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子方
【题解】
作者认为,世上学道的人虽然众多,但都只能得其糟粕,而不能悟其神理。所以就撰写十一则寓言故事,始终围绕一个“真”字,反复指示悟道要诀。首则借魏文侯与田子方的对话,揭出“真”字,以统领全篇。次则借温伯雪子之口,指明俗士不能体悟真道,其弊在拘于礼义而不知人心。第三则通过颜渊与仲尼的对话,阐明真道不可求于形迹之间。第四则写孔子求见老聃的故事,说明体悟真道必须游心于物之初。第五则以真儒不必儒服设喻,说明体悟真道不能惑迷外饰。第六则以百里奚、有虞氏为例,指出爵禄、死生不入于心,其自然真性就会完好无损,虽无心求道而真道自至,无心感人而感人至深。第七至第九则,通过写画师的“解衣般礴”、臧丈人的不钓之钓,与伯昏无人的“不射之射”,说明蹈虚守真才能臻于妙道,虽不期功效而功效自佳。第十则以孙叔敖为例,说明得失两忘才能不损其真,从而可与古之真人相媲美。末则以凡君国亡而不足以丧真,归结“真”字,终结全篇。
【正文】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¹,数称谿工²。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³。称道数当⁴,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⁵。”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⁶?”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⁷,清而容物⁸。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⁹。无择何足以称之!”
子方出,文侯傥然¹⁰,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¹¹:“远矣,全德之君子¹²!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¹³。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梗耳¹⁴!夫魏真为我累耳!”
【注释】
¹田子方:姓田,名无择,字子方,魏国人,魏文侯的友人。
²数称:多次称赞。谿(xī)工:姓谿,名工,魏国贤人。
³里人:同乡里人。
⁴数当:往往恰当。
⁵东郭顺子:虚构的人物。
⁶尝:曾经。
⁷缘:顺。葆:保持。真:自然真性。
⁸清:清冷。
⁹意:指邪恶之心。
¹⁰傥(tǎnɡ)然:自失的样子。
¹¹前立臣:站在面前的侍臣。
¹²君子:指东郭顺子。
¹³至:极点。
¹⁴直:但,只是。土梗:土人,土偶。
【译文】
田子方陪坐在魏文侯旁边,多次称赞谿工。文侯说:“谿工是先生的老师吗?”子方说:“不是,他是我的同乡。他平日的言说往往十分恰当,所以我称赞他。”文侯说:“那么先生没有老师吗?”子方说:“有。”文侯说:“先生的老师是谁呢?”子方说:“是东郭顺子。”文侯说:“那么先生为什么没有称赞过他呢?”子方说:“他为人纯真朴实,外貌像常人而内心却像天一样虚静,顺应万物而保持真性,心境清冷却能包容万物。遇到无道的人,只是端正自身而感悟他而已,而人的邪恶之心就能自然消失。我不知道用怎样的言辞才能称赞他!”
子方离开后,文侯精神恍惚自失,整天不说话,召唤站在面前的侍臣来对他们说:“德性完备的君子,真是深远难测啊!起先我认为圣智的言论、仁义的品行是达到极致了。如今我听到子方老师的道学修养,我的形体像是解散了而不想动,嘴巴像被钳住而不想说话。我过去所学的知识,简直像土偶一样毫无价值!魏国真成了我的累赘啊!”
【正文】
温伯雪子适齐¹,舍于鲁²。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³,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⁴,吾不欲见也。”
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⁵。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⁶,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⁷。”出而见客,入而叹。
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⁸,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⁹:‘中国之民¹⁰,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¹¹、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¹²,是以叹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¹³。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¹⁴,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¹⁵,目击而道存矣¹⁶,亦不可以容声矣¹⁷。”
【注释】
¹温伯雪子:复姓温伯,字雪子,楚国怀道之人。
²舍:寄宿。
³中国:古时称黄河中下游一带为中国,此指鲁国。
⁴陋:拙。
⁵是人:此人。
⁶蕲(qí):求。
⁷振:启发。
⁸之客:此客。之,此。
⁹固:本来。子:指其仆。
¹⁰民:人。
¹¹从容:即动容,一举一动。
¹²道:通“导”,教导,引导。
¹³之:指温伯雪子。
¹⁴吾子:指仲尼。
¹⁵夫人:那人,指温伯雪子。
¹⁶目击:目光所及。
¹⁷不可以容声:用不着多说话。
【译文】
温伯雪子到齐国去,旅途中寄宿在鲁国。鲁国有个人请求见他,温伯雪子说:“不可以。我听说中原一带的君子,深明礼义却不善解人心,我不想见。”
到了齐国后,返回时又住在鲁国,那个人又请求见他。温伯雪子说:“上次请求见我,现在又来求见,这一定是要来启发我。”于是出去见客,回来后就慨叹。
第二天仍去见客,回来后又慨叹不已。他的仆人问他说:“每次见到那个人,回来后就一定要叹息,为什么呢?”回答说:“我本来就告诉过你:‘中原一带的人,深明礼义却不善解人心。’刚才见我的那个人,进退行礼时都有规矩程式,一举一动如龙似虎而神气活现,他劝谏我时像儿子那样,教导我时却像父亲那样,所以我才叹息。”
孔子看到温伯雪子后,一句话也不说。子路说:“先生想见温伯雪子很久了,见了面却不说话,为什么呢?”孔子说:“像温伯雪子那样的人,看到他一眼就知道真道体现在他的身上,我也就用不着再说话了。”
【正文】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¹,而回瞠若乎后矣²!”
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³,无器而民滔乎前⁴,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恶⁵!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⁶,万物莫不比方⁷,有目有趾者⁸,待是而后成功⁹,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¹⁰;效物而动¹¹,日夜无隙¹²,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¹³,知命不能规乎其前¹⁴,丘以是日徂¹⁵。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¹⁶,可不哀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¹⁷。彼已尽矣¹⁸,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¹⁹。吾服女也甚忘²⁰,女服吾也亦甚忘。虽然,女奚患焉²¹!虽忘乎故吾²²,吾有不忘者存²³。”
【注释】
¹奔逸:疾驰。绝尘:形容奔驰极速,蹈尘无迹。
²瞠(chēnɡ)若:瞪眼直视的样子。
³比:亲热,亲近。周:周遍。
⁴器:权位。滔:当为“蹈”字之误。蹈,聚。
⁵恶(wū):感叹词,犹“唉”。
⁶西极:西方。
⁷比方:顺从太阳来确定方向。
⁸趾:足。
⁹是:指太阳。与下“是”字义同。
¹⁰待尽:等待自然的消亡。
¹¹效:犹“感”。
¹²隙:间隙,空闲。
¹³薰然:自动的样子。
¹⁴规:规划。
¹⁵日徂(cú):与自然之化俱往。徂,往。
¹⁶交一臂:谓彼此相交而亲近。
¹⁷女:通“汝”,你。殆:大概。著:清楚地看到。所以著:指步、言、趋、辩、驰等明显的粗迹。
¹⁸彼:指粗迹。
¹⁹唐肆:过路亭。唐,道路。肆,即舍,亭舍。
²⁰服:思,存念。
²¹患:忧虑。
²²故吾:指不免于粗迹时的我。
²³不忘者:指天地赋予我的长流而日新的真道。
【译文】
颜渊问孔子说:“先生慢行我也慢行,先生急行我也急行,先生跑我也跑,先生奔驰极快,蹈尘无迹,而我只能瞪着眼睛落在后面了!”
孔子说:“颜回,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颜回说:“先生慢行,我也慢行;先生说什么,我也跟着说什么;先生急行,我也急行;先生辩论,我也跟着辩论;先生跑,我也跑;这是先生谈论道,我也跟着谈论道;等到先生奔驰极快,蹈尘无迹,而我只能瞪着眼睛落在后面,这意思是先生不开口却能取信于人,不表示亲热而情意自然周遍,没有权位而百姓自来归附,我不知道先生为什么能够这样。”
孔子说:“唉!怎么能不明察呢!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死,而形体的死亡却是次要的。太阳从东方升起而落于西方,万物没有不顺从这个方向而变化的,有眼有脚的人类,依靠太阳才能生存,日出而劳作,日入而休息。万物也像人类依靠太阳一样,必须依赖于自然之道而死,依赖于自然之道而生。我一旦接受了自然赋予我的形体,就不再自作变化,而等待着自然的消亡;感受外物的作用而变化,日夜没有间断,不知何时是自己生命的终结;自然地聚合成形体,即使是知命的人也无法对自己的命运作一番规划,我因此与自然变化俱往。我与你终身共处,而你却像交臂而过者不能真正地认识我,能不感到悲哀吗?你大概只能看见我的那些粗迹吧。粗迹已经消失殆尽,而你还在寻求,把它当作仍然存在的东西,这好像是在奔马顷刻而过的过路亭中寻求马匹那样可笑。我对你的存念应当很快忘掉,你对我的思念也应当赶快忘掉。虽然忘掉我,你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忘掉的不过是带有粗迹时的我,我还有长流而日新的真道存在着。”
【正文】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¹,方将被发而干²,慹然似非人³。孔子便而待之⁴。少焉见,曰:“丘也眩与⁵,其信然与⁶?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⁷,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⁸。”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⁹。”
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¹⁰,口辟焉而不能言¹¹,尝为汝议乎其将¹²:至阴肃肃¹³,至阳赫赫¹⁴。肃肃出乎天¹⁵,赫赫发乎地¹⁶,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¹⁷。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¹⁸。消息满虚¹⁹,一晦一明²⁰;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²¹,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²²,且孰为之宗²³!”
孔子曰:“请问游是²⁴。”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
孔子曰:“愿闻其方²⁵。”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²⁶,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²⁷,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²⁸。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²⁹,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³⁰,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³¹,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³²!弃隶者若弃泥涂³³,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³⁴,夫孰足以患心³⁵!已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³⁶。古之君子,孰能脱焉³⁷!”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³⁸,无为而才自然矣³⁹。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
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⁴⁰!微夫子之发吾覆也⁴¹,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注释】
¹新沐:刚刚洗完头发。
²被:通“披”。干:晾干。
³慹(zhé)然:不动的样子。似非人:谓其形似木偶,而神游物外。
⁴便:借为“屏”,屏蔽。
⁵眩:眼花。
⁶信然:确实如此。
⁷掘:通“柮”,断木。槁木:枯木。
⁸遗物:遗弃万物,即超然物外。离人:离开世人,即超然尘世之外。立于独:站立于虚寂独化的境地。
⁹物之初:天地万物的本始,即至真至虚的道境。
¹⁰困:困惑。
¹¹辟:开。
¹²尝:试。将:大概,大略。
¹³阴:阴气。肃肃:形容阴气寒冷的样子。
¹⁴阳:阳气。赫赫:形容阳气酷热的样子。
¹⁵天:当为“地”字之误。
¹⁶地:当为“天”字之误。
¹⁷两者:指阴气和阳气。成和:成为缊混沌的状态。
¹⁸纪:纲纪,纲维。
¹⁹息:增长。
²⁰晦:指夜。明:指白天。
²¹所:处所。萌:萌发。
²²是:指“物之初”,即真道。
²³宗:主宰。
²⁴是:指“物之初”,即真道。下“是”字与此同。
²⁵其方:指游于大道真境的方法。
²⁶疾:厌恶。易:更换。薮:草泽。
²⁷小变:谓只是变动一下地点而已。大常:指根本。
²⁸胸次:胸中。
²⁹所一:指为万物所共有的真道。
³⁰四支百体:指形骸。支,通“肢”。
³¹滑:扰乱。
³²丧:失。介:介意。
³³隶:隶属于势位的外物。泥涂:烂泥。
³⁴未始:未尝,未曾。极:终极,穷尽。
³⁵患心:使心忧虑。
³⁶至言:变不失常之言。修:修饰。心:心德。
³⁷脱:免。
³⁸汋(zhuó):水自然涌出。
³⁹才:才质,才性。
⁴⁰醯(xī)鸡:醋瓮中的小飞虫。
⁴¹微:无,非。发覆:揭开醋瓮之盖。可引申为“启蒙”的意思。
【译文】
孔子去见老聃,老聃刚洗完头发,正在披散头发等待晾干,凝神不动就像个木偶。孔子屏隐于门下等待。过了一会儿入见,说:“是我孔丘眼花看不清楚呢,还是确实如此呢?刚才先生的形体有如枯木,好像遗弃了万物,离开了人世,而站立在虚寂独化的境地。”老聃说:“我的精神遨游于天地万物初始时至真至虚的道境。”
孔子说:“这是什么意思呢?”老聃说:“我的心想知道它却无法知道,我的口想说明它却无法说明,试着为你说个大致的情形:最冷的阴气非常寒冷,最热的阳气非常酷热。阴气出自地,阳气发于天,两者互相交融而成为缊混沌的状态,万物便产生了。是谁为这种变化规范纲纪,却看不到它的形迹。阴阳二气的消逝、增长、充盈、空虚,夜晚白昼的交替,每日每月都有新的变化,它们日夜化生万物似乎有所作为,但它们只是任其自然而已,人们终究不能看到它们的有为之功。万物的生命从真道那里萌发而来,死后又返归到真道那里去,生死相反相因,是无法追究其终结的。如果不是真道,谁是万物变化的主宰呢!”
孔子说:“请问游心于真道的情形。”老聃说:“能得到真道,是最美好最快乐的。能体会到最美好而游心于最快乐的境地,就叫做至人。”
孔子说:“很愿意听听游于大道真境的方法。”老聃说:“吃草的动物不厌恶更换薮泽,水生的虫子不厌恶更换水源,只是变动一下地点而没有改变草、水这一根本,喜怒哀乐之情便不会进入胸中。天下是万物同受真道运化的地方。一旦真正地与万物共此真道,就会使自己超然形骸之外,忘掉死生之变,因而没有什么能扰乱他的内心,更何况是得失祸福呢!遗弃隶属于势位的外物就像丢弃烂泥一样,知道自身比外物珍贵,以我为贵,就不会因外物的变化而失去自己的自然真性。况且世事千变万化而没有穷尽,那什么值得我内心忧虑呢!已经悟道的人能明白这番道理。”
孔子说:“先生的道德能与天地相匹配,而还借用至言来修饰心德;那么古时候的君子,谁能不这样做呢!”老聃说:“不是这样。水自然涌出,无所作为而水质自然纯洁。至人对于道德,不需要修养而万物自来依附,像天本来就高,地本来就厚,日月本来就明亮,哪里用得着修养呢!”
孔子出来,把这些告诉颜回,说:“我对于大道,就好像醋瓮中的小虫那样无知!如果没有先生的启蒙,我便不知道天地原是如此博大而完备的囫囵一个。”
【正文】
庄子见鲁哀公¹。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²。”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³,知天时;履句屦者⁴,知地形;缓佩玦者⁵,事至而断⁶。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⁷;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⁸,何不号于国中曰⁹:‘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
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注释】
¹鲁哀公:庄子与魏惠王、齐威王同时,距鲁哀公已有一百二十年,两人不能相见,可见此为寓言。
²为:学习。方:道术。
³圜(yuán):通“圆”。
⁴句屦(jù):方鞋。句,方。
⁵缓:当为“绶”字之误,丝带。玦(jué):玉器名,环形,有缺口。
⁶断:决断。
⁷为:穿。
⁸固:必,一定。
⁹号:号令。
【译文】
庄子去见鲁哀公。哀公说:“鲁国有很多儒士,却很少有人学习先生的道术。”庄子说:“鲁国的儒士很少。”哀公说:“全鲁国的人都穿着儒士的服装,怎么说少呢?”庄子说:“我听说,儒士戴着圆形的帽子,表示能知晓天时;穿着方鞋,表示熟悉地形;用丝带穿玉玦来作佩饰,表示遇事而能够决断。君子有这种道术的,不一定穿儒士的服装;穿儒士服装的,不一定知晓这种道术。你一定认为不是这样,为什么不在国内发布号令说:‘不知晓这种道术而穿这种服装的,要处以死罪!’”
于是哀公发布号令后五天之内,鲁国就没有人敢再穿儒服了。只有一个男子,身穿儒服站立在哀公宫殿门外。哀公立即把他召来询问国事,不管怎样询问都能应答不穷。
庄子说:“鲁国的儒士只有一人而已,可以说多吗?”
【正文】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¹,故饭牛而牛肥²,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³。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⁴,故足以动人。
【注释】
¹百里奚:姓孟,字百里奚,本是虞国人,虞被秦灭而入秦,以喂牛为生。
²饭:饲,喂。
³与:授。
⁴有虞氏:我国远古的部落名,居于蒲阪,在今山西境内,舜为其首领。这里指舜。
【译文】
百里奚不把爵禄放在心上,所以饲养牛而牛长得很肥,使秦穆公忘记了他出身低贱,便把国事交给他主管。虞舜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所以他的高尚品德才能感动人。
【正文】
宋元君将画图¹,众史皆至²,受揖而立³;舐笔和墨⁴,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⁵,受揖不立,因之舍⁶。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⁷,臝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注释】
¹宋元君:即宋元公,名佐,平公成之子。图:国中山川土地的图样。
²史:画工。
³受揖:接受宋元君的揖礼。揖,召见。
⁴舐(shì)笔:以舌濡笔。和墨:调墨。
⁵儃儃(tǎn)然:舒闲的样子。趋:快步而行。
⁶之:往,到。
⁷般礴:箕坐,即坐时岔开两脚,其形如箕,是一种不守礼节的行为。
⁸臝:通“裸”,赤身露体。
【译文】
宋元君要绘制山川土地的图样,许多画工都来了,他们接受宋元君的揖见之礼而站在旁边;有些画工舔着笔,调着墨,还有一半的人站在门外。有一位后到的画工,舒缓闲适不慌不忙地走着,他接受揖见之礼后并不站立,而是回到住所。宋元君派人去看,见他已解开衣襟,赤身裸体而叉开两腿坐在那里。宋元君说:“可以了,他才是真正的画师啊!”
【正文】
文王观于臧¹,见一丈夫钓²,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³,常钓也。
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⁴;欲终而释之⁵,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⁶。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⁷:“昔者寡人梦见良人⁸,黑色而髯⁹,乘驳马而偏朱蹄¹⁰,号曰¹¹:‘寓而政于臧丈人¹²,庶几乎民有瘳乎¹³!’”诸大夫蹵然曰¹⁴:“先君王也¹⁵。”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¹⁶,又何卜焉!”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¹⁷,长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入于四竟¹⁸。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¹⁹;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²⁰;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
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²¹,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²²?”臧丈人昧然而不应²³,泛然而辞²⁴,朝令而夜遁²⁵,终身无闻。
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又何以梦为乎?”仲尼曰:“默²⁶,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²⁷,而又何论刺焉²⁸!彼直以循斯须也²⁹。”
【注释】
¹文王:周文王。观:巡视。臧:虚构的地名。
²丈夫:当为“丈人”之误。钓:垂钓。
³有钓者:谓别有钓意。
⁴弗安:谓有猜忌不服之心。
⁵释:放弃。
⁶无天:谓失去庇荫。
⁷属:会集。之:其。
⁸昔:通“夕”,夜间。良人:贤良之人。
⁹髯(rán):通“髯”,多须。
¹⁰驳马:毛色不纯的马。偏朱蹄:有一蹄赤色。
¹¹号:号令。
¹²寓:托付。而:通“尔”,你。这里指周文王。
¹³瘳(chōu):病愈。引申为免于苦难。
¹⁴蹵(cù)然:惊惧的样子。
¹⁵先君王:指季历。
¹⁶无它:不当有所怀疑。
¹⁷列士:列爵于朝的士人。坏植散群:谓解散朋党。植,朋党之核心人物。
¹⁸斔(yǔ):同“斞”,古代谷物容器,一斞容相当于十六斗。斛(hú):古代谷物容器,一斛容相当于十斗。竟:通“境”。
¹⁹尚同:谓和光同尘。
²⁰同务:谓与众同事,而不自异。
²¹大师:武官名,是军队的最高统帅。大,通“太”。
²²及:推及。
²³昧然:无知的样子。
²⁴泛然而辞:形容其拒绝回答时漫不经心的样子。
²⁵遁:逃跑。
²⁶默:别作声。
²⁷尽之:谓已经达到圣人的境界。
²⁸论刺:私下议论与讥刺。
²⁹循:顺。斯须:犹“须臾”,一会儿。
【译文】
周文王在臧地巡视,看见一位老者在垂钓,虽在垂钓却无心钓鱼;他并非有心持竿钓鱼,而是别有所钓,他经常就是这样在钓着。
文王想举荐他并把国政交给他,又怕大臣和父老兄弟有猜忌不服之心;想作罢而放弃这一打算,却又怕百姓得不到庇荫。于是早晨就集合他的大夫们说:“昨夜我梦见一个贤良之人,黑色的面孔,脸上长了许多胡须,骑着一匹毛色不纯且有一只赤蹄的马,号令我说:‘把你的政事托付给臧地老者,你的臣民就差不多可以免于苦难了!’”大夫们惊惧不安地说:“这是先君王季历在托梦啊!”文王说:“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占卜一下吧。”大夫们说:“对于先君的命令,你是不应当有所怀疑的,又何必占卜呢!”
于是文王就迎接臧地老者而把政事托付给他。他没有更改典章法规,没有发布偏颇的政令。三年之后,文王在国内视察,看到士人解散了朋党,长官不显示自己的功德,国外大小各式的斗斛不敢流入国内使用。士人解散了朋党,是和光同尘;长官不显示自己的功德,便能与众同事而不自异;国外大小各式的斗斛不敢流入国内使用,诸侯就不会生二心。
于是文王拜臧地老者为太师,以臣下之礼面朝北问道:“这样的政治可以推行于天下吗?”臧地老者好像无知而不作回答,漫不经心地予以拒绝,早上听到文王的询问之言而夜间就逃跑了,终身没有消息。
颜渊问孔子说:“文王大概还没有达到圣人的境界吧?他为什么要假托作梦去欺骗臣下呢?”孔子说:“别作声,你不要说话!文王已经达到圣人的境界了,你又何必私下议论和讥刺呢!他这样做,只不过是顺从众人一时的感情来取得信任罢了。”
【正文】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¹,引之盈贯²,措杯水其肘上³,发之,适矢复沓⁴,方矢复寓⁵。当是时,犹象人也⁶。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
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⁷,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⁸。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⁹,挥斥八极¹⁰,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¹¹,尔于中也殆矣夫¹²!”
【注释】
¹伯昏无人:虚构的人名。射:射箭。
²引:开弓。盈贯:满引弓,就是使弓弯到盈满的程度。贯,通“弯”。
³措:放置。
⁴适矢:第一箭刚离弦。适,刚。矢,作动词,发箭。沓:重新搭箭。
⁵寓:寄。
⁶象人:木偶。
⁷逡巡:背渊而退行。
⁸揖:揖弓,即向列御寇让弓。进之:请他上前。
⁹潜:测。
¹⁰挥斥:放纵。八极:指八方极远的地方。
¹¹怵(chù)然:恐惧的样子。恂(xún)目:即“瞬目”,转眼。志:意念。
¹²殆:危险,此指很难。
【译文】
列御寇给伯昏无人表演射箭,他拉满弓弦,在肘臂上放一杯水,箭发出去,第一箭刚离弦,第二箭就已搭上;第二箭刚发出,第三箭又扣在弦上。在这个时候,他就像个木偶一样掘然不动。伯昏无人说:“这只是运用技巧的有心之射,并不是忘怀无心的不射之射。试着跟你一起登上高山,踩着高耸的岩石,身临万丈深渊,你还能射吗?”
于是伯昏无人就登上高山,踩着高耸的岩石,身临万丈深渊,背对着深渊往后退步,直到脚有三分之二悬在岩石外,便向列御寇让弓,请他上前射箭。列御寇吓得伏在地上,冷汗一直流到脚后跟。伯昏无人说:“得道之人,上能窥视青天,下能测察黄泉,精神奔放不羁,神色气度始终不变。现在你却恐惧得有些眼花缭乱,你要想射中就很难了!”
【正文】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¹:“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²,三去之而无忧色³。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⁴,子之用心独奈何?”
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⁵,其去不可止也⁶。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⁷,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⁸。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⁹,方将四顾¹⁰,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
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¹¹,盗人不得劫¹²,伏戏¹³、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¹⁴,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¹⁵,充满天地,既以与人¹⁶,己愈有。”
【注释】
¹肩吾:虚构的人物。详见《逍遥游》篇注。孙叔敖:春秋时楚国人,贾之子,亦称敖。曾任楚庄王相,施教导民,三月而楚国大治。在邲之战中,又辅佐庄王大败晋军。
²令尹:春秋、战国时楚国最高的官职名称,掌握军政大权。
³三去之:谓三次被免去令尹的职位。
⁴鼻间栩栩然:形容鼻息出入的恬适不迫。
⁵以:以为。其:指官爵等。却:拒绝。
⁶止:挽留。
⁷其:指可尊贵的东西。彼:指令尹这一官位。
⁸亡:同“无”。
⁹踌躇:悠闲自得的样子。
¹⁰四顾:高视八方。
¹¹滥:使他淫乱。
¹²劫:威逼。
¹³伏戏:即伏羲。
¹⁴大:通“太”。介:阻碍。
¹⁵卑细:低微。惫:困苦。
¹⁶既:尽,都。
【译文】
肩吾问孙叔敖说:“你三次出任令尹而不感到荣耀,三次被免去令尹之职而没有忧虑之色。我起初对你的这些表现有些怀疑,现在看到你的表情安然恬适,不知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孙叔敖说:“我哪里有比别人高明的地方呢!我以为官爵的到来是不可拒绝的,它的离去也是无法挽留的。我以为得与失并非由我而定,因而就没有忧虑之色。我哪里有比别人高明的地方呢!况且不知道可尊贵的是在令尹之位呢,还是在我呢?如果可尊贵的在令尹之位,那就与我无关;如果在我,那就与令尹之位无关。我正感到悠闲自得,正在高视遐想,哪里有闲工夫去管人间的高贵和卑贱呢!”
孔子听到后说:“古时候的真人,有智慧的人不能游说他,美女不能使他淫乱,强盗也不能威逼他,伏羲和黄帝也不能与他交游。死与生虽是件大事,却不能对他的情绪有所影响,何况是爵禄呢!像这样的人,他的精神游经泰山而无阻碍,潜入深渊也不会沾湿,处于低微的地位而不感到困苦,他的神明充满天地之间,拿来尽给别人,自己反而觉得更加充溢。”
【正文】
楚王与凡君坐¹,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²。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³。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⁴。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注释】
¹楚王:楚文王。凡君:指凡僖侯。凡,古代的国名,在今河南辉县西南。
²三:谓三人。
³存:真。
⁴存存:存真。
【译文】
楚王和凡国的国君共坐,不一会儿,楚王的近臣中有三人说了凡国快要灭亡的话。凡君说:“凡国的灭亡,不能使我丧失真性。既然凡国的灭亡不能使我丧失真性,那么楚国的存在也不能让我保存真性。由此看来,凡国未曾灭亡,而楚国也不一定存在。”