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政对象刘世昌夫妇
采访缘起:2003年10月27日,因迫于某种现实压力,我从成都出走到云南丽江,一下子被古城的明媚阳光和风土人情所迷惑,安顿下来,不觉在此逗留了40天。
我于万古楼旁找了一家纳西族的民居,客房高高在上,既能鸟瞰波涛一般无尽起伏的古城瓦脊,又能遥望纯银一般永远闪耀的玉龙雪山。依着习惯,我天天在仙境中与房东夫妇东拉西扯,混得烂熟。我不仅了解到房东的阙姓祖先于清朝乾隆年间,改土归流之际,从江西吉安迁入此地,并且数代单传,至今人丁不旺;而且搞清了今日花30元才得入内参观的木姓土司府邸,文革之前还是公安局和看守所,高墙电网,不少人进去之后就再也出不来了。
11月28日下午,阙家大嫂读完了《底层》,向我慎重引见一个“很惨很惨”的老人,他就是本文的主角,修过滇缅铁路、公路以及太多路的老工程师刘世昌。
从古城绕到新城刘家,大约要走20多分钟。太好的阳光,太多的游客,令人觉得这世界不存在一丝丑恶。但是一扇门开了,我看见枯坐在阳台边的老者,他生于1914年5月,几十天前中过风,半边身子已不能动了。
这是一部转瞬即逝的道路史,它穿过了两个朝代及无数现实和精神的战乱,伴着泥泞和血,渐渐湮灭在永恒的昏暗之中……。
在随后的数天里,我贴在老人的耳畔,边听边笔记这最后的气若游丝的诉说。我不禁在阳光下哆嗦,我一再颤抖着嗓音,感谢老人对我的信任。
“路有阶级性么?”刘世昌一再用云南话问,“国民党的车跑得,共产党的车就跑不得?”
我用四川话答非所问:“天老爷晓得。”(以下,刘:刘世昌;威:老威。)
威:刘爷爷您好。
刘:嗯。
威:我是写过许多底层人物的老威,从四川成都来古城丽江,已在万古楼旁边住了一个多月。
刘:你是新闻记者?
威:新闻记者有体制,有单位,而我啥都没有。另外,记者以追踪当下各种热点为业,比如纳西古乐队又有某个老艺人去世,宣科先生与崔健的摇滚较上劲,丽江妈妈胡曼丽侵吞孤儿捐款,等等。他们可能没功夫光顾您这样的旧闻人物,而我感兴趣的正是旧闻,是随着旧闻被淡忘掉的寻常人的命运。
刘:哦,你是作家。
威:一个写书匠,当不起家,也没权势改变您的处境。但我的长处是用心听,用心记录您的话,一次不行,再来一次;一两天不行,就耗它个七八天,直到把这一点一滴汇集、整理成一篇比较完整的东西……90年,这不容易呀!如果再过90年,人们能通过查阅我的书,知道“刘世昌”这个名字;并通过这个人物索引,了解一点滇西北的道路史,我也就十分知足了。
刘:我90岁了,没两天活头了。原想人太老了不死,就学点养生之道,尽可能健康一点,不拖累别人,但没办法,心静不下来。于是我每天早起,慢跑,跑跑走走歇歇,一两个钟头。运动的好处,就是转移注意力,逐渐平息往事在心里搅起的波澜。唉,这台机械不听话了,三个多月前,我跑着跑着,就倒在地上,中风了,行人把我抬起来。送医院,抢救,结果就这样,左边身子不听使唤。你已看见了一个修了一辈子路的人,一个四海为家好动成性的人,却只能坐着,从早到晚,吃饭要人端碗,屙屎要人解裤带,想看一眼太阳,还得憋足劲儿,把这发硬的颈项拧过去。
威:您的头脑还很清楚。
刘:儿子、儿媳都孝顺,我拖累了他们,心里不好受。有时候,我挣扎半天,终于把住窗台,站起来,坚持一会儿,浑身汗水。我太老了,您看这桌子上全是我的各种荣誉证书,还有十几年前的剪报,称我为元老,新中国的开路先锋。可顶屁用。冤没伸,反没平,工资一分没补,好话说得再多,也顶屁用。
威:慢慢说,从头说,刘爷爷,您千万莫动气。
刘:1914年5月,我出生在云南省文山州西畴县老海地村一个富裕之家,父亲刘永臣,母亲刘李氏,子女十个,我排行老七。那时我父亲种大烟和三七,兼做贩运生意,逐渐发财,成为当地有些影响的大户。记得我家还被土匪抢过,最小的妹妹被匪帮开枪打死。我父亲没啥文化,但家底殷实后,他就从外头请来万世师表孔夫子的牌位,供上神龛,让家里的男娃都读私塾。按封建习俗,男读女不读,所以我的母亲和五个姐妹都是文盲。我入私塾念到九岁,有了一定旧学基础,家里就选送我去县城,直接上小学三年级。三年后小学毕业,我顺利地考取了刚成立的云南省立开化师范学校,地址在文山,离老家西畴县几十公里。我在文山读书四年,虽然为父母长了脸,但花钱太多,成了家里的沉重包袱,于是父亲反对我继续深造。当时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感到父亲目光短浅,一赌气,就自己逃到昆明,进补习学校。稍后考取了云南省高级职工学校,这在乡巴佬看来,相当于中举了。乡邻们敲锣打鼓吹喇叭,往家里送红贴,讨喜酒喝。父母见木已成舟,只好召开家庭会议,让在家的子女分工,除了加紧耕作、生意,还纺纱织布,日以继夜,如此才勉强供得上省城高昂的学费。
威:一大家子就您一个跳龙门,不简单。
刘:还有四哥。不过他当兵拿饷,不拖累家里。后来他考取了化学兵团,随部队从昆明开拔,抗战初期时抵达南京。他参加过台儿庄战役,立过功,接着就泥牛入海了。直到云南解放前夕,某一天,兄弟俩突然在大街上碰面了。可又能怎样呢?兵荒马乱,前途渺茫,只能互道珍重,各奔前程。听说他大半年后就落网了,进了劳改队。刑满释放后,孤苦一人发配到蒙自,没多久就病死了。我父亲也于1950年土地改革时被划为大地主,挨打挨斗,受尽摧残,终于被人民政府镇压,彻底解脱了。
威:在1949年之前,家庭是您求学求知的经济支撑……转眼之间,它就成为您卸不掉的沉重包袱。
刘:解放了,像我这类旧时代甩过来的旧技术人员,思想改造是头等大事。通过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认识提高了。我在各种群众大会上都公开表态,坚决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坚持拥护共产党镇压恶霸父亲;我为自己吸贫下中农的血汗而真诚悔罪,我流着泪发誓永不回家。果然,后半辈子,直到现在,我再没回过西畴县。至于父亲死后,家产的去向,母亲及兄弟姐妹的命运,我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威:那就搁下这话题,接着讲求学?
刘:没啥好讲的。1938年职校毕业后,我被对口分配到在云县的滇缅铁路局十四总段当练习生,中间又去西祥公路工程处实习,经过两年的野外考核,我于1941年11月就任滇缅铁路第一工程处工务佐理员。
从此我的全部人生就与公路、铁路、飞机场缠上了,穿山越岭,东奔西颠,至1949年,我逐渐从普通员工提升为工务段总工程师兼代理段长。我亲自参与了滇缅、川滇、滇黔等铁路;云南境内百分之九十的公路、大型河桥以及昆明、保山、思茅和四川成都凤凰山等军用机场的勘测、设计与施工。八年抗战,我作为政府工程队中一员,赴印度参加铺设由加尔各答至昆明的战时输油管道。滇缅铁路最初也是美国人投资,中方动员了十几万人力,日夜抢修。我们技术人员也受爱国热情的鼓舞,天当被地当床,几十天不刮胡子,不换衣衫,连吃饭也数秒,终于历尽艰辛把路基铺入缅甸。不料小日本还是比我们抢先登陆。他们以密支那为大本营,几天就扩散到缅甸全境。蒋介石急了,冒死飞临祥云视察鼓劲,没用,铁路工人不是军队。滇缅铁路被修了炸,炸了修,几年下来,铁轨七零八落,终于半途而废了。我们在印缅边界拉锯一般撤退,日本飞机每天在头上盘旋,一旦盯准目标,就一个俯冲,机关炮在人群中射出一条槽。工程队被打散了,在滇缅公路上,逃难的败兵如洪水一般,路旁随时有浓烟腾起,带不走的战备物资就这样被烧掉,令人心痛。唉,战争,无可奈何的浪费!如果把这些浪费兑换成钱,恐怕够上百万饥民吃几年吧。
开头技术人员还受优待,乘了一段汽车,后来就没油了。加上日本飞机日夜追撵,汽车目标大,只好放火烧毁。不晓得步行了多久,拢了畹町,边防哨拦住盘查,有意刁难。我们只好掏腰包行贿,才入了关,汇入了滇缅公路上一望无际的伤兵队伍。我们也“入乡随俗”,捡些血纱布把自己裹成伤兵,一拐一拐向前挪动,许多人的脚都拐变形了。
威:何必如此?
刘:不如此,肯定会被乱兵轰抢。有个同事叫瞧出破绽,乱兵就拿枪逼着,搜光了他身上的钱财,甚至连制服上的镀银扣子都扭下。当时的逃难人流中,还混入了一些汉奸,他们都藏着一面小圆镜,窝在手心,乘乱就向上瞄太阳,把光点往人密处晃。日机有了靶子,就怪叫着栽下来扫射、投弹,眼睁睁地把人打飞起来,那胳膊,那腿,那喊爹叫娘声,不晓得谁是谁。一轮炸过后,人们站起来拍土,冲天大骂,心里却暗自庆幸肉和骨头还在身上。
经过畹町到祥云,这一个多月的地狱之旅,整个工程局减员百分之七十,剩下的20多个残兵败将,受命搞完铁路决算,就暂时集中在蒋介石的军事工程委员会名下。
威:滇缅铁路也泡汤了。
刘:日寇投降后,它的战略价值就不大了。内战时期也修修停停,解放后就干脆放弃了。
威:请继续讲。
刘:我们在祥云休整了两三个月,我就被派往下辖云贵桂三省的第四公路局(当时全国划分为五个公路局),一直干到1949年7月。
威:您没想过逃跑?
刘:我是总工程师兼段长,若要逃,从芒市一伸腿就入缅甸,可技术人员嘛,哪个朝代都能发挥作用。况且,我也痛恨国民党的腐败,向往一种崭新生活。
威:所以您就留下来了。
刘:不是被动留下,而是起义。7月份,时局凶险莫测,先是云南边纵第七支队和平解放丽江,派代表朱家碧与我接头;稍后,接第四公路局集体起义的电报,称:共产党中央命令段内一切物资要严加妥善保护,违者重处。而在边境一面,由土匪、败兵、少数民族武装纠集起来的保山共革盟,上万之众,攻破龙陵县,杀人放火,搅得天昏地暗。芒市与保山近在咫尺,种种屠城谣言甚嚣尘上,闹得人们纷纷弃城逃难。我夹在两股势力之间,审时度势,决定弃暗投明。
段里几十人,有不少国民党骨干,他们主张把库存的汽油、钢铁、水泥、经纬仪、水平仪及电台偷运到缅甸卖钱,然后分赃,各奔前程。我断然回绝,并严令追查已分散偷运的物资,发动下属一件件地找回来。我怀着对新政府有个交待的心理,熬到12月,卢汉宣布云南全境起义,芒市的土司衙门仓皇出逃。我终于完成任务,把物资库顺利移交给惠通桥抢修队,然后敲锣打鼓,去迎解放军。
威:您算是为党为国立了一功。
刘:在护厂护库斗争中有突出表现的人都受到奖励,我也于1951年被省交通厅授予三等劳模。
威:日子有盼头了?
刘:那时人人都觉得有盼头。特别是我们这类搞技术的,打心眼里想以一技之长为新生政权服务。因为路是没有阶级性的,同一条路,国民党的车跑过,共产党的车也跑,同一个工程师,国民党能用,共产党为啥就不能用?
威:您的底气挺足的。
刘:党的确在用我的一技之长。我的人生就好比一把铁锹,不断在碎石路上磨损,直到废掉,被丢弃在一边。
威:我看过您申请退休的简历,从50年1月直到文革前,您一直在计统股长的任上。
刘:对,股长兼总工程师,负责过南大、丽中、中乡、中德、德盐等几十条公路的测量、预算和具体施工。一年中,我恐怕有265天在路段现场,这同民国时期没啥区别;而另外100天,我作为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在运动现场,要么写认罪检查,要么挨斗。可总的说来,斗争方式还比较文明,低头站台上,不管群众情绪有多激烈,逆来顺受就过去了。况且,革命要搞,路也要修,一派往工地上,我的气就顺了。与工人一道,泥里滚,风里穿,长期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直至累倒,一觉到天亮。拍拍脑袋,还好好在那儿呢。
威:您挺乐观。
刘:是麻木。但文革爆发了,想麻木也不行了。我爱人比我先受到冲击,她被戴上逃亡漏划地主的帽子……
威:岂有此理!土改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有“漏划”一说?刘爷爷,您的老伴是什么样的人?
刘:一个普通的女人,没招谁惹谁,却与我同命,这辈子写了数不清的检讨。我背一下她的简历:初升娴,彝族,原籍云南楚雄迤拉么村,家庭成份地主。1936年以前在家乡读小学,1936年以后在姚安县城读简易师范学校,1939年又回家乡当小学教师。1940年结婚后,一直做机关家属,随丈夫东奔西颠,充当临时杂工。1960年的饥荒中因“盗窃托儿所食物”判刑10年,送往宾川农场改造,后经查证系冤案,法院于1962年裁定撤销原判,教育释放。回家后,更加死心塌地随夫,公路修到哪儿就跟到哪儿,直到1966年8月26日。
威:8月26日?有纪念意义吗?
刘:这一天上午,工作队副队长王书基把我叫去说:“大姚县四清工作团党委通知,要你爱人回去一转,证实一些历史遗留问题。作为丈夫,你有意见吗?”我哪敢有意见!只好回答:“组织上的决定,我没二话。”接着又请示该带多少粮票,需要多长时间?王队长笑着说:“多少都可以嘛,不过最好多带些,吃不完再揣回来。”
我急匆匆地通知了初升娴,她有顾虑,我就安慰说:“可能就是解放初你偷跑回去看你的地主妈,并领她到祥云工地住了十几天的事儿。多少年的旧帐,你去理清楚,表示个立场就完。”当时下暴雨,没买到车票。工作队老是催着上路,我只好冒雨跑了几趟车站,好不容易买到30号的票,段上又派医生赵宁极陪初升娴“出差”,明为“顺道”,暗为“押送”。三天后,总段开会,造反派头头突然宣布“初升娴是万恶的逃亡漏划地主”,已被公安人员押回原籍,交贫下中农监督改造。
威:您在现场有何反应?
刘:我被喊出去接工作电话,刚放下话筒,“打倒漏网地主初升娴”的口号已震天响了。我一下子懵了,浑身筛糠一般发抖。我爱人一拢家就叫武装民兵接管了,没让证实历史问题,也没宣布新的罪状,只命令她与地主妹妹同挤一屋,并立即下地,每天劳动十几小时,夜里还和地、富、反、坏一道,接受批斗。可怜我爱人,为了与剥削家庭决裂,多年不回老家,这次昏头昏脑被骗回去,受累挨斗,还不敢追问原因。这头称是丽江公路总段发配回去的坏分子,那头道是公社党组织要过来的地主婆,把我俩口夹在中间,不沾天,不沾地。为了破镜重圆,我们两头都打报告,请组织核查。于是工作队长王书基又叫我去,提醒说:“37年,你老婆收过租、逼过债;还虐待过长工,牵走佃农的耕牛;还私设黑牢,关押贫农。50年土改期间,公然潜回家带地主母亲,携金银首饰出逃,躲避阶级斗争。”
我两眼一抹黑,只能喊天哪,因为初升娴1937年还没满18岁,况且她在师范学校,受的是西式教育,讲的是人人平等,咋可能与此罪状挂上钩?我们为此写了上百份申诉材料。但没用,只要组织上口头一宣布,就成铁案。
到了1968年,一场有预谋的迫害开始了。先是派往公路十团(文革中丽江公路运输总段的改称——老威注)的军代表刘政委宣布,根据群众意见和政审结果,决定给初升娴平反。于是我喜出望外地拿着平反通知,风尘仆仆地往返几天,接回爱人,不料却上不了户口。原因是我单位领导又打电话告知公安局,要入户,光有大姚县人武部支左委员会的户口、粮食迁移证明不行,还得凭公路系统的《平反证》。那年头,黑人黑户的待遇和逃犯差不多。初升娴去也不是,留也不能。一直熬到11月13号晚上,一伙造反派把她五花大绑揪进团机关,挂上“没有改造好的地主分子”的20多斤重的黑铁牌,游行批斗,并锁入单人囚室。
与此同时,我也被揪出来,三次定为“罪恶累累的反动学术权威,国民党残渣余孽,反动防奸组骨干,历史反革命”。斗争每天都在升级,直到12月份,我俩口子被宣布为“工农民主党”的首恶,而初升娴被团司法部第二次上“逃亡漏划地主”的帽子,第二次押送回原籍“管制改造”。
威:这人玩人的游戏太残酷了……
刘:我连十分之一的残酷都没讲出来,人老了,脑子乱了。
威:莫急,刘爷爷,记不起来没关系,晚上想一想,明天再接着讲。
刘:万一睡过去醒不了呢?
威:您肯定醒得了。
刘:难说。
威:这历史也是一条路,再艰难,您也要修完。这样吧,您按照时间顺序,从前往后推……
刘:我想一想。
威:您在文革中被抄过家么?
刘:数不清了。第一次是1968年11月15日晚上,造反派头头宋某某以监视地主婆为名,命令初升娴高举双手,走出家门立正,不准动。姓宋的满嘴酒气,晃着电筒,撞入我家乱翻,书架、桌子、壁橱全砸倒不说,还挺着匕首,象演练格斗,狂戳墙壁,撬开许多大洞。他打手电往洞内照射,检查夹壁里藏没藏变天帐和金砖之类,结果只有老鼠窜出来。姓宋的还砸散了床,甚至用竿子顶了瓦缝,方提着两大包“罪证”扬长而去。
我俩口子被分开关押在机关宿舍受审。5天后,宣布对我实行专政。我和爱人又被造反派绑回家,站在门口,举手投降,引来几百人围观。他们当众翻箱倒柜,大抄特抄,将我家财产装走一大车。次日,又在囚牢里勒令我交出家中所有钥匙,大约有几十把,声称要“打扫战场。”后来听说,他们查抄家产后,就押送到总段机关召开群众大会,办“无产阶级专政成果展览。”
直到1971年9月20号,工宣队落实政策,才把我从猪圈带到家门外,扯掉封条,拿出一串钥匙塞给我说:“物归原主了”。我急性摇手说:“我是专政对象,老婆孩子还下落不明,这钥匙这房不能接。”
“什么,你不接?!”工宣队见牛鬼蛇神居然耍态度,就日妈操娘地吼开了,“反了你个的国民党!给脸不要脸。老子们代表人民群众,代表无产阶级专政机关勒令你立即收下钥匙,滚蛋!”
围观的几百群众,也一起为工宣队呐喊助威,我只好捡起钥匙,折腾半天才打开已封了三年多的家。臭气满屋,那股子霉味几乎要把人冲昏。仔细翻捡,没有一件东西可用,连早年的书籍、图纸、照片也被虫蛀了,被浸起来的地下水污给糟蹋了。我一下子软在门坎上,抱头痛哭失声,我好歹还算个知识分子,一辈子的家当,精神上和物质上的,就这么毁了。但铁蹄之下,遭此劫难又不止我一人。只好强咽悲愤,把一屋子垃圾统统扫出去,留出一片空荡荡。
威:您有被抄走的物品清单么?
刘:除掉被砸被腐蚀的家具、书刊,我凭记忆整理了一份清单,分文件、文具、衣物、金银首饰、药品和食品几大类。其中有《历代宗亲家史》、《历代祖先画像》、《道路测量学》、《铁路手册》、《铁路、公路、桥梁计算式》、《吊桥设计》、《公路手册》、《铁路测量学》、《铁路、公路标准图》《民国时期云南省公路局半圆、全圆拱桥图》、《本草纲目》25卷等等;还有德国造绘图仪、计算尺、不同半径曲线扳、三角板;美国造指南针、三圆罗盘、有柄放大镜等等;存折和现金几千元、粮票几十斤也“失踪”,金银首饰“失踪”的大略有金银手镯、宝石戒指、玉片玉坠、金银耳环、项链、金锭、银元(含唐圆30枚、龙圆20枚、袁大头25枚、孙头30枚)等等。
威:您可以持清单去要。
刘:文革后,我已要了20几年,如今90岁了,还叫儿子接着去要。大约永远讨不回来了。
威:您对抄家这种事没有预感?
刘:啥意思?
威:前几天,我曾访问了白地东巴(祭司)第十二代传人和利军,据他讲,文革也波及到他家所在的不通公路的村庄,这么个骑大半天马才进得去的偏僻之地,也有贫下中农造反派。他们责令和利军的爷爷交出“搞封建迷信”所用的东文经书,可这位老东巴连夜在屋里挖个深坑,埋手抄经书近一千卷,盖土后,在上面垒个火塘,并叫齐一家数口,架柴围塘烤火,等着造反派来搜。当然,搜了一整天,墙都被掀倒了,谁也没发现这些从古到今传抄下来的“四旧”的下落。
刘:农村山高皇帝远,岂能和城里相比?况且,抄家之前,我和爱人都被控制起来。连我几岁的儿子流落街头,饥寒交迫,要回家拿点柴米油盐、旧衣雨具等等,也要打领条,请求专案组批准,然后才在专案人员的监护下前往。
我和爱人每天都被吊在房梁上,审问一句,抽几下,一天要打折好几捆竹条。晚上放下来。让四肢回一回血,吃口饭,再接着吊审。直至深夜,放回囚室睡觉……
威:讲不下去就别讲了……
刘:我要讲!过一天就少一天,万一我一会儿气不来,就没人知道了!这些王八蛋,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当官做生意,摇身一变,又成正人君子,好象从来没有
干过缺德事。他们一次次对我俩口棍棒相加,打得我们到处乱跑,群众追着围观。初升娴几乎是被抬上车押回老家的。伤势太重了,长期不能下地劳动,最后不得已,进了赵家店医院。公社医院条件有限,治不了,就出具证明,逼初升娴出院,回丽江找丈夫治病……
威:这几年,您的儿女咋生活的?
刘:不知道。儿子大了,怕我难受,始终不肯说。儿女是娘的心头肉,有一次,初升娴在难中感到自己熬不了多久,就悄悄告诉儿子和女儿,老床的草垫子枕心里,夹着一个宝石戒指,两点药(大烟土),如果你们爸妈被整死了,你们就拿去变卖了,走得远远的。可俩孩子害怕,为了“立功赎罪”,竟向专案组报告,领着人去取出上交了。
威:后来呢?
刘:我爱人在老家硬撑了两年,感觉不行了,才拖着病体回到丽江。当时我每月只发给30元的生活费。莫提治病,连吃饭也勉强。可人落到这地步,还招人忌恨。1971年12月10日,造反派宋某某、解某某率十几人闯进我家,质问初升娴何时回来的?请了多长的假?为何长住不走?是否想永远赖在丽江当黑人黑户?我爱人一时答不上来,宋某某就迎面一拳头,同时起脚踢去。一伙人蜂拥而上,把我爱人打得满地乱抓乱爬,口喷鲜血,下身也流血不止,连几层裤子都浸透了。他们还抄起凳子打砸,把家里变成硝烟弥漫的战场。宋的老婆揪住初升娴的头发,往地下磕,还骂:“你个女流氓,敢扯我男人的下身!”眼看出人命,我只好大喊“打死人”,惊动四邻。共产党员朱尚珍分开观众,进屋制止,并叫人把一伙凶手劝出门外。围观者还在呼口号:“打倒地主婆!”“叫公安局整死她!”朱尚珍是个坚持原则的好同志,他始终挡在门口,隔开人群。
当晚,我向公路十团党委书记汇报,我爱人由儿子搀扶进医院,仍吐血不止。接下来的几年,我一边寻求民间偏方,为初升娴治内伤;一边打报告,请求解决她的户口和粮食关系。其间,她又被抬回老家几次,但对方不接手,说:“人都整瘫了,万一死在乡下咋办?”就这样,她在黑人黑户和漏划地主的双重帽子下,伤病一天天恶化,拖到1977年10月29号,竟含冤去世!
威:1977年?文革不是结束了么?她还没摘帽平反?
刘:我们一直希望通过党组织解决问题,写了上百份报告,可直到1976年2月,总段落实政策办公室才给了个《审查结论》:“经复查核实,亲自收租、打骂长工、分散财,贫下中农有意见,一致要求应划为地主分子。但根据政务院划分阶级成分之规定,初升娴1940年至1949解放时止,跟刘世昌居住、生活,不应划为地主分子,本人成分审定为学生。”
威:留了一条剥削尾巴。
刘:初升娴把结论翻来覆去地看,大颗大颗地掉泪,当晚她又写了上万字的《伸诉》,吐血数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说:“刘世昌啊刘世昌!我这辈子为啥要嫁给你啊?”我也哭了,使劲抽自己耳光,骂自己是个只晓得修路的窝囊废。
威:可叹可叹。
刘:她没有撑到摘帽那一天。
威:您呢?
刘:我被专政了五年,除了审查、关押、挨打、坐喷气式飞机,就是养猪放牛牧马,挑粪种地。后来降级留用,设计公路和大研镇的街道。三中全会后,省交通厅发文件恢复为公路工程师,79年1月23日,总段党委出具《残废证明书》,承认我受林彪、四人帮的迫害,被打伤致残,成“颈椎压缩性病性改变。”1984年,我申请退休,被国家授予“少数民族地区有杰出贡献的科技工作者”的称号。
威:工资补发了吗?
刘:工资没补,抄走的家产没退,我是公路局的起义人员,本该算离休,也一笔抹煞了。解放前,我每月领180块现大洋,解放后调整为一百多万新币(相当于后来的109元人民币);1956年,套成技术八级工程师,拿110元;后来除改革开放全国普调一级,再也没涨过。
威:您被搞得家破人亡,应该通过法律索赔的。
刘:我写了20多年的告状材料,直到中风前还在写。材料都由中央、省、地区一级级批示,然后转下来,又落到原单位的头头手里。这些头头,不少是文革造反派,如今摇身一变,又做了官,给我平反补钱,就等于戳了他们的旧伤疤。党委书记某某某曾到家中,送200元钱,并劝我:“忘掉过去,放眼未来。”200元钱就要买我的记忆?太廉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