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题解】
本篇运用《齐物论》的观点,极力论证万物大小、是非的无限相对性和人生贵贱、荣辱的极端无常性,旨在要人息伪还真,顺应自然,不为追求名位、富贵等而伤害天然本性。虽然作者最终因强调过分而陷入了相对主义,但由于他始终能把事理的无穷性与人类认识的相对性、宇宙的无限性与具体事物的局限性对照起来分析,所以仍然显示出他对于绝对与相对、无限与有限的辩证关系的理解有着高度的灵活性,这对于人们突破认识上的局限性,从而领悟到天地宇宙的无限广大性,无疑是很有帮助的。所谓“吾读漆园书,《秋水》一篇足;安用十万言,磊落载其腹。”(金翰林学士马定国《读〈庄子〉》)大概就是从这一意义上来说的。
至于此篇的行文特点,在于不烦作者亲自出面解说,而全文宗旨却由河伯、海若七番问答逐层披剥出来。第一番问答,全力从“大”字上拓开,说明所谓极大之物,皆不足以称为大。第二番问答,极意从“小”字上收转,说明所谓极小之物,皆不足以称为小。第三番问答,兼论“大”字与“小”字,说明二者总在有形之间,俱非至道所本。第四番问答,又从“大”字、“小”字,带出“贵”字、“贱”字,说明无论是贵是贱,同样变化无常,皆不足依凭。第五番问答,先扫尽一切有为痕迹,然后示以无为自化之则。第六番问答,划出天内、人外的界限,把无为自化属于天,把有为之迹归于人。第七番问答,通过进一步诠解天、人的涵义,而推导出全篇的宗旨——“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接着,又写出六大段文字,用来申论这一宗旨。
【正文】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¹,两涘渚崖之间²,不辩牛马³。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⁴,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⁵,望洋向若而叹曰⁶:“野语有之⁷,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⁸,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⁹,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¹⁰,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¹¹。”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¹²,拘于虚也¹³;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¹⁴,笃于时也¹⁵;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¹⁶。今尔出于崖涘¹⁷,观于大海,乃知尔丑¹⁸,尔将可与语大理矣¹⁹。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²⁰,不知何时已而不虚²¹;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²²,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²³,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²⁴?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²⁵?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²⁶,谷食之所生²⁷,舟车之所通²⁸,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²⁹?五帝之所连³⁰,三王之所争³¹,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³²,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³³,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³⁴,时无止,分无常³⁵,终始无故³⁶。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³⁷;证向今故³⁸,故遥而不闷³⁹,掇而不跂⁴⁰,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⁴¹,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⁴²。计人之所知⁴³,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⁴⁴?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⁴⁵,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⁴⁶?”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⁴⁷,大之殷也⁴⁸。故异便⁴⁹,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⁵⁰;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⁵¹。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⁵²,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⁵³,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⁵⁴;动不为利,不贱门隶⁵⁵;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⁵⁶,不多食乎力⁵⁷,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⁵⁸;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⁵⁹;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⁶⁰,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⁶¹。”
河伯曰:“若物之外⁶²,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⁶³?恶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⁶⁴。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⁶⁵。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⁶⁶;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⁶⁷。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⁶⁸,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⁶⁹,而不可以窒穴⁷⁰,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⁷¹,捕鼠不如狸狌⁷²,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⁷³,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⁷⁴,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⁷⁵,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⁷⁶;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⁷⁷。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⁷⁸,小大之家⁷⁹!”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⁸⁰,吾终奈何⁸¹?”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⁸²;无拘而志⁸³,与道大蹇⁸⁴。何少何多,是谓谢施⁸⁵;无一而行,与道参差⁸⁶。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⁸⁷,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⁸⁸。兼怀万物,其孰承翼⁸⁹?是谓无方⁹⁰。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⁹¹,时不可止。消息盈虚⁹²,终则有始⁹³。是所以语大义之方⁹⁴,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⁹⁵,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⁹⁶。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⁹⁷,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⁹⁸,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⁹⁹,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¹⁰⁰,蹢躅而屈伸¹⁰¹,反要而语极¹⁰²。”
曰:“何谓天¹⁰³?何谓人¹⁰⁴?”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¹⁰⁵,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¹⁰⁶,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注释】
¹泾(jīnɡ)流:直涌的水流。
²两涘(sì):两岸。涘,河岸。渚(zhǔ)崖:小洲的边沿。渚,水中的小块陆地。
³不辩牛马:形容河面阔大,两岸景物模糊不清。辩,通“辨”。
⁴河伯:黄河之神。
⁵旋:改变。
⁶望洋:连绵词,远视的样子。若:海神,即下文的“北海若”。
⁷野语:俗语。
⁸莫己若:即莫若己,没有谁比得上自己。下文的“我之谓也”,即谓我也。
⁹尝闻:曾听说。少:以……为少,贬低。仲尼:即孔子,字仲尼。伯夷:孤竹君之子,他不受君位,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一般认为他很有节义。
¹⁰子:你。本指北海若,这里借指大海。穷:尽。
¹¹长:长久地。见:被。大方之家:指得大道的人。方,道。
¹²鼃(wā):同“蛙”,两栖动物。
¹³虚:通“墟”,指所居之处。
¹⁴夏虫:夏生夏死的昆虫。
¹⁵笃(dǔ):专守。可引申为拘限。
¹⁶教:指不合大道的俗教、俗学。
¹⁷崖涘:代指黄河。
¹⁸丑:指思想境界的浅陋。
¹⁹大理:大道。
²⁰尾闾(lǘ):指大海的排水处。
²¹已:止。虚:指水尽。
²²比:借为“庇”,寄托。
²³方:正。
²⁴礨(lěi)空:石块的小孔穴。
²⁵稊(tí):一种形似稗的草,果实像小米,故称稊米。大仓:大谷仓。大,通“太”。
²⁶卒:借为“萃”,聚集。
²⁷所生:生长的地方。
²⁸所通:通行的地方。
²⁹豪末:毫毛的末梢,形容其微不足道。豪,通“毫”。
³⁰五帝: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所连:指五帝所连续禅让的对象(天下)而言。
³¹三王:泛指夏、商、周三代的帝王。
³²任士:指以救世为己任的贤能之士。
³³大:以……为大,是形容词意动用法。后文的“小”与此同。
³⁴物量:事物的体积。
³⁵分:指得失之分。
³⁶故:通“固”,固定。
³⁷量:物量。
³⁸向:察明。故:同“古”。
³⁹闷:厌倦。
⁴⁰掇(duō):拾取。跂(qǐ):求。
⁴¹说:通“悦”,欣悦。
⁴²终始:指死生。故:通“固”,固定。
⁴³所知:所知道的事。
⁴⁴倪:尺度,标准。
⁴⁵精:细小。
⁴⁶信情:信实。
⁴⁷垺(fú):通“郛”,外城,比喻大外之大者。
⁴⁸殷:大。
⁴⁹异便:指物不相同却各有所宜。
⁵⁰期:限于。
⁵¹穷:穷尽。
⁵²意致:意识到的。
⁵³大人:指道家理想中的至人、圣人。
⁵⁴多:赞许。
⁵⁵门隶:家奴。
⁵⁶事:做事。借人:借助别人之力。
⁵⁷食乎力:自食其力。
⁵⁸辟异:怪僻奇异的行为。辟,通“僻”。
⁵⁹戮耻:刑戮与耻辱。
⁶⁰闻:闻名。
⁶¹约:束缚,取消。分:分别。
⁶²若:此,这个。
⁶³恶至:如何,怎样。倪:端倪,有区别之义。
⁶⁴差数:指同一物体大小的等差之数。
⁶⁵功分:指事物的功效与本分。
⁶⁶之、哙(kuài)让而绝:谓燕王哙将王位禅让给宰相子之,而燕国几乎灭亡。
⁶⁷白公:楚平王之孙,因起兵反楚被镇压消灭。
⁶⁸有时:因时而异。
⁶⁹梁丽:栋梁。丽,通“”。冲城:撞击城墙。
⁷⁰窒:堵塞。
⁷¹骐骥、骅骝(huáliú):皆为古代良马。
⁷²狸(lí):野猫。狌(shēnɡ):黄鼠狼。
⁷³鸱鸺(chīxiū):猫头鹰。蚤:跳蚤。
⁷⁴盖:通“盍”,何不。师:效法。无:不要,抛弃。
⁷⁵舍:停止。
⁷⁶篡夫:指篡夺帝位的坏人。
⁷⁷义徒:指合乎高义的伟人。
⁷⁸女:通“汝”,你。门:门径。引申为有关贵贱的道理。
⁷⁹家:家门。引申为有关大小的道理。
⁸⁰趣:通“取”,进取。
⁸¹终:究竟。
⁸²反衍:向相反的方向延伸,即今所说的转化。
⁸³而:通“尔”,你。
⁸⁴蹇(jiǎn):违背。
⁸⁵谢施(yì):与上文的“反衍”同义。谢,代谢,转化。施,延伸,发展。
⁸⁶参差:不合,背离。
⁸⁷繇繇(yōu):悠然自得的样子。社:社神,即土地神。
⁸⁸畛(zhěn)域:界限。
⁸⁹承翼:承接扶翼,指得到庇护。
⁹⁰无方:没有偏向。
⁹¹举:追攀。
⁹²消息:消亡、生长。
⁹³有:又。
⁹⁴大义:大道。方:方向。引申为原则。
⁹⁵骤:马儿急驰。驰:车马疾行。
⁹⁶移:移动,变化。
⁹⁷权:权变,应变。
⁹⁸薄:迫近。之:代指火水、寒暑、禽兽。
⁹⁹宁:安。祸:指困穷。福:指通达。
¹⁰⁰位:处,居。得:自得。
¹⁰¹蹢躅(zhízhú):同“踯躅”,进退不定的样子。
¹⁰²反:通“返”。要:枢要,即大道的关键。极:大道的极致。
¹⁰³天:天然,天性。
¹⁰⁴人:人为。
¹⁰⁵落:通“络”,羁络。
¹⁰⁶故:有心而为叫做故。命:自然天性。
【译文】
秋天河水及时上涨,无数条小河的水都灌注入黄河。水流的宽阔,使黄河两岸及洲渚四边望过去连牛马都分辨不清。于是河伯洋洋自得,认为天下的美都集于他一身。他顺着水流向东走,到了北海,朝东面望去,看不到水的边际。在这种情况下,河伯才改变自得的脸色,仰望着大海感叹地说:“俗语有这样的话:‘听到的道理多了,就以为没有人及得上自己。’这就是说我了。而且我曾经听说有人小看孔子的学识和轻视伯夷的义行,开始我还不相信;现在我看到了你的难以穷尽,我要是不到这里来,那就危险了,我一定会永远被懂得大道的人所讥笑了。”北海神说:“对井底之蛙不能谈论大海,因为它受住处的限制;对夏天的虫子不能谈论冰,因为它受生长时间的限制;对孤陋寡闻的人不能谈论大道,因为他受俗学的束缚。现在你从河岸出来,看到了大海,于是知道了你的浅陋,那就可以和你谈论大道了。天下的水,没有大过海的,所有的河流都归向这里,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息,而海永不盈满;尾闾将海水排出,不知什么时候才休止,而海永不枯竭;无论春天还是秋天,大海都不会有变化,无论水涝还是干旱,大海都没有什么感觉。其容量超过江河之水,无从计数。但我却从来没有因此而自满,我认识到自己寄形于天地之间,从阴阳变化中禀承了生气,我在天地之间,就跟小石块、小树木在大山里一样,我只想到自己太渺小了,又怎么会自满呢!算起来四海在天地之间,不就像石块的小孔穴在大湖泽里一样吗?算起来中国在四海之内,不就像小米在大仓里一样吗?事物名称的数目要以万计,人仅是其中的一种;人类聚集在九州中一切谷物生长之处、舟车通行之地,而个人又只是人类中的一分子,个人与万物相比,不就像马身上的一根毫毛吗?五帝所禅让的,三王所争夺的,仁人所忧虑的,能士所操劳的,也都是这样的一根毫毛啊!伯夷辞让去求取名声,孔子谈论来显示渊博,他们的这种自以为了不起,不就跟你刚才用水多来自夸是一样的吗?”
河伯说:“那末我把天地看作大,把毫毛看作小,可以吗?”北海神说:“不可以。事物的体积是没有穷尽的,时间是没有止境的,得失是没有一定的,人的生与死是没有不变的。所以大智慧的人远近都观照得到,因而小的东西不觉得小,大的东西不觉得大,这是因为他知道物量是没有穷尽的;验证察明了古今变化无穷的情形,所以对流逝的遥远的过去并不厌倦,对拾掇可得的来日无所企望,这是因为他知道时序是没有止期的;看清楚了事物盈亏的道理,所以得到时并不感到欣喜,失去时也不感到忧伤,这是因为他知道得失是没有一定的;明白了死生是人所行走的平坦道路,所以对生不感到喜悦,死了也不认为是祸患,这是因为他知道死生是不固定的。算起来,一个人所知道的事情总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多;人有生命的时间也远不如没有生命的时间长;拿自己极其渺小的生命和知识力求去穷尽广大无际的领域,因此就迷乱而无所得。由此看来,又怎么知道毫毛可以确定最小的限度,怎么知道天地可以穷尽最大的领域呢!”
河伯说:“世上的论者都说:‘最细小的东西,是无法看到它的形体的,最大的东西是无法度量其外围有多大的。’这是实情吗?”北海神说:“从小的角度看待大的事物,总看不到全貌;从大的角度看待小的事物,总看不分明。精,是小物中最微小的;垺,是大物中最广大的。所以事物大小不同而却有各的相宜之处,这是势态发展的必然现象。所谓精细粗大的东西,都不过是限于形迹;没有形迹的东西,便不能被度数划分和衡量;无法量出其大小的东西,是不能用度数来穷尽的。可以用语言论述的,是事物中粗糙的部分;可以用心意感觉到的,是事物中精细的部分;至于语言所不能论述、意识所不能领会的事物,那就不限于精细粗大了。所以大人行为自然,不做危害人的事,也不赞许行仁施恩;做事不为捞取私利,也不看轻守门之奴;不与人争夺财物,也不赞许辞让财物给别人;行事不借助他人之力,也不赞许自食其力,不卑贱贪财污浊行为;行为特殊而不同于世俗,也不赞许怪僻奇异的行为;行为在于随从大众,也不卑贱奉承谄媚;世上的高官厚禄不能起到勉励的作用,刑戮和耻辱也不以为是侮辱;知道是非的界限不好划分,大小的标准也无法确定。听说过这样的话:‘得道之人不求闻达于世,至德之人不期望有所得,大人忘掉自己,与万物化而为一。’这就是消除事物的分别达到了极点。”
河伯说:“在这物性的外面,在这物性的里面,又怎么划分贵贱,怎么划分大小呢?”北海神说:“从道的角度看,事物没有贵贱之分;从事物本身的角度来看,万物都以自己为贵而以他物为贱;从世俗的角度看,贵贱不是事物本身所固有的。从事物的差别来看,顺着万物大的一面而认为它是大的,那么万物就没有不是大的;顺着万物小的一面而认为它是小的,那么万物就没有不是小的。明白了天地就像稊米一样小,毫毛就像丘山一样大,那么物体的大小等差就可以看清楚了。从事物的功用来看,顺着万物有用的一面而认为它是有用的,那么万物就都有用;顺着万物无用的一面而认为它是无用的,那么万物就都无用。知道东与西的方向相对立而又相互依存,那么事物的功效和本分就可以确定了。从事物的趣向上看,顺着万物值得肯定的一面而肯定它,那么万物都正确;顺着万物否定的一面而否定它,那么万物都是错的。知道尧、桀都自认为正确而互相否定,那么人们的情操就可以看清楚了。从前尧和舜通过禅让而称帝,子之和燕王哙却因为禅让而绝灭;商汤和周武王通过争夺而称王,白公胜却因为争夺而灭亡。由此看来,争夺和禅让的做法,唐尧和夏桀的作为,它们的高贵和卑贱是因时而异的,没有一定的常规。栋梁可以用来撞击城墙,却不能用来堵塞小洞,这是说器用大小的不同;骐骥骅骝一日能跑一千里,而捉老鼠却不及野猫和黄鼠狼,这是说技能的不同;猫头鹰在夜里能捉跳蚤,看得清毫毛般的小东西,白天睁大眼睛却看不到丘山,这是说物性的不同。俗语说:‘何不只效法对的而抛弃错的,效法治理好的而抛弃混乱的呢?’这是不明白天地间事物变化的道理,万物变化发展的实际情况;这好像是只效法天而抛弃地,只效法阴而抛弃阳一样,这种做法行不通是非常清楚的。可是世俗之人还是说个不停,那不是愚蠢就是故意欺骗人。帝王禅让的情况各不相同,三代继承帝位的情况也彼此相异。不合时宜,违逆世俗的,就被称为篡夺之人;合乎时宜,顺应世俗的,就被称为高义之人。静默吧,河伯!你哪里知道贵贱与大小的道理呢?”
河伯说:“那么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呢?对于事物的辞让、受纳、进取、舍弃,我究竟该怎么办呢?”北海神说:“从道的角度看,什么是贵什么是贱呢?可以说贵与贱是向自己的相反方向转化的;不要拘束你的心志,而与大道相背离。什么是少什么是多呢?可以说多少是相互转化的;行事不要偏执一己之见,免得与大道参差不合。要像国君那样庄严正直,对待人民没有什么偏私;要像受祭的社神那样悠然自得,对祭祀他的人没有什么偏袒;要像四面延伸的平地那样宽广无边,没有彼此的界限。包容万物而无偏心,谁也没有单独受到庇护,这可称为无所偏向。万物都是一样的,哪还有谁短谁长呢?大道没有终结和起始,万物有死生的变化,即使有一时的成功也不足为依靠。大道在一虚一盈地变化,并没有固定不变的形位。过去的年月不可追攀,流逝的时光不可止留。天地万物的消亡、生长、充盈、亏虚,都在终而复始地变化着。明白了上述道理,才能谈论大道的原则,研讨万物的情理。万物的生长,就像马儿急驰、车马疾行一样,一举一动都要发生变化,无时无刻都在发生着变化。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呢?万物本来就在不断地自行变化着。”
河伯说:“那么道又有什么可贵的呢?”北海神说:“明白大道的人必然通达万物的消息盈虚的道理,通达于此理的人必然知道怎样应变,知道应变的人就不会让万物伤害自己了。有最高修养的人,烈火不能烧伤他,大水不能淹死他,寒冷酷暑不能侵袭他,禽兽不能残害他。并不是说他逼近它们而能免受伤害,而是说他能观察安全和危险的境地,安心于困穷和通达的处境,能谨慎地对待进退,所以没有什么能伤害他。因此说:‘天性蕴藏在心内,人事显露在身外,道德以自然天性为根本。’懂得自然和人类活动的变化,以顺应自然为根本,处于自得的境地,进退屈伸自如,就可以返回到大道的关键之处,并谈论大道的极致了。”
河伯说:“什么叫做天然?什么叫做人为?”北海神说:“牛马生来有四只脚,这就叫做天然;用辔头套在马头,用缰绳穿过牛鼻,这就叫做人为。所以说:不要人为地做事而毁灭天然,不要有心地造作而毁灭天性,不要为追求虚名而丧失本性。谨慎地守住天然本性而不让它丧失,这就叫做复归天真的本性。”
【正文】
夔怜蚿¹,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²,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³,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⁴?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⁵。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⁶,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⁷,我亦胜我⁸。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⁹,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注释】
¹夔(kuí):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一足兽,似牛而无角。怜:爱慕,羡慕。蚿(xián):百足虫。
²趻踔(chěnchuō):跳着行走。
³天机:灵性,天然的本能。
⁴易:变易,改变。
⁵有似:似有,谓有形迹可见。
⁶蓬蓬然:象声词,风声。
⁷胜:胜过。
⁸(qiū):逆踢。
⁹蜚:通“飞”,谓吹房拔梁。
【译文】
一只脚的夔羡慕百足的蚿,蚿羡慕无足而行的蛇,蛇又羡慕无形的风,风又羡慕能明察万物的眼睛,眼睛又羡慕隐藏在内的心灵。夔对蚿说:“我用一只脚跳着行走,我不如你。现在你使用万只脚行走,究竟是如何使用这些脚的呢?”蚿说:“你的话不对。你没有见过吐唾沫的情景吗?唾沫喷出时大的如珠玉,小的如雾滴,散杂着落下,数不胜数。现在我依靠天然的本能而行,但并不懂得它们为什么要这样。”
蚿对蛇说:“我用多只脚行走,却不如你没有脚走得快,为什么呢?”蛇说:“我依靠天然的本能而行走,怎么能改变呢?我哪里是用脚行走呢!”
蛇对风说:“我扭动我的脊柱和胁骨而行走,还是像有脚的样子。现在你从北海呼呼地刮起来,又呼呼地吹入南海,就好像是没有一点形迹,为什么呢?”风说:“是这样的。我从北海呼呼地刮起而吹入南海,然而人用手指来阻挡而我却不能吹断它,那么人胜过了我;用脚来踢踏我,那么也胜过了我。虽然如此,那折断大木,吹卷屋梁的事情,也只有我才能做到,所以虽在小的方面不能取得胜利,但却能在大的方面取得胜利。能取得大的方面的胜利,只有圣人才能够做到。”
【正文】
孔子游于匡¹,宋人围之数帀²,而弦歌不惙³。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⁴?”孔子曰:“来,吾语女⁵。我讳穷久矣⁶,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⁷。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⁸,非知得也⁹;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¹⁰。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¹¹,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¹²,处矣!吾命有所制矣¹³!”
无几何,将甲者进¹⁴,辞曰:“以为阳虎也¹⁵,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注释】
¹匡:卫国邑名。
²宋:当为“卫”字之误。帀:同“匝”,周。
³惙:通“辍”,停止。
⁴娱:快乐。
⁵女:通“汝”,你。
⁶讳:忌讳。穷:指在仕途上,或在推行政治主张方面很不顺利。
⁷时:时运。
⁸穷:困窘不得志。
⁹知得:知同“智”,谓智慧超群。
¹⁰时势:时代的形势。适然:适足以使然。
¹¹兕(sì):雌性犀牛。
¹²由:即子路,名由。
¹³制:制约,限定。
¹⁴将:率领。甲:指身著盔甲的围攻者。
¹⁵阳虎:指鲁国人阳虎,他曾暴虐匡人,长相与孔子相像。
【译文】
孔子游历到卫国匡地,卫国人把他层层包围了起来,但孔子仍不停止弹琴吟唱。子路进去见孔子,说:“先生为何这样快乐?”孔子说:“过来,我告诉你。我忌讳穷困已经很久了,但却不能摆脱,这是命运不好啊!我追求通达得意已经很久了,但却一直未能实现,这是时运不好啊!在尧、舜的时代,天下没有困窘不得志之人,并不是因为他们智慧超群;在桀、纣的时代,天下没有通达之人,并不是因为他们智慧低下,这都是时代的形势造成的。在水中行走不躲避蛟龙,这是渔父的勇敢;在陆地上行走不躲避犀牛和老虎,这是猎人的勇敢;刀剑横在面前,视死如生,这是壮烈之士的勇敢;明白困窘不得志是命运的安排,明白通达得志是时机使然,遇着大难而不惧怕,这是圣人的勇敢。仲由,你去休息吧!我的命运早就有所安排了!”
没过多久,率领士兵的首领走进来,道歉说:“误认为你是阳虎了,所以把你围起来;现在你既然不是阳虎,请让我表示歉意并且退兵。”
【正文】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¹:“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²。不知论之不及与³,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⁴,敢问其方。”
公子牟隐机大息⁵,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埳井之鼃乎⁶?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幹之上⁷,入休乎缺甃之崖⁸;赴水则接腋持颐⁹,蹶泥则没足灭跗¹⁰;还虷、蟹与科斗¹¹,莫吾能若也¹²。且夫擅一壑之水¹³,而跨跱埳井之乐¹⁴,此亦至矣¹⁵。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¹⁶?’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¹⁷。于是逡巡而却¹⁸,告之海曰¹⁹:‘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²⁰;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²¹。禹之时十年九潦²²,而水弗为加益²³;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²⁴。夫不为顷久推移²⁵,不以多少进退者²⁶,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埳井之鼃闻之,适适然惊²⁷,规规然自失也²⁸。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²⁹,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³⁰,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鼃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³¹,无南无北,奭然四解³²,沦于不测³³;无东无西,始于玄冥³⁴,反于大通³⁵。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³⁶,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³⁷,用锥指地也³⁸,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馀子之学行于邯郸与³⁹?未得国能⁴⁰,又失其故行矣⁴¹,直匍匐而归耳⁴²。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⁴³,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呿而不合⁴⁴,舌举而不下⁴⁵,乃逸而走⁴⁶。
【注释】
¹公孙龙:姓公孙,名龙,字子秉,战国时赵人。魏牟:魏国公子,名牟。
²汒焉:自失的样子。汒,同“茫”。
³论:指言辩的水平。
⁴喙(huì):鸟兽的嘴。此借指人的嘴。
⁵隐:依靠。机:通“几”,古人用以倚凭身体的矮小桌子。大息:叹息。
⁶埳(kǎn)井:浅井。埳,同“坎”,洼坑。鼃(wā):同“蛙”。
⁷跳梁:即跳踉,腾跃跳动。幹:井栏。
⁸缺甃(zhòu):破砖的井壁。甃,用砖砌成的井壁。
⁹接、持:承托。腋:腋窝。颐:面颊。
¹⁰蹶:踏。灭跗(fū):盖没脚背。跗,脚背。
¹¹还(huán):顾视。虷(hán):即孑孓,蚊子的幼虫。一说,赤虫。科斗:即蝌蚪。
¹²若:相比。
¹³擅:独占,独霸。壑:坑。
¹⁴跨跱(zhì):盘据。
¹⁵至:指最大的快乐。
¹⁶入观:到(井中)来看看。
¹⁷絷(zhí):卡住,绊住。
¹⁸逡巡:小心退却的样子。却:退却。
¹⁹之:指井蛙。
²⁰举:形容。
²¹极:量尽。
²²潦(lǎo):雨后地面上的积水,可引申为洪灾。
²³益:增多。
²⁴崖:海岸,可引申为海岸的水位。损:谓水位下降。
²⁵顷:短暂。推移:改变,变化。
²⁶多少:谓降雨量的多与少。进退:指大海水位的升降。
²⁷适适然:惊怖的样子。
²⁸规规然:自失的样子。
²⁹竟:通“境”,境界。
³⁰商蚷(jù):虫名,又称马蚿。
³¹跐:蹈。大皇:皇天。
³²奭(shì)然:阻碍物消散的样子。四解:四面畅通。
³³沦:浸渍,可引申为深入。
³⁴玄冥:即无极,指宇宙未产生时的混沌昏昧状态。
³⁵大通:大道。
³⁶规规然:求索经营的样子。察:小聪明。
³⁷直:简直。
³⁸指:测。
³⁹寿陵:燕国地名。馀子:少年。
⁴⁰国能:赵人行步的绝技。
⁴¹故行:原先的步法。
⁴²匍匐:以手据地而行,爬行。
⁴³故:原来的学业。
⁴⁴呿(qū):张口的样子。
⁴⁵举:高抬。
⁴⁶逸:遁逃。
【译文】
公孙龙问魏牟说:“我少年时学习先王之道,年长后通晓仁义之行;持有同异相合、坚白相离之论;把人家认为不是这样的说成是这样的,把人家认为不可以的说成是可以的;使百家的智士感到困惑,使众多善辩之人感到理屈辞穷,我自以为是最通达的人了。现在我听了庄子的言论,感到奇异不解。不知道是我的辩论才能不及他呢?还是我的智慧不及他呢?现在我已经无法开口了,请问这是什么原因呢?”
公子牟倚靠着几案叹息,然后又仰面朝天而嗤笑说:“你难道没有听说浅井中的青蛙吗?它对东海的大鳖说:‘我多么快乐呀!出来可以在井栏上腾跳,回去可以在破砖的井壁休息;跳进水里,水便托住我的两腋和面颊;踏进泥中,烂泥便盖没脚背;回顾水中的孑孓、小蟹和蝌蚪,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我快乐。况且独占一坑之水,而盘据浅井的快乐,这也算得上是最大的快乐了。你为什么不经常到井中看看呢?’东海的大鳖左脚还没有进到井里,而右膝已经被井口绊住了。于是就小心地退却,把大海的情状告诉井蛙:‘千里之遥,不足以形容海的大;千仞之高,不足以量尽海的深。夏禹的时代,十年有九年发生洪灾,海水并未因此而增多;商汤的时代,八年有七年闹旱灾,海岸的水位并未因此而下降。海水的水量不会因时间的长短而有所改变,不会因降雨量的多少而水位有所升降,这也就是东海最大的快乐了。’浅井的青蛙听了这些,大惊失色,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再说,你的才智还不足以懂得是非的界限,而竟想观察庄子的至理之言,这就好像驱使蚊子背负山丘,让马蚿虫奔驰于河海一样,肯定是不能胜任的。况且你的才智还不足以谈论极精妙的理论,而自己却追逐一时的口舌之利,这不就像浅井之蛙一样吗?而且庄子的思想正可以上登苍天,下入黄泉,不分南北,畅通无碍,入于神妙莫测的境地;不分东西,起源于未有宇宙之先,返归于大道之上。你竟然不辞劳苦地用小聪明去探求它,用雄辩争胜的尺度去求索它,这简直就是用竹管窥视苍天,用锥尖测量大地,不是太渺小了吗?你快走吧!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寿陵的少年到邯郸去学习步法的故事吗?不但没有学到邯郸人行步的绝技,又忘掉了原先的步法,只能爬着回到燕国去。现在你不快点走开,就将会忘记你原来的学业,丢掉你本来的行当了。”
公孙龙吓得合不拢口,舌头翘起放不下来,于是赶忙逃走了。
【正文】
庄子钓于濮水¹,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²,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³。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⁴,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⁵?”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注释】
¹濮水:据唐成玄英说,在濮州濮阳县。
²楚王:楚威王,名熊商,怀王之父。先:谓先以非正式的方式,宣明楚王的意图。
³巾:用来覆盖贵重器物的巾幂。笥(sì):盛装衣物的方形竹箱。
⁴宁:宁肯。
⁵宁:还是。涂:泥。
【译文】
庄子在濮水边上钓鱼,楚威王派了两位大夫去宣明他的意图,说:“希望把国事拜托给你。”庄子手持钓竿,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已经死去三千年了,楚王把它包上巾布装在竹箱中,珍藏在庙堂之上。这只龟,宁肯死后留下骨壳以显示其贵重呢?还是愿意活着而拖着尾巴在烂泥里爬行呢?”两位大夫回答说:“宁愿活着而拖着尾巴在烂泥里爬行。”庄子说:“那你们走吧!我将愿意拖着尾巴在烂泥里爬行。”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正文】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¹,子知之乎?夫鹓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²,非练实不食³,非醴泉不饮⁴。于是鸱得腐鼠⁵,鹓过之,仰而视之曰:‘吓⁶!’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注释】
¹鹓(yuānchú):传说中与鸾凤同类的鸟。
²止:栖息。
³练实:竹实。
⁴醴(lǐ)泉:甘美如醴的泉水。醴,甜酒。
⁵鸱(chī):猫头鹰。腐鼠:臭老鼠。
⁶吓:怒声。
【译文】
惠子做了梁惠王的相国,庄子去看望他。有人告诉惠子说:“庄子这次来,是想要取代你的相位。”于是惠子很惊恐,在国都中搜捕了庄子三天三夜。
庄子主动去见惠子,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字叫做鹓,你知道吗?这种鸟从南海出发而飞到北海,不是梧桐树不栖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吃,不是甘美如醴的泉水不喝。在此时猫头鹰拾到一只臭老鼠,鹓从它面前飞过,猫头鹰就仰起头,看着鹓发出‘吓’的怒斥声。现在你也想用你的梁国来怒斥我吗?”
【正文】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¹。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²,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³,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⁴。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注释】
¹濠(háo)梁:濠水上的桥梁。濠水,在今安徽凤阳县境内。
²儵(tiáo):白条鱼。
³固:本来。
⁴循:顺,追溯。本:始,指原来的问话。
【译文】
庄子和惠子同游于濠水桥上。庄子说:“白条鱼在河水中游得多么悠闲自得,这是鱼的快乐。”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会知道鱼的快乐呢?”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晓得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惠子说:“我不是你,本来就不知道你;你本来就不是鱼,你不能知道鱼的快乐,这一点是完全可以肯定的了。”庄子说:“请寻求你问话的本意。你说‘你哪儿知道鱼的快乐’的时候,是已经明白我知道鱼的快乐之后再问我的,只不过是问我从哪儿知道罢了,那我告诉你我是从濠水的桥上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