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无鬼

【题解】

本篇内容比较复杂,但主要是论述有关“性命之情”问题的。作者认为,人类生活的最高目的,就在于进入大道的全美境界。但要达到这一目的,就必须以保全自己的真性为前提。如七圣以失性而迷途,牧童以全真而游于妙道之乡,正好从正反两个方面说明了这一问题。由此看来,那些因为肆意追逐外物而丧失真性的人,如盈于嗜欲的魏武侯、囿于俗学的暖姝者、安于卑污的濡需者以及迷于本业的十九种人等等,都是十分糊涂可悲的。即使像尧、舜这样人们公认的伟人,其实也仍不免是役于仁义的伤身失性之徒,和制造社会大乱的千古罪人。为了使人类重新恢复自然本性,作者又从另一方面树立了所谓的“真人”,如许由、徐无鬼这样一些抱和守真、循顺自然的形象,希望通过他们的示范作用,来使世人逐渐地解除各种各样的迷惑。这就是文章结尾处所谓“复于不惑”的真义所在。

【正文】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¹,武侯劳之曰²:“先生病矣³,苦于山林之劳⁴,故乃肯见于寡人⁵。”

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⁶,长好恶⁷,则性命之情病矣⁸;君将黜耆欲⁹,掔好恶¹⁰,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¹¹。

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¹²。下之质¹³,执饱而止,是狸德也¹⁴;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¹⁵。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¹⁶,而未若天下马也¹⁷。天下马有成材¹⁸,若恤若失¹⁹,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²⁰,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²¹?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弢》²²,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²³。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²⁴?”

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²⁵。”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²⁶?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²⁷;去国旬月²⁸,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²⁹,见似人者而喜矣³⁰。不亦去人滋久³¹,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³²,藜藋柱乎鼪鼬之径³³,踉位其空³⁴,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³⁵,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³⁶!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³⁷!”

【注释】

¹徐无鬼:姓徐,名无鬼,缗山人,魏国隐士。因:靠,即通过引见。女商:姓女,名商,魏君的宠臣。魏武侯:名击,魏文侯的儿子。

²劳:慰劳。

³病:困乏。

⁴劳:劳苦,劳累。

⁵故:今,现在。寡人:古代王侯的自称。

⁶盈:满足。耆:通“嗜”。

⁷长:滋长。好恶:指好恶之情。

⁸病:伤害,损害。

⁹黜:去掉。

¹⁰掔(qiān):引却,即抛弃。

¹¹超然:犹“怅然”,若有所失的样子。

¹²尝:试。语:告诉。

¹³质:材质。

¹⁴狸:野猫。德:材性。

¹⁵亡:通“忘”。一:指身体。

¹⁶国马:即国中的良马。

¹⁷天下马:即天下的良马。

¹⁸成材:天然生成的材质。

¹⁹若恤(xù)若失:闷然无所思虑的样子。

²⁰超轶:谓超越群马。轶,原意为车辙,这里代指群马。绝尘:形容奔驰极速,蹈尘无迹。

²¹说:通“悦”。

²²从:通“纵”。《金板》:书名,内容不详。

《六弢》:书名,即《六韬》,为太公所作兵法。

²³启齿:谓开口而笑。

²⁴说:通“悦”。

²⁵直:但,只。

²⁶越:越国。流人:谓流亡之人。

²⁷所知:知交。

²⁸旬月:十天和一个月。

²⁹期(jī)年:一周年。

³⁰似人者:谓似国中之人。

³¹滋:愈。

³²虚空:指空旷无人的荒野。

³³藜藋(lídiào):泛指杂草。柱:塞。鼪鼬(shēnɡyòu):黄鼠狼。

³⁴踉:当为“良”字之误。良,长久。位:处。

³⁵跫(qiónɡ)然:欢喜的样子。

³⁶謦欬(qǐnɡkài):咳嗽,这里引申为言笑。侧:身旁。

³⁷莫:没有人。真人:指得道之人。

【译文】

徐无鬼通过女商的介绍去拜见魏武侯,武侯慰劳他说:“先生太困乏了,山林的生活过于劳苦,现在才肯来见我。”

徐无鬼说:“我却应当慰劳你,你有什么来慰劳我的呢!你如果要满足嗜好和欲望,滋长好恶之情,那生命的自然真性就会受到伤害;你如果要去掉嗜好和欲望,抛弃好恶之情,那耳目等器官就会感到不适。我应当慰劳你,你有什么来慰劳我的呢!”武侯听了后怅然若失,不能应答。

过了一会儿,徐无鬼说:“我试着告诉你,我会相狗。下等品质的狗,吃饱后就不愿再搏执,这与野猫的本性相同;中等品质的狗,意气高远,好象昂首望日的样子;上等品质的狗,好象忘掉了自己。我相狗的本领,还不如我相马高明。我相马的时候,看到马进退旋转,直的地方与绳墨相符合,弯曲的地方与钩相符合,方的地方与矩相符合,圆的地方与规相符合,这就是国中的良马,然而还赶不上天下的良马。天下的良马有天然生成的材质,闷然无所思虑,好象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像这样,奔驰极速,超越群马,蹈尘无迹,不知跑向何处。”武侯听了,非常高兴地笑了。

徐无鬼出来之后,女商说:“先生用什么办法让我的国君高兴的呢?我使我的国君高兴的办法,横说就用《诗》、《书》、《礼》、《乐》,纵说就用《金板》、《六弢》,把这些施行到经邦定乱上,就可以收到数不清的功效,然而国君却未曾开口笑过。现在先生是用什么劝说国君,使他这样高兴呢?”

徐无鬼说:“我只是告诉他我相狗相马的事罢了。”女商说:“真是这样吗?”徐无鬼说:“你没听说流亡到越国的人吗?离开国土仅有几天,看到了知交就高兴;离开国土十天一个月,看到仅在国中见过面的人就高兴;等到离开国土一年的时候,看到似国中之人就会高兴。这不就是离开故人愈久,思念故人愈深吗?那逃到空旷无人的荒野地方的人,杂草堵塞了黄鼠狼来往的路径,长久地居处在空旷无人之地,听到人的脚步声就高兴起来,更何况是兄弟亲戚在他的身旁谈笑呢!没有人用真人的言论在国君身边谈笑,这已经很久了!”

【正文】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¹,厌葱韭²,以宾寡人久矣夫³。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⁴,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

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⁵,居下不可以为短⁶。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⁷。夫神者,好和而恶奸⁸。夫奸,病也⁹,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¹⁰,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¹¹。君自此为之¹²,则殆不成¹³。凡成美,恶器也¹⁴。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¹⁵!形固造形¹⁶,成固有伐¹⁷,变固外战¹⁸。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¹⁹,无徒骥于锱坛之宫²⁰,无藏逆于得²¹,无以巧胜人²²,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²³,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²⁴。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注释】

¹芧(xù):橡子。栗:栗子,亦称板栗。

²厌:饱食。

³宾:通“摈”,弃。

⁴其:还是。干:求。

⁵登高:比喻显贵,即高位。

⁶居下:比喻卑贱,即下位。

⁷不自许:不安。

⁸和:谓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奸:指酒肉声色的滑乱。

⁹病:指心神之病。

¹⁰偃兵:息兵。

¹¹本:根本。

¹²此:指爱民、偃兵。

¹³殆:恐怕。

¹⁴器:谓形迹。

¹⁵几:近乎。且:将。

¹⁶固:必,必然。

¹⁷成:成功。伐:失败。

¹⁸变:指内心的妄动。

¹⁹无:通“毋”,不要。鹤列:阵名,谓陈兵如鹤之列。丽谯:高楼名。

²⁰徒骥:步骑兵。锱坛:宫名。

²¹得:通“德”。

²²巧:谓机巧之心。

²³已:止,指消除爱民之心。

²⁴撄:扰乱。

【译文】

徐无鬼拜见武侯,武侯说:“先生居住在山林里,吃着橡子和栗子,饱食葱和韭菜,摈弃我已经很久了。是因为现在你老了呢,还是想尝尝酒肉的滋味呢,还是我的国家有福了呢?”

徐无鬼说:“我出身贫贱,从来不敢期望享用国君的酒肉,我是来慰劳你的。”武侯说:“这从何说起啊!怎么慰劳我呢?”徐无鬼说:“慰劳你的精神和形体。”武侯说:“这是什么意思呢?”徐无鬼说:“凡天地养生之理是相通的,不能因为身居高位而纵欲,也不能因为身处下层而废食。你是天下的君主,却劳苦一国的百姓,来颐养自己的耳目鼻口,那么心神就不能怡然自得。心神喜好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之德而厌恶酒肉声色的滑乱。酒肉声色的滑乱是一种心神之病,所以我来慰劳你。只有你患这种病,为什么呢?”

武侯说:“我想见先生很久了。我想爱护人民,为了仁义而停止战争,这样可以吗?”徐无鬼说:“不可以。想爱护人民,就是残害人民的开始;为了仁义而停止战争,便是造成战争的根源。你若从这方面着手治国,恐怕是不能成功的。凡是有心成就美名,便是落入形迹。你虽是要推行仁义,却将接近于作伪呀!有形迹的仁义必然要产生出有形迹的虚伪,成功必然招致失败,机心妄动必然生出战祸。你一定不要大张旗鼓地陈兵于楼观之间,不要集合步骑兵在锱坛宫地,不要在心中包藏逆心,不要用智巧战胜别人,不要用谋略胜过别人,不要用战争打败别人。杀害别国的士兵民众,兼并别国的土地,用来奉养自己的身体和心神,这种战争不知有什么好处,胜利又在哪里呢?你如果不能消除爱民之心,那就不如修养内心的诚意,来顺应天地自然无为之道,不用仁义去干扰百姓。这样百姓自可脱离于死亡,你哪里还用得着去停止用兵呢!”

【正文】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¹,方明为御²,昌骖乘³,张若、謵朋前马⁴,昆阍、滑稽后车⁵。至于襄城之野⁶,七圣皆迷⁷,无所问涂。

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⁸?”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⁹?”曰:“然。”

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¹⁰。”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¹¹!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¹²,有长者教予曰¹³:‘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¹⁴,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¹⁵。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

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¹⁶。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¹⁷。

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¹⁸,称天师而退¹⁹。

【注释】

¹大隗:虚构的人名。具茨:山名,在今河南密县东南。一说,虚构的山名。

²方明:虚构的人名,意谓明白。御:驾车。

³昌:虚构的人名,意谓盛美。,通“宇”。骖乘:坐在车右陪乘。

⁴张若:虚构的人名,意谓张大。謵(xí)朋:虚构的人名,意谓所习很广。前马:在马前作向导。

⁵昆阍:虚构的人名,意谓守混同。滑稽:虚构的人名,意谓言辞雄辩不穷。后车:在车后当随从。

⁶襄城:在今河南襄城。

⁷七圣:指方明等六人加黄帝。

⁸若:你,指童子。

⁹存:在。

¹⁰为:治理。

¹¹奚事:何必多事。

¹²瞀(mào)病:目眩之症。

¹³长者:指悟道者。

¹⁴痊:病愈。

¹⁵六合之外:指一种没有俗尘喧扰的至虚之境。

¹⁶诚:诚然,固然。吾子:相亲之辞,指童子。

¹⁷辞:拒绝回答。

¹⁸稽(qǐ)首:叩头。

¹⁹天师:合乎天道之师。

【译文】

黄帝将要到具茨山去拜见大隗,方明驾车,昌陪乘,张若、朋在马前做向导,昆阍、滑稽在车后随从。到了襄城的郊野,七人都迷失了方向,没有地方可以问路。

恰巧遇到一个牧马的孩子,便向他问路,说:“你知道具茨山吗?”回答说:“知道。”又问:“你知道大隗住在什么地方吗?”回答说:“知道。”

黄帝说:“这孩子真与众不同啊!不但知道具茨山,还知道大隗的住处。请问怎样才能治理天下。”小孩说:“治理天下,也就像这样罢了,又何必多事呢!我小的时候自己遨游于尘世,当时我生了目眩病,有一位悟道者教导我说:‘你可以在襄城的郊野任天而游。’现在我的病好一些了,我又要到没有俗尘喧扰的至虚之境去游玩。治理天下也就像这样罢了,我又何必多事呢!”

黄帝说:“治理天下,确实不是你做的事。虽然如此,还是请教你怎样治理天下。”小孩拒绝回答。

黄帝再次请教,小孩说:“治理天下,与牧马又有什么不同呢!也不过是除去那些伤害马的自然本性的人为方法罢了!”黄帝听了一再叩头,称小孩为天师而退去。

【正文】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¹,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²,察士无淩谇之事则不乐³,皆囿于物者也。招世之士兴朝⁴,中民之士荣官⁵,筋力之士矜难⁶,勇敢之士奋患⁷,兵革之士乐战⁸,枯槁之士宿名⁹,法律之士广治¹⁰,礼教之士敬容¹¹,仁义之士贵际¹²。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¹³,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¹⁴,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¹⁵。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¹⁶。势物之徒乐变¹⁷,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¹⁸,不物于易者也¹⁹。驰其形性²⁰,潜之万物²¹,终身不反²²,悲夫!

【注释】

¹知士:智谋之士。

²序:条理。

³察士:苛察之士。淩:通“凌”,凌辱。谇(suì):责骂。

⁴招世之士:招摇自见之人。兴朝:以得志于朝廷为乐。

⁵中民之士:才质中等的人。荣官:以官爵为荣耀。

⁶筋力之士:犹言“大力士”。矜难:以战胜艰难自夸。

⁷奋患:奋勇除患。

⁸兵革之士:久于沙场的战士。

⁹枯槁之士:即隐士。宿名:留恋高名。宿,守。

¹⁰法律之士:指“法家者流”。广治:广泛推行法治。

¹¹礼教之士:泛指“儒家者流”。下“仁义之士”与此同。敬容:敬修容仪。

¹²贵际:注重交际。

¹³草莱之事:即耕种的事。比:和乐。

¹⁴旦暮之业:日常活儿。劝:勉力。

¹⁵百工:各种手工业工人。壮:自夸。

¹⁶尤:出众。

¹⁷势物之徒:附势贪物的人。乐变:喜欢变诈。

¹⁸此:指招世之士等十六种人。顺比:顺从。岁:时。

¹⁹不物于易:犹言“不易于物”,即不拘限于外物。

²⁰形性:指身心。

²¹潜:陷没。

²²反:通“返”,返回本性。

【译文】

智谋之士没有思考问题的灵活多变就不高兴,善辩之士没有论说的条理性就不高兴,苛察之人没有凌辱责骂的事情就不高兴,这都是受了外物拘限的结果。招摇自见之人以得志于朝廷为乐,才质中等之人以官爵为荣耀,大力士以战胜艰难自夸,勇敢之士喜欢奋不顾身地排除祸患,久于沙场的战士以征战为乐,隐士喜好留恋高名,法家者流希望广泛推行法治,儒家者流注重敬修容仪,仁义之士注重交际。农夫没有耕种的事就不和乐,商人没有做买卖的事也不和乐,老百姓有日常活就会很勉力,手工业工人有操作器械的技能就会自夸。钱财积累不多,贪财的人就会忧虑;权势不出众,自夸的人就要悲伤。附势贪物的人喜欢变诈,希望逢到时机而使机诈得以施展,不能无为而处。这十九种人都是顺时投机,为一物所囿而不能相通。驰骛其形性,使之陷没于外物之中,终身执迷不悟,真是可悲啊!

【正文】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¹,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²,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

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³,与夫子为五⁴,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⁵?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⁶,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⁷。’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⁸,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⁹,废一于堂¹⁰,废一于室,鼓宫宫动¹¹,鼓角角动¹²,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¹³;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¹⁴。且若是者邪?”

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¹⁵,相镇以声¹⁶,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

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¹⁷,其命阍也不以完¹⁸,其求钘钟也以束缚¹⁹,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²⁰,有遗类矣²¹!夫楚人寄而蹢阍者²²,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²³。”

【注释】

¹前期:预定目标。中:射中。

²公是:即公理。

³杨:杨朱。秉:公孙龙的字。

⁴夫子:指惠施。

⁵鲁遽:姓鲁,名遽,周初人。

⁶夫子:指鲁遽。

⁷爨(cuàn):烧。

⁸是:此。直:只是。召:招引。

⁹调瑟:调整琴瑟的音调。

¹⁰废:置。

¹¹鼓:拨弦。宫:古代的五音之一。

¹²角:古代的五音之一。

¹³无当:不和谐。

¹⁴未始:未尝。音之君:即众音之主。

¹⁵拂:抵拒,对抗。

¹⁶镇:压服。声:声音。

¹⁷蹢(zhí):使踯躅。

¹⁸阍(hūn):守门人。完:指完全之人。

¹⁹钘(xínɡ)、钟:皆为乐器。钘,似小钟而长颈。束缚:谓包裹。

²⁰唐:失。域:乡域。

²¹遗类:遗忘其族类。

²²寄:寄居。

²³离:通“丽”,附丽。岑:岸。

【译文】

庄子说:“射箭的人不事先预定目标而射中他物,就称他为射箭能手,那么天下射箭的人都可以成为羿了,可以这样说吗?”惠子说:“可以。”庄子说:“天下没有公理,而各自都认为自己的看法正确,那么天下人都可以成为尧了,可以这样说吗?”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那么儒墨杨秉四家,加上你共是五家,究竟谁是正确的呢?或者就像鲁遽那样吧?他的弟子说:‘我学到先生的道术了,我能在冬天烧鼎而在夏天造冰。’鲁遽说:‘这只是用阳招引阳,用阴招引阴罢了,并不是我所说的道术。我给你看看我的道术。’于是就调整琴瑟的音调,放一只瑟在堂中,放一只瑟在室内,拔动一只瑟的宫音,另一只瑟就应之以宫音;拔动一只瑟的角音,另一只瑟就应之以角音;两只瑟所发出的音调完全相同。如果改变一根弦的音调,就使两只瑟的五音不和谐;在此时拔动起来,那二十五根弦都会跟着响动,这并不是声调上有什么不同,只是以改动的那一根弦作为主音罢了。你们也都像鲁遽这样自以为是吗?”

惠子说:“现在儒墨杨秉四家,正在和我辩论,以言辞相抵拒,用严厉的声色相压服,而四子终究不能折服我,这说明我是对的,那么我怎么能像鲁遽呢?”

庄子说:“齐国有个人使儿子在宋国踯躅驻留,他让儿子守门,认为做此事不需要用形体完全之人;但他得到钘钟以后,却把它们用心包裹起来;他想要寻找流亡在外的儿子,却未尝肯走出村子的范围;这种爱子不如爱物的做法,未免是把自己的族类遗忘掉了。楚国有个病足而为人守门之人,他附寄舟上而求舟人载他返回乡里,却在半夜无人的时候与舟人打斗,殊不知此时尚未靠岸,而与其打斗只能是造怨而已。”

【正文】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¹:“郢人垩慢其鼻端²,若蝇翼,使匠石斫之³。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⁴,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⁵。宋元君闻之⁶,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⁷。’自夫子之死也⁸,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注释】

¹顾:回头。

²郢:楚国都城,在今湖北江陵西北。垩(è):白土。慢:通“漫”,涂。

³匠石:名叫石的木工。斫(zhuó):砍削。

⁴听:任凭。

⁵失容:失色。

⁶宋元君:即宋元公,名佐,宋平公之子。

⁷质:指施技的对象。

⁸夫子:指惠施。

【译文】

庄子去送葬,途中经过惠子的坟墓,回头对随从的人说:“有一个郢人,一小滴白土溅到他的鼻尖上,像苍蝇的翅膀那样薄而小,就让匠石把它砍削掉。匠石挥动斧头,风声呼呼作响,任凭斤斧去砍削,把泥点全部削净而鼻子没有丝毫损伤,郢人凝然站立,神色不变。宋元君听说这件事,就把匠石找来说:‘请你也试着为我砍削鼻尖上的泥点。’匠石说:‘我以前是能够这样削的。虽然如此,但能让我施技的对象已经死掉很久了。’自从惠施死后,我没有辩论的对象了,我也就没有人可以辩论了。”

【正文】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¹,可不谓云²!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³?”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曰:“不可。其为人絜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⁴,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⁵,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

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⁶,则隰朋可⁷。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⁸,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⁹。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¹⁰,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¹¹,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注释】

¹病病:病危。

²谓:当为“讳”字之误。讳,忌讳。

³恶:何。属国:指托付国政。

⁴不己若:即“不若己”。比:亲近。

⁵钩:违逆。

⁶勿已:不得已。

⁷隰(xí)朋:姓隰,名朋,齐国贤人。

⁸畔:通“叛”,叛离。按,“畔”上原当有“不”字。

⁹哀:哀怜,同情。

¹⁰临人:谓凌驾众人之上。

¹¹下人:谓甘居人下。

【译文】

管仲生病了,齐桓公去问他说:“仲父的病已经很重了,现在不能再忌讳不说了!一旦病危,那我把国家政事托付给谁才好呢?”管仲说:“你想托付给谁呢?”桓公说:“鲍叔牙。”管仲说:“不可以。鲍叔牙是个洁廉的好人。他对于洁廉不如自己的就不去亲近,并且一听到别人的过错,就终身不会忘记。如果让他来治理国政,对上就要违逆君主,对下就要违反民意。他得罪君主,将不会太久了!”

桓公说:“那么谁可以呢?”回答说:“如果迫不得已的话,那么隰朋可以。他的为人能使在上的人忘掉自己,在下的人不叛离自己,他自愧德行不及黄帝而同情德行不如自己的人。施德于人称为圣人,施财于人称为贤人。以贤人自居而凌驾众人之上,就不能取得人们的拥护;以贤人的身份甘居人下,就没有不得到人们拥护的。他对于国事有所不闻,对于家事有所不见。如果迫不得已的话,只有隰朋可以。”

【正文】

吴王浮于江¹,登乎狙之山²,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³,逃于深蓁⁴。有一狙焉,委蛇攫⁵,见巧乎王⁶。王射之,敏给搏捷矢⁷。王命相者趋射之⁸,狙执死⁹。

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¹⁰:“之狙也¹¹,伐其巧¹²,恃其便¹³,以敖予¹⁴,以至此殛也¹⁵。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¹⁶!”颜不疑归,而师董梧¹⁷,以助其色¹⁸,去乐辞显¹⁹,三年而国人称之。

【注释】

¹浮:渡。

²狙(jū):猕猴。

³恂(xún)然:惊惧的样子。

⁴深蓁(zhēn):荆棘茂密处。

⁵委蛇(yí):从容的样子。攫:腾跳。,即今“抓”字。

⁶见:显示。

⁷敏给:敏捷。搏:接。捷矢:快速飞来的箭。

⁸相者:协助吴王打猎的人。趋:急进。

⁹执:拿,握。

¹⁰颜不疑:姓颜,字不疑,吴王的朋友。

¹¹之:此。

¹²伐:矜夸。

¹³便:便捷。

¹⁴敖:通“傲”。

¹⁵殛(jí):死,殒身。

¹⁶色:骄色,即骄人之色。

¹⁷董梧:姓董,名梧,吴国的贤人。

¹⁸助:一本作“锄”,除去。

¹⁹乐:声乐。显:显贵。

【译文】

吴王渡过长江,登上了猕猴聚居的山头,众猴看见吴王一行人,便惊恐地四散奔窜,逃到荆棘茂密之处。只有一只猴子,从容地欢腾跳跃着,在吴王面前显示它的灵巧。吴王射去一箭,它敏捷地接过快速飞来的箭矢。吴王命令左右射手快速放箭,猴子接不胜接,便执箭而死。

吴王回头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猴子,矜夸它的灵巧,恃仗它的便捷,傲慢地对待我,才会这样死去。要引以为戒啊!唉,不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出骄人的样子啊!”颜不疑回去以后,拜董梧为师,除去骄矜之心,内去淫欲,外辞荣华,修德三年而国人都称赞他。

【正文】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¹,仰天而嘘²。颜成子入见曰³:“夫子,物之尤也⁴。形固可使若槁骸⁵,心固可使若死灰乎?”

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⁶,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⁷。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⁸,吾又悲夫悲人者⁹,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¹⁰,其后而日远矣。”

【注释】

¹南伯子綦:即南郭子綦。详见《齐物论》篇注。隐几:倚靠几案。

²嘘:慢慢地吐气。

³颜成子:南伯子綦的弟子。《齐物论》篇并作“颜成子游”。

⁴尤:谓出类拔萃。

⁵槁骸:枯骨。

⁶田禾:齐王姓名,即齐太公和。

⁷鬻(yù):卖。

⁸自丧:因自炫名声而丧失真性。

⁹悲人:指能悲人之自丧而不能自觉其身的人。

¹⁰悲人之悲者:指自己。

【译文】

南伯子綦倚靠几案坐着,仰头朝天慢慢地吐着气。颜成子进来看到了这种情形,说:“先生,真是出类拔萃的人啊!人的形体本来可以使它像枯木一样毫无生机,人的心灵也可以使它像死灰一般不起一念吗?”

南伯子綦说:“我曾经在山洞里隐居过。那时候,齐君田禾一来看我,齐国的民众就再三祝贺齐君能得贤士。我必然是先有名声显示于世,所以国君才能得而知之;我必然是有意出卖名声,所以国君才能以见我之事炫耀于人。如果我没有名声,国君怎么能知道我呢?如果我不出卖名声,国君怎么能以见我之事炫耀于人呢?唉!我悲叹那些因自炫名声而丧失真性的人,我又悲叹那些能悲人之自丧而不能自觉其身的人,我又进而悲叹那些对别人的悲伤表示悲伤的人,所以,此后我便远离了悲哀之迹,而达到了形槁心灰的境界。”

【正文】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¹。孙叔敖执爵而立²,市南宜僚受酒而祭³,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

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⁴,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⁵。丘愿有喙三尺⁶!”

彼之谓不道之道⁷,此之谓不言之辩⁸。故德总乎道之所一⁹,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¹⁰,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¹¹。故海不辞东流¹²,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¹³,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¹⁴!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¹⁵!夫大备矣¹⁶,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¹⁷,循古而不摩¹⁸,大人之诚¹⁹。

【注释】

¹觞:酒器的总名。此处用作动词,谓以酒款待人。

²孙叔敖:贾之子,亦称敖,春秋时楚国人。曾为楚庄王相,此时孔子尚未出生,可见此则故事纯属寓言。爵:酒器。

³市南宜僚:姓熊,名宜僚,楚国勇士。因居住市南,故称。

⁴两家之难:指楚白公胜与大夫子西两家之间的战事。两家皆派使者去请市南宜僚助战,宜僚则高枕安卧,以两手弄丸不止,承之以剑不动。使者各还,俱论宜僚“两手弄丸不止”之意,认为这在暗示两家如用兵不止就必会灭亡。最后两家各自解兵而归,不复用兵。

⁵甘寝:安寝恬卧。秉:执。羽:舞具,为舞者所执。投兵:投弃兵戈,即息兵。

⁶喙(huì):嘴。

⁷彼:指市南宜僚弄丸和孙叔敖甘寝之事。

⁸此:指孔子不言之事。

⁹总:归根。

¹⁰休:停止,泯灭。

¹¹而:犹“则”。凶:谓招致凶祸。

¹²辞:拒纳。东流:指东流入海的水。

¹³实:货财。

¹⁴为大:谓有心求大。

¹⁵为德:谓有心修德。

¹⁶大备:指天地无心求大而大自备的道理。

¹⁷反:通“返”,归。

¹⁸摩:揣摩。

¹⁹诚:指自然德性。

【译文】

孔子到楚国去,楚王以酒款待他。孙叔敖拿着酒器在一旁站立,市南宜僚举酒洒地而祭祷,说:“古代的人啊,在这样的场合你必定要说话吧!”

孔子说:“我曾听过无言之言,但未曾告诉过人,在这里我不妨说说它。市南宜僚从容弄丸,而两家兵难自解;孙叔敖安寝恬卧,执扇而舞,敌国不敢侵犯,楚人也就弃戈息兵了。我希望有三尺长嘴!”

市南宜僚弄丸和孙叔敖甘寝的做法,便是不烦论说而道存;孔子不言的做法,便是不烦言说而胜似雄辩。所以,各人所得到的德都统属在浑全纯一的大道之中,言论泯灭于思虑所不能知道的境域,这就是大道的极致。道所具有的浑全性质,是德所不能有的。思虑所不能知道的境域,是不能用言语加以辩举的。像儒、墨那样以强辩名世,结果只能招致凶祸。所以大海不拒纳东来的水流,因而能极为博大。圣人功德包罗天地,恩泽布施天下,而天下人却不知道他是谁。所以生时没有爵位,死后没有谥号,不积聚货财,不立身扬名,这样的人便是大德之人。狗不因为善于叫唤就是好的,人不因为会说教便是贤人,何况是有心求大呢!有心求大则不足以成为大,何况是有心修德呢!论说伟大完备,没有能与天地相比的了,但是天地哪里是因求取才伟大完备的呢!知道天地无心求大而大自备道理的人,无所求取,无所丧失,无所舍弃,不因外物改变自己的本性。返归自然本性就不会有穷尽,顺乎古道而不费心揣摩,这就是大德之人的自然德性。

【正文】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¹,召九方歅曰²:“为我相吾子,孰为祥³。”九方歅曰:“梱也为祥⁴。”子綦瞿然喜曰⁵:“奚若?”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⁶:“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⁷!”

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⁸,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⁹。子则祥矣,父则不祥。”

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¹⁰,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¹¹,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¹²,若勿怪¹³,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¹⁴,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¹⁵,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¹⁶。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¹⁷!凡有怪征者¹⁸,必有怪行,殆乎¹⁹,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

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²⁰,不若刖之则易²¹,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²²,然身食肉而终。

【注释】

¹陈:列队。

²九方歅(yīn):人名,伯乐的弟子,善于相面。

³祥:福分。

⁴梱(kǔn):子綦之子。

⁵瞿然:惊喜的样子。

⁶索然:涕下的样子。

⁷极:绝境。

⁸三族:谓父族、母族、妻族。

⁹御:拒不接受。

¹⁰而:通“尔”,你。

¹¹牂(zānɡ):母羊。奥:室内西南隅。

¹²田:畋猎。宎(yǎo):室内东南隅。

¹³若:你。

¹⁴之:指子綦之子。邀:求取。

¹⁵乘:顺。撄:扰乱。

¹⁶委蛇,随顺的样子。

¹⁷然:乃,却。

¹⁸怪征:不祥征兆。指表露于脸面的非分之福。

¹⁹殆:危险。

²⁰全:形体完好。鬻:卖。

²¹刖:断去一足。

²²适当:正好。

【译文】

子綦有八个儿子,叫他们列队在面前,把九方歅请来说:“给我的这些儿子相面,看看谁有福分?”九方歅说:“梱最有福分。”子綦惊喜地说:“有怎样的福分呢?”九方歅回答说:“梱将会和国君一同饮食,以至到终身。”子綦悲伤地流下眼泪说:“我的儿子怎么会走到这种绝境呢!”

九方歅说:“能够和国君一同饮食,三族都要受到恩泽,何况是父母呢!现在先生听到此事却哭泣,这是拒不接受幸福。儿子有福了,父亲却是没有福分。”

子綦曰:“歅啊,你怎么能知道呢!你所说的梱有福分,不过局限于酒肉之间罢了。酒肉固然可以入于口鼻,可是你哪里知道它的来由呢!我从来不曾放牧,而母羊却出现在室内西南角;从来不曾畋猎,而鹌鹑却出现在室内东北角,你不感到奇怪,为什么呢?我与我的儿子去遨游,只是游于天地之间。我和他们从天那里获得快乐,我和他们从地那里求取食物;我不和他们去做事,不和他们一起谋划,不和他们标新立异;我和他们顺应天地之道,而不受外物的干扰;我和他们都随顺自然,而不是选择合适的事情去做。现在却得到世俗的酒肉之福!凡是有不祥的征兆,必然会有怪异的行为,危险啊!这不是我和儿子的罪过,是天降的灾祸啊!所以我才哭泣的。”

过了不久,梱被派去燕国,在途中被盗贼所掳获,强盗觉得形体完好就难于卖掉,不如砍断了脚容易卖,于是便砍断他的脚后卖到齐国,正好替渠公看守临街之门,因此便一辈子吃肉而过完终生。

【正文】

啮缺遇许由¹,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²。”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³,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⁴!夫民不难聚也⁵,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⁶,致其所恶则散⁷。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⁸,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⁹。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¹⁰,譬之犹一覕也¹¹。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¹²,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注释】

¹啮(niè)缺:虚构的人物。见《齐物论》篇注。许由:尧时贤人。见《逍遥游》篇注。

²逃尧:谓怕尧将帝位禅让给自己,故逃避他。

³畜畜然:行仁的样子。

⁴其:将。

⁵聚:招揽。

⁶劝:勤勉。

⁷致:给。散:离去。

⁸捐:舍弃。

⁹器:工具。

¹⁰断:决断。制:裁制。

¹¹覕(piē):同“瞥”,暂见的样子。

¹²贼:害。

【译文】

缺遇见许由,说:“你要到哪里去?”许由说:“我要逃避尧。”缺说:“为什么呢?”许由说:“尧孜孜不倦地推行仁义,我恐怕他被天下人所讥笑。后世将出现人吃人的现象啊!民众并不难招揽,爱护他们就亲近你,使他们受益就会到来,称誉他们就会勤勉,强加给他们所厌恶的东西就会离开。凡爱人利人之名都出于仁义,所以不以仁义为利的人很少,而借仁义以获其利的人却很多。仁义的行为,不仅本身没有诚意,而且还被贪婪者借为作恶的工具。这是以一个人的决断来造福于天下,就好像局限于一瞥那样要不得。尧只知道贤人会造福于天下,却不知道贤人会祸害天下,只有无心于仁义的人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正文】

有暖姝者¹,有濡需者²,有卷娄者³。

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⁴,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

濡需者,豕虱是也⁵,择疏鬣长毛⁶,自以为广宫大囿⁷,奎蹄曲隈⁸,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⁹,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¹⁰,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¹¹,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

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¹²,蚁慕羊肉,羊肉膻也¹³。舜有膻行¹⁴,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¹⁵。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¹⁶,曰冀得其来之泽¹⁷。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

是以神人恶众至¹⁸,众至则不比¹⁹,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²⁰,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²¹,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²²。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²³。古之真人,以天待之²⁴,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²⁵,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

【注释】

¹暖姝(shū):谓浅见自喜。

²濡需:谓偷安一时。

³卷娄:形容形体卷曲,精神疲倦。

⁴说:通“悦”。

⁵豕:猪。

⁶疏鬣(liè):疏长的鬣毛。长毛:此二字原缺,今据陈碧虚《庄子阙误》所引张君房本补。

⁷囿:苑囿。

⁸奎:两股之间。曲隈(wēi):深曲隐蔽之处。

⁹利处:有利的寄住之所。

¹⁰鼓:举。布草:铺开柴草。操:持。

¹¹域:指猪身。

¹²慕:爱慕。

¹³膻(shān):膻气。

¹⁴膻行:发出膻腥的行为,指推行仁义。

¹⁵邓:古地名。虚:通“墟”。有:通“又”。

¹⁶举:选拔。童土:不长草木之地。

¹⁷其:指舜。泽:恩泽,好处。

¹⁸众至:谓以膻行招致民众。

¹⁹比:和。

²⁰甚:过分。

²¹抱德:守住自然德性。炀和:养和,即培养天和之气。

²²复:领悟。

²³循:顺,即随顺自然。

²⁴之:当为“人”字之误。

²⁵之:指自然。

【译文】

有种人浅见自喜,有种人偷安一时,有种人形体卷曲,精神疲倦。

浅见自喜的人,学到一位先生的学说,便沾沾自得而暗自高兴,自以为满足了,却不知道未有万物之前就已有大道存在,所以说是浅见自喜的人。

偷安一时的人,就像猪身上的虱子,选择稀疏毛长之处,就自认为是宽广的宫室和苑囿;腿蹄隐蔽之处,乳间股间的地方,自认为是安全的居室和有利的处所,却不知屠夫一旦挥动臂膀,铺开柴草,点起烟火,自己和猪便被一起烧焦了。在此环境中进,也在此环境中退,这就是偷安一时的人。

形体卷曲,精神疲倦的人,就是舜。羊肉不喜爱蚂蚁,蚂蚁却喜爱羊肉,因为羊肉有膻气。舜有散发膻腥的行为,百姓才会喜爱他,所以他经过三次迁徙而使住地成为都城,迁到邓这个地方便有十馀万家了。尧听说舜贤能,就把他从荒芜的地方选拔出来,说是希望他能给百姓带来恩泽。舜从荒芜的地方被选拔出来,年龄大了,聪明才智衰退了,也不能退休回家,这就是形体卷曲而精神疲倦的人。

所以神人厌恶众人的归附,民众聚集到一起就会不和睦,不和睦而强求和睦就必然不利。所以没有过分亲近的人,也没有过分疏远的人,守住自然德性和天和之气来顺遂天下,这就叫做真人。使蚂蚁抛弃爱好膻味的心智,像鱼那样在江湖中悠游自得,使羊去掉散发膻气的意识。用眼睛只看目所能及的事物,用耳朵只听耳所能闻的声音,用心灵只领悟心所能领悟到的知识。如果能这样,他的心灵就能平直如绳,他的变化就能随顺自然。古时候的真人,以自然之道对待人事,不以人事干预自然之道。古时候的真人,得到自然之道就生,失去自然之道就死;得到自然之道就死,失去自然之道就生。

【正文】

药也,其实堇也¹,桔梗也²,鸡也³,豕零也⁴,是时为帝者也⁵,何可胜言!

句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⁶,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⁷,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鸱目有所适⁸,鹤胫有所节⁹,解之也悲¹⁰。

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¹¹,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¹²,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故目之于明也殆¹³,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¹⁴。凡能其于府也殆¹⁵,殆之成也不给改¹⁶。祸之长也兹萃¹⁷,其反也缘功¹⁸,其果也待久¹⁹。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²⁰。

故足之于地也践²¹,虽践,恃其所不蹍²²,而后善博也²³;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²⁴。知大一²⁵,知大阴²⁶,知大目²⁷,知大均²⁸,知大方²⁹,知大信³⁰,知大定³¹,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³²,大方体之³³,大信稽之³⁴,大定持之。

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³⁵,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³⁶,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³⁷,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³⁸!阖不亦问是已³⁹,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⁴⁰。

【注释】

¹实:指药草。堇(jǐn):药草名,即乌头,治风冷痹。

²桔梗:多年生草木,其根入药,可宣肺、祛痰、排脓。

³鸡(yōnɡ):药草名,即鸡头,与藕子合为散,服之可以延年。

⁴豕零:药草名,即猪苓,可以治渴病。

⁵是:指上几种药草。帝:主,指主药。

⁶句(ɡōu)践:越国的国君。甲楯:盔甲与盾牌,这里指披甲持盾的兵士。楯,通“盾”。会稽:即会稽山,在今浙江绍兴城东南。

⁷种:即越大夫文种,为句践重要谋臣。

⁸鸱(chī):即猫头鹰。适:谓仅适宜于夜间视物。

⁹节:适,谓仅能适宜于长。

¹⁰解:断,截。

¹¹只:语助词。

¹²审:安定。

¹³殆:危险。

¹⁴殉:逐物。

¹⁵能:智能。府:脏腑,胸中。

¹⁶不给:犹“不及”。

¹⁷长:增长。兹:通“滋”。萃:聚。

¹⁸缘:由。

¹⁹果:谓收到效果。

²⁰是:指根源。

²¹践:踏。

²²蹍(niǎn):踩。

²³博:广远。

²⁴天之所谓:谓大道流衍变化,派生万物的种种情况。

²⁵大一:指天地产生之前的混沌之象,即道。

²⁶大阴:谓大一之后,阴阳缊,但未有动静相感之性。

²⁷大目:谓大阴之后,已分出阴阳五行等名目。

²⁸大均:谓大目之后,天地开始化育万物,平等而无偏私。

²⁹大方:谓大均之后,万物充满天地之间。

³⁰大信:谓万物有体有形,皆可一一稽考。信,实,实体。

³¹大定:谓使万物各定其位。

³²缘:顺。

³³体:体用。

³⁴稽:稽考。

³⁵枢:枢要。

³⁶颉(xié):谓升降上下。滑:谓流动旋转。

³⁷亏:亏损。

³⁸扬搉(què):概略。

³⁹阖:何。是:指道的大致情形。

⁴⁰尚:庶几,大概。

【译文】

譬如药物,不过就是乌头、桔梗、鸡头、猪苓等等,这几种药草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主药,此等情况怎么可以说尽呢!

越王句践率领三千兵士退守于会稽山上,只有大夫文种知道通过屈膝求和,可以使越国得以复存;也只有文种不知道功成不退,必然招致杀身之祸。所以说,猫头鹰的眼睛仅适宜于夜间视物,鹤的腿虽长却有所适宜,如果断去一截就会感到悲哀。

所以说,风从河上吹过,河水就要损耗;太阳从河上晒过,河水也要损耗。试请风与日常守河上,而河水未尝觉得有所损耗,这是因为河水依靠着源远流长的缘故。所以河水依偎着泥土才能安而不竭,影子依靠于人才能安定,事物依赖于造物者才能固定。

所以,眼睛一味求明就会有危险,耳朵过于追求聪敏就会有危险,心神总是逐物就会有危险。凡是从胸中流出智能的就会危险,危险一旦形成就来不及悔改。祸乱的增长是越来越多,要复归本性就必须认真悟道,这也需要经过长时间才能收到效果。世人把聪明与智能当作自己的宝贝,不是很可悲吗!所以会不断出现国家灭亡和人民被杀戮的事情,这是不知探究祸患根由的缘故。

所以,脚踩踏在地上,虽仅取容足而已,却要依靠未曾容足之地,而后才能达到广远;人所知道的知识是很少的,虽知之甚少,却要依靠所不知的,而后才能知道大道流衍变化的种种情况。知道大一,知道大阴,知道大目,知道大均,知道大方,知道大信,知道大定,就可以称为真知了。大一可以贯通,大阴可以化解,大目可以观照,大均可以随顺,大方可以体用,大信可以稽考,大定可以守持。

人事尽而天理见,顺理而自明,冥默之中自有枢要,混沌之时已有产生彼此的因素存在。对大道变化的认识,解似不解,知似不知,不知而后方能真知;要深究大道,它没有形迹边际,但又充满于天地之间。大道浑浩流转无法系执而确有实理,古今没有更代改变,谁也不能亏损它,那么这些可不就是大道的概略吗!为什么不究问这些概略呢?为何迷惑到这种地步呢!以不惑之理去解瞑眩之惑,从而回复其本性之不惑,这大概就能彻底不迷惑了。


庚桑楚则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