约定的茶房单间落坐,唐先生取下围巾和大衣,搓着双手说:“总算暖和一点了。”
我点头应和的瞬间,却蓦然从这下意识的搓手动作中,看见了若干劳改犯的影子。十几年过去了,我仍然从梦里一次一次回到监狱,里面有一位长相同唐先生酷似的国民党特务,他在大陆潜伏了20多年,刚一露头,恢复与台湾的组织联系,就被破获了。
经国安部门审讯,此特务的接头暗号为——把沙漠改造成绿洲——于是他在狱中的绰号也叫“绿洲”。我栽进去时,“绿洲”已被劳动改造了十几年,差不多成沙漠了。
我刚要提起这个话头,以活跃一下气氛,却见心直口快的唐先生道:“我先简单介绍一下家庭背景吧。”
我在打开录音机的同时,动笔记录。
唐先生原籍江苏盐城,却于1940年10月5日出生于抗战陪都重庆。其父唐×× ,1932年毕业于由蒋介石任校长的南京中央政治学校第一期,为国民党元老戴季陶、朱家骅、罗家伦、陈果夫等人的学生,因此同中统cc派关系密切,也曾参加军统前身“复兴社”。唐父毕业后,即派往黔东南,任过岑巩、黄平的县长,接着升任贵州省烟酒专卖局局长。自此平步青云,担任过庐山军官训练团教官、别动总队中队长、陪都烟酒专卖局局长、湖北省政府主任秘书,直至中央合作金库主任。在国民党政府败退之际,负责将一部分黄金美钞运往台湾。
唐先生的母亲为四川简阳人氏,毕业于国立北平女子师范大学,曾受教于钱玄同,并与刘和珍、许广平同学。曾辗转于山东济南、青岛、烟台及广西梧州等地,教书为生。1948年冬,为躲避战祸,离开丈夫,携儿带女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却不料国军兵败如山倒,作为大后方的四川很快陷入动荡之中。唐母惶惶不可终日,就以数封电报催促已准备弃家出境的唐父来川。
其时,唐父身在广州,伸腿即可抵香港,然而亲情难舍,他不顾朋友和同僚们的警告,在大溃败中逆流而上,企图接引老婆和孩子一道逃离。可事与愿违,四川眨眼之间就“解放”了。唐父于1950年初被捕,在次年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中,惨遭枪杀。
话至此,唐先生悲叹道:“生死关头,父母都铸成了大错!”
我疑惑道:“国共交兵,按你父亲的官阶,应该作为战犯的。”
唐先生道:“在战场之外,有多少俘虏被屠杀,至今也没个确切的数字。母亲为此悔恨终生,她认为父亲没有杀人放火,只要缴械,总会放一条生路。哪料到不仅搞得家破人亡,还要殃及后人。”
我心想:“放一条生路又能怎样呢?‘绿洲’潜伏了几十年,仍然被改造成沙漠了。”
唐先生接着发出感慨:“人生跌跌撞撞到如今,虽然还没至‘名利于我如浮云’的境界,但也犯不起错误了。”
“此话怎讲?”
“人在二、三十岁时犯错,哪怕是不可饶恕的大错,到了五、六十岁,差不多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时代的更迭,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可已经60多岁的人,如我,就犯不起错,哪怕不是不可饶恕的大错,因为没有改正的机会,人们将会为一个小污点而记你一辈子。”
“这么严重吗?”
“你现在才40多岁,勉强来得及浪子回头,当然体味不了浪子回不了头的悲观。”
“那就书归正传,”我沮丧道,“人生若梦啊,明早醒来我也60多岁了。”
二
唐存理:父亲被镇压后,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作为“新知识女性”的母亲只能忍辱负重,靠江苏老家亲戚们的微薄资助,艰难度日,拉扯儿女。1951年,我刚11岁,就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历史悠久的名牌学校——石室中学。
老威:黑五类的子女也能进名牌学校?
唐存理:政权交替,为安定人心,共产党提出了“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口号,不少旧社会过来的公职人员还参与政府的工作呢。我那时小小年纪,就知道要有出路,只能发奋读书,学好本事,为社会作贡献。我的成绩在学校一直名列前矛,并且还在课外自修高等数学、流体力学等大学课程,我在这方面有些天赋,我的理想是做个工程师。
1957年夏天,由于毛泽东“引蛇出洞”阳谋的成功施展,大规模的反右开始了。我父母的亲戚,绝大多数成了右派。在如此“黑云压城城欲催”的政治环境下,我高中毕业,并且参加高考,结果尽在意料中——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高材生全部落榜!——多年以后,我才从一位前中共教育官员口中得之毛泽东在当时的内部指示:“培养他们(指关、管、杀)的子弟,无异于栽林养虎。”
由于落榜的打击,我们那一批因家庭出身而被扫地出门的高材生经常聚在一块,边喝茶边发表对现实不满的言论。由于怀才不遇,心理失衡,有些走极端的同学甚至主张偷越国境。有个叫叶ΧΧ的,还来动员我一起逃。因为我胆子小,对母亲、妹妹也比较依恋,就拒绝了。后来以叶ΧΧ为首,酿成一起企图投敌叛国的集团案,我无端受到连累,几乎死无葬身之地。
老威:我想起《四川文学》曾有个编辑,叫ΧΧ,57年做青年学生时被弄成右派,一时冲动,就跑到深圳。那时的深圳还是个偏僻的小渔村,ΧΧ选个水草密的地方,四顾无人就下了水,不料才游出20多米,就叫兜头一排子弹给打了回来。后来,ΧΧ获投敌叛国罪,坐了20多年牢,平反出狱时已50多岁了。
唐存理:可叶ΧΧ没等到平反释放,就死在狱中了。这起案子判了二十几个人,许多人我都不认识。
老威:你在社会上流落了几年?
唐存理:高考落榜到1959年底。由于家境贫寒,我一直打临工,其间也在小学和民办中学代过课。被捕之前我正在成都市交通局平车处,地点是南郊红牌楼。我们当时修土铁路,干得热火朝天。
老威:什么是“土铁路”?
唐存理:这也是1958年大跃进中诞生的奇异风景——中间是一条简易铁路,铁轨上趴着三、四节货厢,你猜用什么作动力?
老威:火车头嘛。
唐存理:汽车头。骑在铁轨两边,吭哧吭哧拖货厢,远看像机械马拉车。可铺铁路要耗费大量人力,我们干了几个月,辗转了好几个工地,直到1959年12月29号。
那天上午还在卖苦力,下午我就被暗中看管住了。接着在工地食堂召开几十人大会,领导和积极分子先后发言,把斗争气氛搞热了,才大吼一声:“把反革命分子唐存理抓起来!”
我的胳膊被擒住了。此时一辆小轿车驶进工地,那年月,这非常扎眼。从车内钻出一高一矮两位便衣公安人员,他们目不斜视地走进会场,从积极分子手里接过我,转身押入轿车后座。
群众都涌出会场来看戏,轿车发动了。接着绕出工地,经过大街,驶入成都市中级法院的大门,就停在院坝里。而我下了车,被继续朝前带,直到拐了几个弯,才在挂着“成都市劳动教养办公室”的平房前遵命刹步。
从下午4点折腾到傍晚,我已心力交瘁。劳教中转站有许多野兽笼子一般的监房,我被丢进其中一间,面积约10来平方米,却羁押了20多人,满的像开了锅的汤。起夜蹑手蹑脚靠近旮旯里的尿桶,倍觉艰辛,待尿完折回,却寻不见原来的铺位了,只好支着半边屁股作思索状。
我在这儿关了6天,熬得双眼通红,却辗转难眠。我以为自己会同许多人一样,判劳教,去边远苦寒之地,再也回不到成都母亲身边了——窒息般的绝望一阵阵袭上心头。
1960年1月5号晚上,我被唤出监房,押解至劳教监所外面的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靠里的条桌后,并排坐了两个人,我猜大概是审判员和书记员,而旁边小桌后,坐的就是陪审员了。审讯过场走了约10分钟,无非是对照已打印好的《判决书》,——核对姓名、年龄、住址、个人和家庭成分,验明正身。
我双手颤抖地接过《判决书》,见上面的日期为“1959年12月30日”。
老威:劳教是公安机关说了算,还需“判决”吗?
唐存理:劳教是不需要法院判决,只要一纸《劳动教养通知书》就搞定了。但我判得是管制。
老威:群众管制也要法院判决?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唐存理:不是象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那样,放在当地管制,而是管制劳教——比劳教的性质更严重。
老威:我还是不明白。
唐存理:劳教在名目上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走法律过场,因此派出所的民警瞧你不顺眼,都有权送你去劳教;而管制劳教是“敌我矛盾”,有正式起诉和判决,可管制的地点在劳教农场。
老威:算不算正式的劳改犯?
唐存理:程度上稍轻吧?不知道。总之在当时,判管制劳教的不少。也不上正式的法庭,连《起诉书》和《判决书》都是一块儿给我的,辩护就更别提了。在我的印象中,律师这种新鲜事物,也是在改革开发之后才有的。
《判决书》的原文是这样的——
唐存理,男,现年19岁,本人出身学生,家庭成分伪官僚。对我党有阶级仇恨。攻击我社会主义制度没有民主,攻击反右斗争是压制民主。与叶××、周××等纠集成反革命集团,企图从广州偷越到香港(或西藏偷越到印度)等等……判处管制3年,送劳动教养。
落款为“成都市西城区人民法院”,而公诉单位为成都市公安局,局长林佐夫。
老威:你的罪状太不过硬了。
唐存理:也就喝茶的时候发过几句牢骚,或者别人发牢骚时我附和了两句。至于偷渡,纯属无稽之谈。可就因为这个,我劳改了将近20年!
老威:你没想到会去这么久?
唐存理:我太年轻了,还随身带着数学教程,想在里面自学成材呢。
老威:1960年初,全国正发生着大饥荒,饿死了不少人,你是怎麽熬过来的?
唐存理: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老威:怎么可能呢?当时我才两岁,饿出了水肿病,差点死了。直到如今,做梦都怕挨饿。
唐存理:我不是张紫葛那样的作家,把人吃人的细节对你描述得身临其境。我只是个记忆很糟的普通人,脑子里有就有,没有也编不出来。我先被送到雅安里面的天全硫磺矿。那是大山区,一年四季阴霾密布,气温很低。劳改犯从海拔极高的地方背矿石下来冶炼,毒烟弥漫,经常出事——我曾亲眼见一场大火烧死几十个人。幸而我体质太差,就分在蔬菜队,不久就饿出了水肿病,住进了医院。
老威:当时的粮食定量是多少?
唐存理:27斤。
老威:干部的定量也是27斤?
唐存理:这是小秤,也就是16两为1斤,金裹银,红苕为主。
老威:金裹银?
唐存理:也就是玉米粒煮饭,金灿灿的一锅。粮食不够吃,有经验的犯人就凭生存嗅觉,四处偷东西,田里、地里,甚至入土三尺,只要能进嘴,都去掏。我算个读书人,无贼心贼胆,只能靠定量干撑着。当然也学着去扯些野菜,迫不及待地填肚子,结果上吐下泻。在医院住了一年,差点就死了。我一米八几的个子,瘦得只有 79斤,形同枯骨。连呼吸都累,一张皮扯得跟拉风箱一般,滋滋滋的。
老威:你周围有饿死的人吗?
唐存理:我饿得神智不清,不晓得四周进出了多少人。可医院的后面山脚就是野坟地,有时一车拉走几具尸,咚咚往事先挖好的坑里扔,那声音隔墙传进病房,朦胧中就听人议论:“扔大炮了!”一会儿,又有人用手电射我的瞳孔,检查是否活着。我怕自己被“扔大炮”,神经下意识地绷紧了。
老威:我早年当卡车司机,经常从那一带翻二朗山进康巴藏区,不知你说的硫磺矿在哪个位置?
唐存理:地名叫脚基坪,有1万多犯人,主要是背矿和炼矿。记得吴弘达写过“中国的古拉格群岛”,书里也有一张劳改营的分布图,但这远不是全貌。中国到底有多少监狱和劳改农场?恐怕连司法局的官员也弄不清楚。区、县、市、地区、省、中央,我估计方圆几百里就有一座监狱,这还不算私设公堂。
老威:你能从大饥荒年代的劳改犯里活出来,真够幸运。
唐存理:但我奄奄一息,许多场景、许多记忆已经被抹去。一人独处时,某个褪色的画面,某个亡友的名字会突然闪一下,搞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可真要追溯,就是抓破头皮也想不起来。就像火山灰烬,还热得烫手,却已看不见、说不出毁灭性的具体细节。
总之,脚基坪毁于山洪爆发与硫磺矿的火灾,死了太多的人,连警察的生命也受到威胁,才不得不转监。62年往大凉山普格县的荞窝农场迁,一长串的密封囚车由公安部门押送着,经过雅安、荣经、汉源,再沿大渡河向上。
老威:你不能象张紫葛那样讲得再详细一点吗?
唐存理:我真的不是作家,记性太糟。我乘的病号车,挤在身边的都是一具具骷髅,偶而抡一抡胳臂,才发觉是人,不过瘦得不行了。一张皮,几根筋,一把骨头 ——不单病号,所有从脚基坪幸存下来的犯人都这样。颠簸了10天左右,路上能偶而望见衣衫褴褛的老百姓,那真是个十室九空的年代呵。荣经县委书记姚青你知道吗?他可是全国响当当的人物,因为在他的治下,荣经县的饿殍高居全国之冠,最后连抬尸体也找不到人,就连死人带房屋晾着,恶臭四溢,直到某一天房顶朽了,轰地塌下来。这个鬼见愁的姚青书记被中共当作替罪羊,判了18年徒刑。
老威:你见过这位姚书记吗?
唐存理:在荞窝农场,我曾与国共两党的一些将军、官员关在一个队,其中就有这个姚青。当我问起饿死人的事,他还不好意思。据说他后来不服判决,一直申诉,还平了反。
老威:申诉理由呢?
唐存理:他觉得是上面的政策错误,自己只是个执行者,不该负主要责任。现在这段历史成了中共的糊涂帐,而芝麻官姚青或许早死了。
台胞唐存理(下)
(续前)
三
唐存理:1963年1月,我在荞窝农业中队解除管制,继续延长劳教……
老威:你的3年管制刑期已满,为啥还要延长劳教?
唐存理:连一纸通知都没有,就口头宣布一句“屡次不服管教”,就继续了。直到1965年,我才拿到《解除劳教通知书》,此时,我已从荞窝转到布拖县的乌依铅矿就业。
老威:你愿意“就业”吗?
唐存理:从大城市流放到穷山恶水的苦役犯,谁愿意留下来就业?待遇和犯人一样,只是多了16元的工资。但那时的钱还是值钱,我也就得过且过地混下去。
可不久,就业人员中的“四清运动”又开展了,由于“反动本性不改”,我又被揪了出来。罪状主要是:1,攻击三面红旗是胡说八道;2,为彭德怀鸣屈叫冤(我认为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完全是罗织罪名,陷害彭德怀);3,散布江青同志的谣言(我曾对人讲江青是30年代的影星蓝萍)。当时文革即将开始,许多人认为我至少要判20年,但关押到1967年3月份,风头弱了些,就正式宣判为8年刑期。
老威:经过1967年的“二月逆流”,公、检、法已经瘫痪了吧?
唐存理:我是1966年10月逮捕的,抓进集训队关小间,一个监舍十几个人,除了放风,大小便都在里面。每天打盘腿,腰板挺直,除了读报纸,就是写反省材料。经过四、五次提审,5个多月后,我从农场的狱政科长手里接过了《起诉书》,还没回过神,又给了《判决书》。上面除了刚才提过的罪状,又戴了“学生出身,家庭成分伪官僚,与我党有杀父之仇”的帽子,后面还添上“散布一系列反党言论,配合‘三家村’对我党的进攻,企图变天复辟,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结尾。
《判决书》落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普格县军事管制委员会”,宣判时还比较优待,没绑绳子,就把我从小间唤到预审室,直接递来两页纸。连念的过场都省了。
此时,乌依和荞窝两个农场合并,我又回到荞窝,回到农业中队种田和教书。我在里面文化算最高的,为许多农民扫过盲。大凉山有许多彝族,51年叛乱,组织反共救国军,因此入狱,劳改了许多年。我甚至教过协助杀害丁佑君烈士的凶手,目不识丁的文盲,主犯毙了,他是从犯,判了无期徒刑,后来在里面居然做了卫生员。
1974年,在继管制、劳教之后,我第三次刑满就业,分到副业队。原以为永远回不到母亲身边了,因为思想犯们对中共劳改政策心知肚明,就是要让你一辈子刑满而不释放,自生自灭。后来读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和《癌病房》,才知道这套“就地处置”的方式是从斯大林那儿学来的。
如果不发生六四大屠杀,我会同绝大多数受尽折磨的读书人一样,永远对邓小平感恩戴德。正因为他力挽狂澜否定了文革,否定了阶级斗争,我才于1979年, 38岁时获得平反,回家尽孝。母亲是1987年去世的,享年84岁,其时我已经商多年,丰衣足食,我想母亲当含笑九泉了。我后来意外的发展也是她在苦难中修持的结果。
四
老威:据说你平反后还辉煌过一段?
唐存理:我同时平了两个反,第一个是1966年在荞窝农场,因反革命言论罪被判8年;第二个是成都市西城区法院判的管制3年,送劳动教养……
老威:按理,你管制后延长劳教两年,还该平第三个反。
唐存理:这个政权欠的烂帐太多,如果每一笔都要还清,早就破产了。所以我当时觉得不错了。荞窝农场还补发了8年的就业工资,3000多元。
母子团聚那年,我都38岁了,一无所有。于是经一位同监难友介绍,到成都郊区一家建筑公司做泥瓦匠,由于早年打下的数理和制图功底,不久就当上了技术员。我不敢懈怠,废寝忘食地扎在工地上,指挥修建过好几栋大楼,终于从经济上打了翻身仗。
我前妻比我小17岁,同为石室中学相隔20年的校友,我在西郊132厂的建筑工地当技术员时,她是会计。1980年,她去石棉县一个劳改农场探望自己的右派反革命老师茅世禄,恰好我的同学吴康立与茅一个队。经过交谈,原来茅老师竟是我们共同的物理老师!错综复杂的师生、师友情令人意外的惊喜,更令人惊喜的是,吴康立托她带信给我,并且说:“唐存理是个好人,你帮他介绍个对象吧。”
我前妻介绍的对象就是她自己,她骑着自行车,好不容易在一条深巷子里找到蜗居的我,竟一见钟情。稍后谈婚论嫁,所谓的婚礼简单得无任何女方的亲属及朋友参加,个中缘由,我想一是因为年龄的悬殊,一是因为人们对已平了反的思想犯还是心存歧视,不愿与我公开地沾边。
老威:近不惑之年才成家,不容易啊,老唐。
唐存理:所以我在经济和政治上,都有较深的危机。1984年,我有了一个女儿,于是从建筑工地撤出,自己凭2000元钱创业,开了一家五金机电商店。由于我的技术能力强和她善于经营,夫妻俩珠联壁合。头一个月,还清借款;一两年后,就发展成有两层办公楼的著名五金交电公司。我被媒体和官方誉为“锦城商界的一杰”。
老威:在拜访你之前,我查阅了一些上世纪80年代的商业资料,在政府认可并大力表彰的企业家中,你的位置显著。你在无背景、无靠山、无人际关系的现状下,全靠夫妻俩打拼,最终竟拥有几十员工,上千万的流动资产。80年代的上千万相当于目前的几个亿吧?
唐存理:我称得上是共产党统治下,第一批靠原始积累白手起家的资本家,当时的赚钱环境比现在健康,凭能力,没一点水分也能做大。另外,我父亲在国民政府时期就有经商的才能,如果他当时从广州只身出逃,如今说不定早就身家数亿了,因为他已被国民政府确定为台湾最大的官营企业——台湾糖业公司的董事长。
老威:这也算一种商业的遗传吗?
唐存理:外表分析是遗传,骨子里却是宿命,因为我毕竟与现政权有杀父之仇。而意识形态的环境令我在经商之余,酷爱读书,关注社会和政治的变革。我对刘宾雁、苏晓康的报告文学爱不释手,并且还热衷于公益事业……
老威:我知道有不少政府官员到你的公司视察过。
唐存理:我经营五金、机电、建材等数百种名牌商品,销售网络遍布全国,真有“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的感慨。但1989年的学潮因胡耀邦的逝世汹涌而来,我犯了商人的大忌,卷进去了。
老威:你与北京四通公司的总裁万润南一样,有政治诉求?
唐存理:空有一腔爱国热情而已。那个单纯的年代已经一去不返了,天安门的枪声把民众对共产党的改良幻想全击碎了。
老威:六四之前,我就一个文学野心膨胀的诗人,不懂任何政治。
唐存理:天府广场人山人海,有我这种人生背景的成功人士,当然与学生和市民站在一边。我给绝食学生捐献了很多钱,还数次与公司员工一道,驾着所辖的大货车送食品和饮料,还公开发表演讲,为学潮鼓劲。我甚至以公司的名义,在广场上扯起巨形横幅:“打倒李鹏,解除戒严!”
老威:商人和政客一样,有时是需要审时度势,见风使舵的,你可太不明智了。
唐存理:也有不少朋友劝我在商言商,没必要卷入政治,但80年代的整个社会环境,使人还能保持那么一股正气和热血。六四一开枪,一切都急转而下,原来共产党的土匪无赖本质永远不可能改变!改良的气数已尽,我在公安部门的一位朋友私底下警告:“当局要抓捕的黑名单上有你。”于是我只好携妻带女,立即出逃。
老威:你已留好退路了吗?
唐存理:我坐牢19年,再也不能栽进去了!况且我已有家室之累。
老威:你从广州偷渡出去的?这也算完成了你父亲未竟的遗愿。
唐存理:在六四之前,我就拿到了《往来港澳通行证》,准备去香港探亲;后来铤而走险,侥幸从香港出了关。
老威:你在香港有亲戚?
唐存理:我在台北有个堂兄,比我大20多岁,其早年跟随父亲,情同父子,所以堂兄一直在寻找我这个弟弟的下落。他在台湾的政界有许多关系。
老威:你算是投亲靠友?
唐存理:一言难尽。在风声鹤唳中逃到香港,我立即通过“支联会”向台湾和西德政府提出“政治避难”,我在学潮中拍了大量激动人心的照片,同时也有各方面的资料,包括台湾情报部门自己获得的“情报”,足以被认定为“对大陆民运有贡献的人士。
老威:还比较顺利。
唐存理:当时《中英联合声明》已经签署了5年,中共的势力日益渗透,而港英当局出于自保,也不敢过分得罪北京,所以逃亡到港的异议人士处境维艰,随时面临被遣返的可能。
老威:可从香港出去的民运精英还是不少,90年我因《屠杀》《安魂》案准备出逃,朋友们找的渠道仍是从深圳蛇口潜至九龙。
唐存理:具备国际影响的头面人物遇到的麻烦自然少些,可我们的在港签证只有17天,超过17天,即为非法居留,一旦查获,就立即遣返。所以,虽制度不同,但香港远不是自由世界。我们一直躲藏在沙田附近一位朋友家,足不出户3个多月。
老威:自己关自己的禁闭。
唐存理:在“政治庇护”批准之前,不能出一点纰漏,许多人就是在这段时间被警察逮住遣返的,不问任何理由。可尽管如此非人道,移民潮还是一波比一波猛。 1989年11月8日,我女儿满5岁,11月9日,我终身难忘,因为这天我女儿被警察抓走了!当时她正与香港朋友的同龄孩子们一块玩耍得高兴,一伙港警突然闯入,查问唐存理夫妇的下落,可能是他们接到有关线报了。刚好我们不在,他们就挨个盘问孩子,我的女儿被迫开口,语音不是粤语;他们又问出她是唐存理的女儿,就把她带走,羁押在一个关小人蛇的地方。
这一事件在香港引起轩然大波,《香港时报》及时登载了该报记者蔡ΧΧ的文章:《警方闯入民宅,带走五岁女童》,我们焦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不得不出面,紧急联络台湾救总,即“中国大陆灾胞救济总会”香港办事处……
老威:灾胞?
唐存理:长期以来,海峡两岸的政府都认为对方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所以,“灾胞”是台湾对大陆难民的统称,既包括一般的偷渡客,也包括民运或异议人士。其时,蒋介石父子“反攻”和“光复”的时代已一去不返,国民党改祖,有台湾背景的李登辉当选为主席,稍后又荣登总统宝座,形势大变。
老威:那么“去中国化”在很多年前就露出端倪了?
唐存理:对,由于当局的逐步引导,加上中共采取的遏止台独的舆论高压,“去中国化”的“台湾共和国”之构想在民众中已深入人心。虽然在六四屠杀之际,刽子手政府遭到国际社会一致的谴责,作为与大陆有割不断血缘的台湾,也不得不表态声援民主运动,但落实到接纳政治流亡者,李登辉当局却采取了与二蒋截然相反的冷漠态度,把门坎提得非常高。如此影响深远的民主浪潮,台湾接受的“符合条件”的“政治避难”者却不超过14人,而作为全家悉数收留的,却只有我们一户。
老威:你们真够幸运的。
唐存理:也算老天的眷顾,当我们联络救总办事处的张主任时,他答复:台湾入境证已办好,随即会寄来;并且答应马上同港警交涉。晚上,我们的女儿被送了回来。我抱住她亲了又亲,问她哭没哭?她答没哭;我假装不信,五岁孩子就替爸妈坐了两天牢,咋会不哭?她说,警察叔叔没打我,我还问他们:眼镜在哪儿,压坏了妈妈要骂。我还说:想家了,快送我回去。
没过几天,西德也批准了我们的避难申请,但我们还是选择去台湾,当时我已49岁,去西方还得学语言,从头开始。还是去与自己同种同根的地方,也算完成了被共产党杀害了的父亲的宿愿。
1989年12月,我们乘坐华航班机抵达台北,可谓历经了沧桑。
五
老威:看来在97回归之前,香港早就不是自由港,即使你们这种符合条件的,在批准之前,也得贼一样躲起来。
唐存理:父亲的亡灵保佑吧。六四之后,政治难民通过各种渠道涌入香港,可一旦被港警逮住,不问青红皂白就遣返,太可怕了,太辛酸了。我身边有不少北京来的学生,哭着喊着挣扎着,没有用,只要“榜上无名”,就关起来,有什么道义可言?
老威:我在看守所遇到一位中学美术教师,叫刘季华,学潮期间卷入街头政治,六四镇压后潜逃香港,结果被遣返收容好几个月,吃尽了苦头;第二年,他又写了一篇《国殇周年祭》,满重庆散发后,又在潜逃过程中被逮,依律判刑3年;出狱后再次越境,终于成功,去了安徒生的故乡丹麦。若干年前他写信给我,称赞丹麦的冬天,说比北京的冬天暖和许多。
唐存理:这位姓刘的也算幸运儿,只要逃到自由世界,并被接纳的都是幸运儿,因为人的寿命有限,同独裁政权耗不起啊。后来我才知道,我堂兄为了救我于水火,动员了所有的政界关系。你知道现任台北市长马英九吧?他是国民党的副主席,才50多岁,称得上台湾最耀眼的政治明星——他也曾做过蒋经国的英文秘书。我堂兄通过我父亲的同僚周天固、滕杰等人,写信给马英九,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周天固甚至说,如果台湾不接受唐存理这种我党国先烈的子弟,我就个人出钱,哪怕买假护照,也要把他弄到南美洲去,以逃脱中共的魔爪。
老威:这个周天固是什么人?
唐存理:周天固做过蒋经国的新闻秘书和新闻处长,为国民党中央委员,与我父亲是中央政大的先后同学。我父亲当县长时,他还在当科长;去台后,由于身居要职,影响很大,人称“周三爷”。由于他和最后一任南京市长滕杰等人的活动,李登辉不得不表态。我现在手里还保存着一份马英九给周天固的亲笔回函:大陆民运人士唐存理及一家三人,我们一定要给予重点的关注。等等。虽然写得比较含糊,但意思是明显的。
老威:我听来听去,觉得这种官场斡旋极微妙,表面上慷慨激昂,内里却潜涌着一阵阵的世态炎凉。
唐存理:李登辉上台后,对蒋家父子的班底进行换血, 如陈立夫、周天固等人均已失势,但其声望和影响还在。我这个堂兄是在永和市警察局长任上退休的,关于他,还有一个故事:1949年上海被解放后,他本来要响应新政权的号召去”自新”,不料来到国民党军政人员登记处一看,心里凉了半截——排队自新的几乎是上校以上,中校、少校屈指可数,而自己属于国军嫡系部队的中校,弄不好自新不成,还要逮住杀头。于是立即回家,带上老婆,星夜潜出层层岗哨,从小路逃到尚未“解放”的舟山,然后去了台湾。仓惶之中,把自己的女儿也丢在了大陆。
老威:你堂兄也算几十年的流亡者。
唐存理:他是我父亲带大的,对我惺惺相惜,所以我们到台湾也是变相的投亲靠友。我们在“救总”的招待所住了两个月,就凑款开了家小公司自谋生路,我虽然以八九民运的名义“政治避难”,可民运也不是一种糊口的职业啊。
老威:你亡命天涯,那你们在大陆的公司呢?
唐存理:转到我前妻姐姐名下继续,不过早没有当年的风光了。我刚到海外时,对民运还挺关注,也见过不少学生领袖,稍后,我感到深深的失望。那种妄自尊大,那种争权夺利,都离我的做人准则太远。所以,虽然我在台湾一时成了新闻人物,但我不怎么参加政治活动,除了做点小生意,就是读读书。转眼间十几年过去,我的女儿长大了,入读了教会学校;我与前妻也因思想观念的分歧各奔东西。由于我一直低调,只做生意,不管政治,大陆当局也对我往来两岸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风风雨雨几十年,回头一看,人生真如过眼云烟。
老威:你在香港躲避了四个多月,如果那时被逮住,就没有今日的回头一看了。
唐存理:对啊,那四个多月,除了蜗居在朋友房里看书看碟,不敢露面,一有风吹草动,就得准备换地方。我一心想的是,绝不能回去,不能坐第二次牢,宁愿自杀也不能!
老威:你对自己的台胞身份满意吗?
唐存理:这是个尴尬的身份。首先,我对共产专制深恶痛绝,其次我对陈水扁和台独也不以为然。但目前在岛内,百分之八十的民众都倾向于台独,反感中共的战争讹诈。拿陈水扁的话说:“民主的台湾怎么能统一于专制的中国!”我在两边都找不到归属,在那种高唱“亚细亚的孤儿”的群众集会上,甚至有人责问我:“为什么不说台湾话?”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说台湾话呢?台湾受中共压迫,难道我就没有?我逃到自由世界,却眼睁睁地盯着国民党的近百年老店风雨飘摇,所谓“同种同根,血浓于水”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大陆这边有我的亲情,有我的朋友,有我的记忆和存在的价值;而在台湾,除了生意,谁和你谈六四?谁和你谈劳改?谁和你谈赵紫阳?你表面上成台胞了,里面的五脏六腑还在专制,在意识形态的笼罩下。
老威:六四过去已经15年,新的一代也不会和你谈赵紫阳了。
唐存理:时间在磨损记忆,就这样吧。
老威:我感觉你已经忘了许多。
唐存理:前不久我读过吴弘达的书,震惊了一下;我今天愿意跟你谈,也与此有关——在没有全忘光之前,还是留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